半川烟雨半川晴——沧海一鼠
时间:2022-09-30 20:51:13

  这边厢夫妻两正在眼神交战,那书生却很善解人意地又说话了,先是谢过了阿宾和阿春的救命之恩,又道,“我方才见村口有一座寺庙,若能在那里安身,也是再好不过的了。”
  阿春听到这话,自己倒不自在起来,冲书生笑道,“你先在我家里将养几日,等身子骨好全了,再搬到庙里去也不迟。”
  在禾香家里住了五日后,书生穿上阿宾的一件旧衣,又小心将自己那件轻薄如纸的白衣叠好,放进阿春给他准备的一只堆得满满当当的大包袱中,别了夫妻二人动身去村口的乾化寺。
  禾香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在雪地上踩出一串脚印子,书生于是回头冲她笑,“丫头还舍不得我呢?”
  禾香红了脸,使劲摇了摇头,可见书生转身向前,便又跟了上去,小脚踩在他的大脚印中,走得毫不费力。沿路有村民看见两人,便笑着冲禾香招呼,“这就是你阿爸救下的秀才?”
  每次禾香还未来得及答话,书生便先向人作揖,举止文雅,引得村中那一众粗人也忙不迭俯身还礼,却没有一个人像他行礼行得这般好看。
  乾化寺里,多闻天王的金身上结满蛛丝,右手所持的慧伞更是完全被蛛网罩住。
  禾香却不去管这些,只打扫出一块干净地方,帮书生理好床榻,又将阿春拿过来的被褥一层层铺在上面。书生看着她笑,“丫头年纪轻,却已经很会照顾人了。”
  听得禾香脸上又是一红,不敢转过身去。
  好在书生没发现她的窘状,自顾自走出门去,捡了根枯枝,坐在门槛上在莹白一片的雪地上比比划划。
  “你在写字吗?”禾香忍不住走过去,凝神望向地面。
  书生没说话,握着枯枝的手在雪地上划得飞快,组成一个个禾香看不懂的文字。
  禾香脸上又是一红:她不识字,可不只是她,这里从村头到村尾,没有一个人识字,不管是薪犁的文字还是汉文。
  她看着书生的背影和在那一根枯枝下绽出的文字,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很远很远,虽然,她现在伸手便能碰到他。
  “鬼画符似的。”心里憋屈,嘴巴就不饶人了,禾香咕哝一声,却惹来了书生一阵轻笑。
  “君不见城空墙框,将军只是栽花竹。君看城外衂惶处,打段芋花如柳絮。海燕衔泥欲作巢,空堂无人却飞去。”
  他每写一字便念一字,最后,扔了枯枝,回头看她,眉目被雪色映得清浅,“小丫头,你想不想读书识字。”
  年久失修的乾化寺从此成了村里的书塾,全村适龄的不适龄的小孩子都来这里听书生讲课,学字。书生脾气温良,极富耐心,不厌其烦地教这些山野顽童们读书,虽然他常常背手读完一段文后,转脸便看到多闻天王身上爬满了孩子。
  禾香当然是最用心的那一个,她觉得那些书生用枯枝在灰烬上、雪地里划出来的文字,是一座桥梁,她踩着这些“字”组成的桥,便能一步步朝他走去,近一点,再近一点。
  她也很想书生能手把手教自己写字,有一次,在看到他握住那几个村里最淘气的男孩子的手,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出“人”“大”这样简单的文字的时候,禾香站起身来,“香字我总也写……写不好的。”
  书生对她笑,“自己的名字是应该写好。”
  而后,他却用那枯枝在她脚边写了一个“香”字,“喏,上部撇捺要舒展,日部要小一些,往上靠。”他还是没有碰禾香的手,男女有别,他是很守礼的。
  不过禾香却已经心满意足,她看着脚边的那个“香”字,脸上泛出沁人心脾的笑意:多漂亮的一个字,漂亮到她觉得自己的名字都好听了许多,漂亮到,她余生每每想到这个字,都会心生喜悦。
