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长眠着电弧焊的发明者,一位出色的制锁师和焊接工程师。
他的勤奋与智慧推动了人类文明进步,他的善良与勇气拯救了无数人的性命。
他死于最卑鄙无耻的小人的暗枪,但他永远活在法国人民的心里。
他是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六,他十九岁。
他原本,只想度过平凡的一生。
第68章
◎召开三级会议◎
1775年的法兰西出现了一个奇景——路易十七迅速在凡尔赛宫登基后,这座国家名义上同时存在一个国王和一个女王,而且他们并不是夫妻。
不仅不是夫妻,而且正在互相敌对;一个在凡尔赛,一个在巴黎。
凡尔赛宫里,所有人都步履匆匆。
“调兵!快调兵!”路易十七一改往日身为普罗旺斯伯爵时的温文尔雅,对着大臣怒吼,“巴黎……巴黎竟敢叛乱!给我把所有叛乱者全部杀光!”
路易十七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气得直喘粗气:“巴黎人恐怕早就忘记了,到底是谁让他们发展成为今天的模样……我早就觉得给予首都太大的自主权会导致祸患。”
君主并不在巴黎,这座城市本身如果膨胀得过于巨大,可能会难以管理。
于是,从路易十四的时代开始,国王已经发布过各种法令政令限制巴黎的扩张,比如强制将城墙限制在一定区域,再比如禁止在巴黎建造新房屋,或者即使要造新建筑,也必须要用最为昂贵的建材、采取最为复杂的手续和施工标准。
然而巴黎依旧在自顾自地野蛮生长。
不只是物理上的生长。
某些更加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也在悄悄地脱离凡尔赛的掌控。比如五年前《莱茵报》被禁——没有哪个事实,像当时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支持者与教会之间的冲突那样清晰地让人们认识到,教会正试图用纯粹的权力干涉人们的思想。
虽然原本的报社已人去楼空,但不知从哪个印刷作坊里流出来的各色新的报纸却几乎能在巴黎的每一个角落里买到。甚至以此为契机,出版的政治小册子越来越多,在路易十六遇刺身亡之前已经达到了惊人的每周53册。
首都从十几年前开始就已经成为了国王的眼中钉,直到这座城市向凡尔赛的使者关上城门的那一刻,最后一层掩饰也被扯掉了。
这一天傍晚,《莱茵报》的稿件收集员刚打开信箱,就被里面各种各样的稿件惊呆了。
简单摘选之后,编辑们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笑。
“……那就让人民去做决定吧。”
第二天的《莱茵报》头版除了前一天发生的主要大事外,还有两篇文章。
第一篇编辑备注了是来自凡尔赛的信件,“虽然与本报的意见并不一致,但我们想巴黎的人们有听到对他们的威胁的权利,考虑到他们面临的风险,因此刊载了这篇文章。”
这封信的言辞不可谓不激烈:“任何人支持反对国王的异端,都是叛乱行为!国王是上帝选定的统治者,是法国的最高权威。背叛国王,就是背叛法国、背叛上帝——所有的叛乱者,最终归属都是地狱。”
“你要支持那个不知是从哪个日耳曼臭水沟出来的异邦女人,还是上帝为你选定的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七?”
“请记住,即使是首都,巴黎也不会幸免于难。很快,军队将会荡平这里,叛乱者的鲜血将成为净化巴黎的圣水。”
在同一版面上,另一篇则是受权自女王的政令:“关于税收改革的说明”。
“法兰西全国共有两千六百万人,第一等级的贵族与教士仅占其中不到百分之三,却占有了不成比例的巨大财富与土地。他们享用着祖先抢掠而来的财富,却拥有税收豁免,用你们的血汗钱构筑他们奢华靡费的生活。路易十六和我都认为,这样绝非正义。”
“凡尔赛不是法国的中心,更不是法国的全部。我们曾经走访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我们听到了那些组成了人民绝大多数,却几乎从未发出的声音。曾经,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但现在,这些声音将成为王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罪恶已经在所有人面前发生,暴行永远也无法阻止我们的决心。我将废除贵族与教士的税收豁免,在法兰西的法律面前,当人人平等。”
这份报纸就像以前的无数份一样,在短短时间内就传遍了整个巴黎。
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政论小册子,“是谁给了贵族和教士踩在我们身上的权利?上帝何时指示我们,我们必须要养活他们?”
