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外的难民营中,我与于姐姐重逢,她相信我,愿意为我引开追兵。可是我们的伪装也几乎是暴露在有心人眼中的,唯一可钻的漏洞是,他们并不能舊獨确定我们的具体身份,只知道我们是与贪墨赈灾银两案相关的人、与石家相关的人。”
“所以,我和于姐姐商议,故布疑阵,她伪装成我,我伪装成监视她的丫鬟,大摇大摆的进城,反而让幕后黑手心有疑虑,不敢随意动作。我们的计划很有效果,幕后之人很快发现于姐姐是障眼法,可他应该也不知道障眼法和正主之间的具体联系,所以一直观望着。”
石灿然慢慢说起如何挣扎进京,如何在京城装疯演戏,想着她们明明知道豺狼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可还是要装作无所察觉,继续装疯卖傻,内心何其煎熬。
“那天,于姐姐在街上看到了陈狗。就是陈狗下令射杀灾民,那个雨夜,火把很亮,我们站在城墙下面,看得很清楚!”石灿然说起陈大人,亦是咬牙切齿。自从父亲死后,她的人生,仿佛她这一年来走过的路,总是一重又一重的高墙,辰溪县的城墙、长沙府的城墙、京城的城墙,每重城墙都在阻拦她们。
“陈狗才是罪魁祸首,连李如松都被他算计了。李如松与他沆瀣一气,侵吞赈济银两,他与父亲假意交好,待事发之后,却把罪名推到父亲头上。李如松都死了,他却好好坐着高官,何其狡诈。那日,若不是安国公府的人横插一脚,陈狗早就命丧当场。”说到此处,石灿然狠狠瞪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木家姐妹。
“那你今日为何来击鼓?”房大人问道。
“于姐姐已经死了,我们却还有未完的事情要做,我不能让她白死。当初于姐姐跑到京兆衙门报案,就是希望保一条命,谁知,你们这样无能?”恨意在胸中翻滚,石灿然努力稳定心神,这一年多的变故,让她深刻明白,愤怒没有用。
“我不能让她白死!死了还要蒙受冤屈!我手上有账本,是李如松、陈法历年来贪污、索贿、欺压百姓、卖官鬻爵、侵吞赈灾银两的暗账,我愿意交给朝廷。但是,我不信任京兆府,我要交给三司衙门,我要三司重审我父亲一案。”
房大人和没说答应不答应,石灿然又道:“我知道,你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在收捕我的同伴,可我既然来了,就不怕死。若是不能让我父亲沉冤得雪,不能为死于洪水、死于利箭下的百姓讨回公道,我不会交出证据。谁都不知道证据在哪里,只有我知道。”
石灿然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她恨自己懦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自作聪明,父亲、故交、亲朋一个个死去,护送她来京城的老仆也离散,连情同姐妹的于家姐姐都惨死了,她不能一直躲在他们身后!
京兆府已经把石灿然租住过的小院,他们停留过的难民营,都挖地三尺,翻了个遍,的确没有找到所谓账本。
房大人摆头示意,都头把陛下亲赐金牌托在手上,给石灿然看过。
“陛下已经下旨,此案由本官再查重审。御赐金牌在此,无人敢拦。”房大人给石灿然吃了第一颗定心丸。
石灿然很犹豫,她不知道该不该赌一把,这是她最后的筹码了,若是交出去,房京兆却不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她真的毫无办法。
房大人又是一摆头,两个女护卫扶着于剑翘从屏风后绕出来。
“于姐姐?你不是被丢去化人厂……”石灿然挣扎着要起来,却被两个衙役压住。
房大人摆摆手,衙役才松开,任由石灿然和于剑翘跪坐痛哭、相拥而泣。石灿然还是不信,抚摸着于剑翘的手,拉开袖子看她的胳膊,揉捏她的脸,仿佛要确定于剑翘是否真的还活着,这是不是别人假扮的。
这是房大人给石灿然的第二颗定心丸。
作者有话说:
连续加了几天班,今天放松一下,几乎睡了一天……
祝福小可爱们中秋节快乐啊!虽然迟到了,但情谊不减~
第62章 都有故事
和本以为阴阳相隔的亲人再度碰面, 那些压抑的情绪如同洪水冲毁堤坝,倾泻而出。可是,只泄出一个口子, 石灿然就立刻收住。这不是一个可以肆意挥洒情绪的地方,理智,一定要理智, 一年多的死亡和流浪, 让她把理智刻在骨头上, 随时随刻谨记。
石灿然松开于剑翘,很快明白那些风声是京兆府特意放出去迷惑人心的, 她也是咬钩的人之一。