  这是禾香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每天做完活,她便飞也似的朝乾化寺跑过来,听远远传来的背书声,他一句,孩子们一句,一颗心仿佛也长了翅膀一般,飞向头顶那方蓝得发紫的长空。
  可这段最是纯白美好的记忆,却在某一天,戛然而止了。突兀得禾香尚未回过味来,一切都已经乾坤颠倒,不复存在。
  有一个孩子不见了,是一起读书的一个男孩子,比禾香小一岁。那日,他黄昏时分从乾化寺离开,却再也没有回家。孩子的爹娘急疯了,没日没夜找了他几天,书生和村里的其他人也跟着去找人,却都没有寻到那孩子的踪迹。
  书生伤心又自责,因为孩子毕竟是从他这里出去后才不见的,虽然村里其他人,包括孩子的爹娘都没有怪他。他一连数日都没有教书,禾香去找他,却发现乾化寺的门是关着的,问,书生便答自己身子不爽,不想见人。
  禾香郁郁寡欢地回家,如此又过了几日,她终于是放不下心,再一次来到乾化寺。
  面前的寺门依然紧闭,禾香拍门前忽然改变了主意,轻手轻脚趴在门缝上朝里望去:她看到了一团白影,在寺庙的粗大圆直的梁柱间飞来飞去,快如闪电,就像壁画上那飞天的仙人一般。
  禾香慌慌张张回到家里,告诉爹娘她看到的一切:“他会飞啊,穿上了那件白衣,便脚不沾地,轻盈得好像一片云。”
  “或许是仙鹤秀才吧,”阿宾抓着脑袋做出结论,“我听人说过仙鹤秀才的故事,说他面色苍白如纸,眼周遍布血红,虽是男子,却自带一股柔媚。不错,定是仙鹤秀才,他的眼眶不也是红色的吗?”
  阿春被自己男人的话吓到,“那岂不是妖怪?”
  阿宾摇头,“没见识,妖怪又不都是坏的,据说这仙鹤秀才极有才华,生平最喜便是卖弄文采,你看,他不是也喜欢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吗?”
  阿春听丈夫这么说,便放下心来,可禾香听了这一番话,晚上却做梦了。梦中书生牵了她的手,带着她在天空中翱翔,他身上的白衣早已变成了片片白羽,遇风便簌簌作响。禾香去看他的面庞,却只能看见他通红的眼角,像缀着一颗鲜红的宝石,映红她的脸蛋。
  第二日,她又去了乾化寺,远远看到庙门的时候,耳边已经传来朗朗读书声。
  禾香高兴极了,连跑带跳地奔过去,推开门,却小心翼翼默不作声蹭到一群孩子的最后方,盘腿坐下,拿眼睛去瞟那个站在最前面的白影。
  他今天穿了那件白衣,和她第一次见他时一样,衣服缥缈多姿,他整个人在那层布料的包裹下,似也泛出一股仙气来。
  或许,真的是神仙吧。禾香看得痴住,冷不防,书生却已走到了她的身旁,手指虚点她的额,笑靥动人,“几日未见,小丫头疏于课业,听讲也不专心了。”
  禾香吐吐舌头,低头,脸上却藏着暖暖笑意,她以为自己失去的东西,终于是回来了。只是她当时并未料想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听他讲课。
  当天夜里,村中又有第二个孩子失踪,当村民们举着火把,漫山遍野搜罗的时候,禾香却发现书生没来。后来,在村旁边的树林中,他们发现了书生,他还是穿着那身白衣,袖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两扇巨大的翅膀。
 
 
第126章 镇子
  当天夜里,村中又有第二个孩子失踪,当村民们举着火把,漫山遍野搜罗的时候,禾香却发现书生没来。后来, 在村旁边的树林中,他们发现了书生,他还是穿着那身白衣,袖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两扇巨大的翅膀。
  他坐在厚厚的积雪上, 眼眶红得晶莹,仿佛要滴出血来。