“他们的地位不是与生俱来的,不是上帝赐予的。他们就是法兰西的蛀虫!”
巴黎的人们原本就对讨论政治十分热衷,在这种前所未有的混乱时刻,更是几乎群情激愤。
对于占这里绝大多数的市民来说,他们从新国王即将上任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在期待他所承诺的税收改革——直到他们亲眼目睹暴行在光天化日下发生。
人性就是如此。当一件事长久以来都是如此时,人们往往难以察觉它存在的不合理之处,任何改变都需要额外的推力才能进行。
但一旦有人说出“要改变”的时候,就像猛然打碎了一堵看不见的墙,让人骤然发现那些长久存在的习惯与制度是这样的不合理,他们一刻也不能再忍受下去。
而当希望已经在人们心中燃起的时候,让它在下一刻骤然断绝,无疑是最令人无法忍受的事。
“上帝选定的统治者?上帝选定的统治者是路易十六!上帝选定了他来告诉我们,我们是时候夺回自己的权力了!”
整个巴黎都仿佛即将被点燃的柴堆,这一切随着一个人的到来达到了最高潮——
流亡海外多年的伏尔泰应女王的邀请,返回了巴黎。
那一天,无数人就像此前送别带来奇迹的炼金术师一样,举着火把拥挤到码头前迎接这位大名鼎鼎的思想家,欢呼声响彻整个城市,甚至连在另一端把守着城墙警戒入侵的人们都能听见。
对于巴黎整整一代人来说,他们几乎是读着他的著作长大的。在这个国家最危险的时刻,他来到了巴黎,而不是凡尔赛——
这让人们彻底知道,他与人民站在一起。
“陛下,我已经久仰您的大名了。”被护送进卢浮宫后,这位年已81岁的老者对安塔妮亚淡淡地微笑道。
“我的两位老朋友都向我提起过您——一位是俄罗斯的女皇陛下,另一位现在还在为您提供建议。”
“斯密先生?”安塔妮亚问道。
亚当·斯密此前离开过巴黎三个月,说是去拜访老朋友弗朗索瓦——也就是伏尔泰的本名。在被法国和普鲁士的国王都不欢迎之后,这位思想家住在法国和瑞士边境的凡尔纳。
“是的。”
“陛下,我能理解您在幼年时受到了叶卡捷琳娜陛下的重要影响,”老人皱纹深深的眼睛里透出深邃而犀利的光芒,仿佛能看清世间的一切秘密,“但这不足以解释您为何会做出如此激进的动作——请原谅我用‘激进’一词来形容您的政令。就连大权独揽的沙皇陛下也不曾这样做。”
“还有一点。我其实不理解您为什么还要留在法国……无意冒犯,但如果您尽快离开这里,回到奥地利,我想您的父母有能力保证没有法国人可以伤害到您,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
伏尔泰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我直觉,法国将要有前所未有的大事发生了。”
安塔妮亚沉默地看着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其实上一世,老人回到巴黎的时候,她也接见过他。
但她那时对复杂的哲学思想毫无兴趣,接见只不过是因为这是作为王后的义务。她不懂他的理论,正如她根本不知道,在接下来的几年内,法国将会发生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今,上帝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一切都仿佛命中注定的轨迹。
剧变的烈火最初从巴黎燃起,上一世是如此,这一世也是。
若是几年前的她被人告知她自己将会亲手点燃大革命的烈火,她一定会觉得是天方夜谭。
可是如今……一切的不可能都成为了可能。
为什么?
她住过最奢华灿烂的宫殿,也住过阴冷潮湿的死囚室。
她坐过黄金打造的豪华马车,也坐过被民众扔满石块和泥团的刑车。
曾经的她走上断头台之前,也曾问自己为什么。
如果没有经历那一场剧变,她会像这片大陆上世世代代的无数位王后一样,在跳舞、欢笑、打扮、施舍中度过一生,生儿育女,最后作为一位尊贵、美丽而无聊的王后,对这世界一无所知地死去。
她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那一顶王冠究竟代表着怎样的重量。
在死亡面前,她给自己写道:“只有在不幸之中,才真正知道自己是谁。”*
那顶王冠太重了。
她终于理解了、原谅了,她原本以为一切都应该在她的鲜血染红断头台的那一刻还清了。
她以为这一世,她会拼尽全力阻止自己再度陷入当初的危险之中。
——直到那个还未正式戴上王冠的男孩在一声枪响之中,倒在她的身边。
她曾在死前给孩子留下遗言,“不要为我们的死复仇……我原谅了所有带给我不幸的人。”
可从路易死去的那一刻起,盘桓在她心头的,是刻骨的恨意。
大革命不危险吗?不混乱吗?她自己难道不会在即将发生的事情中成为再度被推上断头台的众人之一吗?