“想杀于姐姐的人还活着吗?审出他背后的人了吗?”于剑翘满含希冀的问道。
房大人威严肃穆, 木春生眼睑低垂, 木迟生默不作声, 大堂上只有一个都头、四个护卫, 填不满这空荡荡的公堂。石灿然跪在地上,仰头看着这安静的公堂, 理智进一步回笼。没有人回答自己的问题, 是他们认为自己还不够资格得到回答。
石灿然跪直身体,叉手拜倒,“民女石灿然请房大人, 为我父伸冤雪耻。”
“石姑娘, 说说你手里的证据吧,有证据,案子才能查下去。”房大人声音不急不躁, 平稳有力。
石灿然从头上抽出一根木簪, 木簪顶部云纹中空的地方嵌了一颗银珠子, 这是民间常见的发簪样式, 很多平民钱财不够,又想戴金银首饰,就会在木簪上镶嵌金珠银珠。石灿然拨动银珠子,慢慢把木簪拆成两段,从中空的木簪中取出一卷裹得紧紧的、细长的白娟。抖开白娟,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
“倒是巧思。”房大人赞了一声,谁会想到这样重要的东西,石灿然居然随身携带呢。他们都以为存在某个特定的地方,要么地形复杂必须有人带领着去取,或者需要特定信物开启不然会自毁,谁能想到就这么简单明了藏在身上,却是谁都没找到。
“云南的新式绢布,不渗墨、不占地。也是讽刺——”石灿然嗤笑,她也没想到最后想要藏住这份东西,居然依靠了云南的产出。
趁着房大人看绢布的功夫,迟生笑问:“你对我们姐妹仿佛有很大的敌意啊。”
“不该吗?姑娘高高在上,用牛乳取乐的时候,我在城外食不果腹;你在深宅享乐的时候,我在野外疲于奔命。”石灿然冷笑,“若非你们多管闲事,陈狗早就命丧黄泉,为我父亲偿命。”
“你们仇富?”迟生反问,“我家也曾在城外施粥,你吃到的元宵,就是我家捐助。当然,我家施恩,从不妄图回报。我就是单纯的好奇,你也是官家小姐,也曾锦衣玉食,怎么随意迁怒,怨气这样大。”
“锦衣玉食?”石灿然举起自己的手,她的拇指已经变形,那是常年推织布机造成的畸形,只有常年劳作的织女才会这样。再想想走访街巷时,那些人对石灿然的评价,“粗手粗脚”,若非如此,怎么会一直无人看破这个粗苯的丫鬟身份。
于剑翘冷哼道:“石知府清廉的名声人人皆知,可最后,受他恩惠的百姓没有因为他往日的救济和清廉的名声放过他。可惜,身为他的女儿,灿然过得比平头百姓还不如。天不亮就要开始织布,照顾祖母,洗衣做饭,打理家务。石大人是高风亮节的,他的俸禄要捐给受苦受难的百姓;石大人是清廉自持的,从来不接受富商下属的孝敬;石大人是大公无私的,他家没有仆人,周围邻里来帮忙,被石大人看见了,还要责怪女儿不懂事、不识大体、不懂体谅。”
“所以,一个四品大员的独女,每日过不如平民,陈狗女儿身边的粗使丫鬟,吃的穿的都比灿然强。灿然不能抱怨,不然就是虚荣无耻、怨恨尊亲;灿然还不能和任何人起冲突,不然就影响了石大人的美名。”于剑翘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即便父亲兄长不过是开武馆的粗人,可从没让她受过这样的委屈。于剑翘是顶顶看不上石明远这样的人,所以她刺杀陈法,却矢口否认自己是为石明远报仇。
“明明是他自己无能,被人当做替死鬼,他却责怪灿然没有照顾好祖母,令祖母惊吓而亡。真是笑话!他有本事就保全自己,别让老母受惊吓;没本事就好好窝着,至少护住妇孺。他倒是个圣人,直接把女儿赶出家门,成全他的道义。”
于剑翘握紧石灿然的手,“伯母要是活着,看见灿然受这样的苦,心该多疼啊。”
迟生一直默默看着,听到这一句,却忍不住有些眼眶湿润。石灿然的母亲,恐怕恨不得从坟墓里爬出来,和这个男人拼命,带走自己的女儿吧。
房大人看着石灿然,也不理解石明远的行为。迟生却很明白,好官员不等于好父亲,石明远在公务上无可挑剔,在家庭上肯定是亏欠老母妻女的。
“那你还要为他伸冤?”春生不解问道。
“他不是个好父亲,却是个好官,他不该是这样的下场。我能舊獨平安到京城,不也有那些昔年受他恩惠的人帮忙吗?我想,当时父亲赶我出家门,未尝不是见情势不对,想给我一条生路。这支簪子,在事发前就戴在我头上,父亲也给我准备了保命符。”石灿然握着那已经拆开的两截簪子,苦笑道:“身为女儿,我的孝顺就是成全他的道。”
“你倒看得开。”春生也是有过类似经历的人,面对白昆山,春生可没有拉他一把的闲情逸致,只恨不得他一落千丈、过得凄惨。“严以待人、宽以律己,你玩儿得挺溜,你爹这样还是好爹,你用我家绢布、吃我家元宵,倒对我们怒目而视。”
于剑翘刚要反驳,拿牛乳说事儿,石灿然却道:“木姑娘明鉴,民女并无此意,只是嫉妒而已。明明同为官宦之女,木姑娘灿若骄阳、潇洒大方,我却只有一个灿然的名字,两两相较,难免自卑。”