  “他怀里抱着的,抱着的是什么?”孩子的爹忽然发现书生的手臂下压着一样东西,于是惊叫起来。
  禾香也看见了,只是她惊骇过甚,不敢相信,所以一直没有说话。
  书生缓缓松开袖子,于是他抱于怀中的,那具小孩子的骸骨便滑落到雪地上。干干净净的一具骸骨,一丝肉都没有连着,手腕上还拴着孩子娘编的红绳。
  孩子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登时便晕厥了,女人和小孩儿朝后退去,男人们举着火把朝前冲,将秀才包围在中间。
  禾香被阿春紧紧拽着,她却从前方疏疏落落的人影中,看到了书生的脸。他没哭,眼眶却像充了血一般,鲜亮如朝霞。
  仙鹤秀才,怎么会吃人?禾香想起他教孩子们念字写字时,温柔浅笑的眼睛,像刚被风轻拂过,说不尽的缱绻旖旎。
  “不,不是他。”
  禾香挣脱阿春,朝前方愈来愈小的包围圈扑去,可脚下被树根绊住,她跌在雪地上,抬头,却看见人群中的书生挥动宽大袖袍,掀起仿若白浪一般的暴雪来。
  围住他的男人们被这股力量撞翻在地,书生从平地上跃起,就像禾香在乾化寺看到的一般,广袖飘飘,身若游龙,朝林子上方,那没有天光的暗夜飞去。
  那一晚,禾香久久不能成眠,她听屋外雪虐风饕,仿佛,又回到了书生出现那日。
  恍惚间,外面似有踏雪声响起,禾香的心脏猛地一动,悄悄起了床,将蓬窗推开一条小缝,朝外望去。
  她看到了一个淡淡的影子,在五六丈之外立着,从头到脚覆满白雪。
  禾香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脑中“去”和“不去”两个念头天人交战,可是,在看到那影子冲自己挥了一下手臂的时候,她却义无反顾走出屋子,连襦袄都来不及披上。
  屋外的雪已经积了一尺来高,踩进去,几乎半条腿都湿了。禾香走了十来步,已经冻得牙关打架,可遥望那身影却还屹立不动,没有朝自己走近的意思,于是便只能冒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继续朝他走去。
  如此又走了七八步,脚趾已经被雪水冻得没有知觉,几乎站立不住了。她于是只得停下,手放在嘴边握成喇叭状,冲前方喊道,“我知道不是你做的,我相信你的。”
  白雪纷飞,在眼前交织成蒙蒙白雾,禾香却看到两点幽幽红光,从雪雾中透过来,像是能将这冰天雪地烤化一般。
  “仙鹤书生是好人,爹说,他在长庚星升起的时候才会出现,将吉祥如意带给人间,你教我们念书识字,你对我们那么好,我不相信你是食人的怪物。”
  说完被风雪迷了眼睛,她垂头揉搓眼皮,再抬起头来时,却发现前方的影子不见了,目及之处,只有白茫茫一片模糊了边界的天地。
  禾香心中骇异,方想回头寻他,却忽的听到一阵沉沉的呼吸声,就来自她的身后,不足两尺的地方。
  她身子陡然一凛,下一刻,后颈却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像是被一柄钢刀刺断筋脉。禾香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身子沉沉向下,扑倒在雪地中。
  禾香是在一片“簌簌”声中醒来的,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正穿梭于蓝天白云间,仿若一只生来便会飞翔的鸟儿。
  雪还没有停,因为俯瞰下去,便见一片灰朦朦雪色,像是一张笼罩在大地上的灰纱,挡住她的视线。
  我是在哪里?禾香忽然想起倒下前的情景,忙伸手去摸自己的后颈,却发现那里的皮肤光滑平整,丝毫没有受伤的迹象。可是,她分明记得她被什么东西袭击,痛得锥心,痛得她以为死亡就是这般感觉。
  死亡......