可是如果她就这样走了,路易的尸骨冰冷地躺在教堂的地下墓室,而那些主动谋划的、背后沉默的凶手,就将踩着他的尸骨走上王位。
人世间要多么黑暗,才能容忍这样的历史由人类书写?
安塔妮亚缓缓地闭上眼。
她一字一顿地对老人说:“先生,确实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但您要知道,不管我是否留在这里,它都是要发生的。”
思想的蜕变是不可逆转的质变,启蒙运动已经进行了一个世纪,有些浪潮终将到来,有些历史终将浮现。
路易把法兰西交给了她。
至少,有她这个知情人在,或许能让那场曾经带来了半个多世纪混乱的剧变更多朝着可控的方向发展。
毕竟,曾经有那么多无辜的人死于风暴之中。
就在这时,有人急促地敲响了门,告了一声抱歉。
那人附在安塔妮亚耳边说了什么。
安塔妮亚长长地出了口气,对伏尔泰淡淡地点了点头:“先生,您知道,我在等待一个消息。”
那个消息已经来了。
女王站起身,郑重地向传达官开口:“请向全国发出通知。”
“巴黎将在一个月后召开三级会议。”
作者有话说:
关于巴黎的发展状态、税收改革及大革命相关内容与数据参考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和彼得·麦克菲《自由与毁灭:法国大革命,1789—1799》。
另外,法语里女王和王后是同一个词,所以有的时候感觉表述上可能稍微有一点混乱,想起来在这里说明一下。
“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此句出自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看最近局势深有感触(为此常常差点忘记码字,我有罪QAQ),话语权真的很重要。
第69章
◎兵刃与烈火◎
三天之前的入夜时分,巴黎近郊风声呼啸,坎德拉兵营在夜幕里亮起火光。
“他|妈|的,钱老是拖着不发,叫我们送命倒是毫不含糊。”
萨科中将把喝完的酒瓶往地上一扔,传来咚的一声,酒瓶子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夜风冷得刺骨,他胡乱戴上帽子,裹紧大衣往营地主楼走去。
国家到底有没有钱,打仗的士兵最清楚。从几十年前开始——路易十五那个老色鬼开始,军队就时常拖欠军饷,后来还常用黄油代替军饷。
征兵是强制的,所有适龄男性都要服六年兵役;可国库里没钱,国王却要养着军队,就不得不找第一等级的贵族和教士要钱——可他们眼睁睁地看见,几乎每一次国王的征税要求都被法庭驳回了。
国王也并不信任他们。凡尔赛宫的近卫军全是专门雇来的瑞士人——那帮外国佬拿的钱比他们这些法国正规军拿的都多!
笑话!哪一天他们再跟英国佬打仗,难道要指望瑞士人替他们去送命吗?
萨科骂骂咧咧地掀开门帘,走进了门厅。
“臭猪们!我们要去打仗了——”他的声音忽然消失在了喉咙里。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他的士兵们都穿戴整齐,握着火|枪或剑坐在门厅里。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却没有人说话——这场面诡异得让他被酒精烧得亢奋的大脑忽然一凉。
“他|妈|的干什么?要造反吗?”他愤怒地提高了声音。
这时,门后忽然传来“砰”的一声。
萨科一回头,两个来自里昂的下等士兵在他身后把门关上了。
一股血腥味陡然上升。
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随着门关上沉重地倒在了地上。
某种军人特有的对危险的直觉骤然升到顶峰。
可在他做出反应之前,锋利的刀刃抵在了他的喉咙上——拿着剑的是那个来自科西嘉岛的小个子中校。
“您刚才说,去哪里打仗?”拿破仑表情阴郁。
“……”萨科垂下眼看了看抵在咽喉的剑锋,又瞥了一眼地上——那是一具尸体。
他的副官的尸体。
“你们要做什么?”萨科强作镇定,“国王已经下了命令,我们要去围攻巴黎,保卫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