“以退为进也没用。牛乳用就用了,我该享受的。难道因为城外流民,我就不吃不喝了?那是圣人,不是我。于剑翘当街行凶,我路见不平,理所应当。至于你,素昧平生,你激将也好、卖惨也罢,你依旧是你,我还是我。”春生说话,就像她的武功一般,大开大合,宛如利刃。“石姑娘,搞搞清楚,把无用的感情丢掉,做事情就做事情,不要随便发散。”
石灿然一怔,突然一拜,“谨受教。”
于剑翘还想说什么,石灿然已经按住她,不必说了。一直以来,石灿然心中总有一种英雄殉道的悲怆感,她是历经苦难的、她是被不公平对待的、她是不计前嫌的,她永远宽容大度……总想着我做完这件事,也就还完了生养之恩,能清清白白的去死了。虽然反复这样安慰说服自己,那些怨恨、伤心、孤独、无助,还是会在深夜里冒出来,啃噬她的心。
这一刻,石灿然突然清醒过来,过去了就过去了,就像到了秋天,阳光再灿烂,那也不是夏天。不要被无用的情绪左右自己。
石灿然反握住于剑翘的手,她有性命相托的姐妹,为什么要为不曾得到的父爱而悲鸣,匍匐着、哀泣着,为他编造借口,求他施舍一点父爱。
房大人看着几个少女谈话,心中亦是感慨万千。这几个小姑娘,年纪和他的女儿差不多,经历却是如此丰富多彩,她们的心志足够和他这样的成年人平等对话。
“石姑娘,这绢布上只有总数和大笔金额,具体账目在何方呢?”房大人拿着绢布,背面还有石明远的遗言。
“在我脑子里。绢布上是大纲,其他账本我背下来了,我可以默出来。”石灿然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平静补充,“我还知道几个李如松藏藏银的地方,时间紧急,我没有去查证过,但如果那些藏银不在的话,他背后肯定还有人。他们生活奢侈世人皆知,但如何挥霍,也用不了那么多银子。”
“一并写下来。”房大人示意两个女护卫把人拉起来,送进后衙厢房。现在,基本能确定石明远是冤枉的了,接下来,他们要查的是李如松背后的人。
宣德侯府
“世子,三公子派去化人厂打探消息的人被京兆府跟踪去了别庄,我们怎么办?”一个左脸上有疤的汉子问道。
宣德侯世子坐在椅子上,怔愣不言。
“世子,世子?”
过了一会儿,宣德侯世子才道:“替我磨墨,写请罪折子吧。”
“世子,事情又没查道你身上,不到请罪的时候,还能……”
“不能。现在请罪,是为我没有办好水患赈灾银两侵吞一案,是我办事不力、识人不明,被家中人所蒙蔽,忠孝不能两全情有可原。我还年轻,这件事情没办好,沉寂一段时间,踏实办事。再不济,待新帝登基,总有我的一席之地。若是等京兆府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再说就是证词了。”
“说到底还是侯爷内帷不休。”护卫愤愤不平,现在的宣德侯世子论排行是老二,乃是继妻所出。先前宣德侯府大公子是宣德侯尚未发迹时娶的糟糠之妻,宣德侯纳了同僚的妹妹做贵妾,宠妾灭妻,逼死了原配和长子。宠妾以为自己能凭着肚子上位,结果宗族不同意,直接打落胎儿,还要处置这妾室。宣德侯当然也不干,经过一番抗争,父母压着宣德侯续娶,逼宣德侯保证必须有了嫡子,才能让庶子出生。
所以,现在的侯夫人和世子,都是填坑的。
结果,宣德侯就是这样的情种,宠妾哭诉之前失去了孩儿,如今再有三公子,宣德侯就如珠如宝的捧着,连世子之位都是到了年纪,朝廷统一批复的。若是等宣德侯上折子,不知道猴年马月去了。
不能给心爱的人名分,不能给娇宠的儿子爵位,宣德侯决定把大量的钱财给宠妾爱子。可是,宣德侯府不是他一个人的,侯夫人和世子怎会让他如愿。
侯夫人卧病在床,三公子腿有残疾,就是他们相互斗法的结果。只是,这样还不够。子不言父过,世子不能坐以待毙。所以,他和母亲联合,紧紧握着宣德侯府的库房。宣德侯不过是战场上起来的暴发户,早年也没把自己的私库和府上公库分开,等后来意识到的时候,好东西都归到公库去了,谁取用都要经过当家主母的同意,即便是宣德侯。
侯夫人和世子占着大义和宗族支持,宣德侯不愿再被参宠妾灭妻,名声坏一点儿没事,但要是坏到人人皆知,就融不进所有人的圈子了。
侯夫人和世子看的紧,三公子要银钱,就只能向外发展。银子,这是三公子勾结上李如松的重要原因。
世子一边写请罪折子,一边在心里祈祷,“不要除爵,不要除爵。”
第63章 奋力自救
宣德侯世子见机得非常快, 写完了请罪折子,他问:“侯爷现在何处?老三呢?”
“侯爷赴长兴侯府宴会去了,三公子在别庄, 约了另几家的公子溜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