  想到这两个字,她忽然心中一凉:难道她已经死了吗?只剩下一缕魂翱翔于天地间,所以才感知不到痛苦?
  像是在回应她心头的疑问一般,身下忽然传来一声鹤唳,刺破长空,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禾香倒抽口气,俯身下去,发现自己竟是趴在一只白鹤的背上,手抱着它的脖子,两条腿很不知廉耻地缠在它身体两侧。
  “是你,是你救了我。”她又惊又喜,伸手去抚弄白鹤长颈上的羽毛,手指所到之处,却感觉不到羽毛的光滑细腻,反而,是一片冰凉的,轻薄如纸的触感,就和他穿的那件白衣一般。
  仙鹤又叫了一声,与此同时,还回头望了禾香一眼,微微上挑的眼角鲜亮红润,勾魂摄魄。
  禾香舔舔嘴唇,心头炽热顿起,像被风吹得四散的火星,她想问他要做什么,可哪知,仙鹤却忽然俯身朝下方飞去,如一只长箭,划破天地间的凋零。
  禾香吓得重新搂紧仙鹤的脖子,脸贴在他的颈间,唇角却是热乎乎的笑容:真好啊,若这就是死亡,那死亡真的一点都不可怕。她胡思乱想着,猛然间,身子朝后微微弹起,原来仙鹤已经降落在地上,抖擞了一下羽毛后,身子朝旁侧一斜,将禾香送落地面。
  禾香站直身子,手指揉揉眼睛看向四周:这里似乎是一座小镇,极小,只有青石板铺就的一条小路,和路两边十几座白墙灰瓦的屋子组成。不过禾香却觉得这里甚好,比她出生的村庄要好得多。
  淡淡的炊烟在空中缭绕,孩童们的笑声充斥在街头巷尾,除此,还有许许多多的鸟兽,有些是她根本没见过的,也像那些孩童一般,从她身旁穿行而过,步态轻盈,面目和善,引得禾香没忍住,伸手去撸了一头猞猁的耳朵,又将一只蜂鸟托在手心看了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吹了口气,将小家伙送进微风中。
  “喜欢这儿吗?”随着一片轻微的“簌簌”声,仙鹤缓缓站直身子,褪去羽毛,重新化成书生的模样,他侧头冲禾香笑,“喜欢,就留下来吧。”
  禾香想也不想便答应了,旋而又问了一句,“这里便是你的地方吗?”
  书生微笑着点头,牵了她的手朝前走,来到一间店铺前站住。铺子外面的木桌上放了几个冒着热气的蒸笼,却是没有人看管的,书生于是伸手揭了笼盖,从里面拿出一只胖胖的大包子出来,递于禾香,“饿了吧,尝尝这里的包子味道如何?”
  禾香闻到包子的香气,方觉自己早已是前胸贴了后背,于是毫不客气接过去,用力在上面咬了一口。包子皮清甜,包子馅香而不腻,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包子。可禾香吃着吃着,却忽然想起了阿春,阿春做饭的手艺一向不行,擀出来的面条有宽有窄,有薄有厚,蒸的馒头也总是发不起来,咬上去韧却不绵,和她手中的包子差远了。
  可不知为何,吃着这松香可口的大包,她却想起了她,想起她在灶前忙碌,手忙脚乱却很可爱的样子。
  “我能回家看看我娘吗?还有爹,他一到冬天便会腰疼,我帮他做了一条缠腰,做了一半还没做好。”
  书生脸上笑容凝滞住了,他垂头看她,“这里,难道不比那荒芜之地好多了?你看,有这么多的孩子陪你玩,还有这么多好吃的。”
  禾香忽然觉得他不笑时的脸有些吓人,可又怕他因为自己的话生气,于是扯住他的袖子摇了几摇,小声道,“没说这里不好,可我总得回去看看爹娘,至少,告诉他们一声我去了哪里,省得他们担心。”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