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煞——风里话
时间:2022-10-16 20:25:02

  是夜,叶照回到旧日府邸。
  林方白和钟如航寻到她,道是,“殿下曾留话,若他遇上不测,且由湘王继位。”
  二人遂拿出萧晏手书交给叶照。
  叶照坐在床榻,摸索着抓上榻上的手,低声道,“去给湘王处理吧,他做任何决定殿下都不会有意见的。”
  萧D没有同意,他不良于行,而萧晏说不定那日便醒来了。
  纵是朝臣时有催促,他亦只道再等等。
  自是等萧晏的醒来。
  无人不等着、盼着他的醒来。
  可是他只是安静地躺在榻上,半点反应都没有。
  叶照尚且有耐心,能够抱着他,嗅到他的气息,感受到他的体温,她便已经很知足。
  她独自过了很多年,觉得此刻已经比她一人时,好多了。
  她甚至向苏合学了按揉推拿的手法,每日给萧晏擦洗,推揉,让日子尽量过的规律而充实。
  白日里,闲下的时辰,她会在院中练武。练出额头上一层细细汗珠,然后握着他的手给自己拭汗。
  小叶子便在一旁嘀咕,“殿下最爱干净,他给你擦完,我又得给他擦一遍。”
  并无不妥的话,但叶照闻来却有些生气,“你为何不唤他,他是你阿耶。”
  “他不醒,我就不喊。”小姑娘跺脚、堵着气。
  叶照默了默,冲着榻上人道,“听到没?”
  自也无人应他。
  她咬着唇瓣,将孩子抱在膝上,低斥,“活该。”
  四月末的时候,慕小小顺利诞下一个儿子。
  满月宴上,叶照将孩子抱在怀中哄逗。
  小叶子告诉她,“小堂弟眼睛、鼻子长得像姨母,只有嘴巴一点点像姨夫。”
  叶照轻哼,“这才对,不像某人没一处随我。”
  小叶子今年六岁了,洛阳高门的人大都见过她。
  凡见到她,都说同萧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是夜,叶照靠在萧晏怀中,给他讲小侄子的模样。
  春去秋来,转眼已是十月丹桂飘香。
  这日,府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陆晚意。
  经大婚一事,府中诸人自不待见她,然叶照却依礼接待了她。
  她记得,那日江畔,萧晏说已经同她两清。既如此,上门便是客,斟一杯茶亦不是不可以。
  陆晚意也没有多言,只道是无意中得了一个偏方,或许对昏迷不醒的人有效,道是可以试试。
  叶照含笑谢过,转手交给了苏合。
  陆晚意道,“妾身能见一见殿下吗?”
  叶照默了默。
  “妾身要回安西祖宅,想同殿下告个别。”
  叶照将人引入内室。
  陆晚意看了眼,拱手向榻上人叩拜,转身想对叶照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呢?亦觉无从说起。
  半晌,她红着眼道,“叶姐姐,你、生了好多白发。”
  叶照笑笑,“算我提前与他白首。”
  秋去冬来,春又回。
  转眼又是一年。
  昌平三十一三月,回纥犯境。
  国无主君社稷不宁的话再度响起。
  叶照入湘王府,跪请萧D登基。
  “我来说这话,不是为了什么苍生社稷,只是为了我自己。”叶照对着萧D道,“师父,”江山这副担子太重了。便是阿晏醒来,我亦不想他再承受,我想他陪我过些简单的日子。且如今当口,确乃不可无国主,劳您承了这份辛苦吧。”
  四月初八,上上吉日。
  湘王萧D继位,改年号清泽。
  清泽,乃其胞弟之字。
  萧D颔首,“他年论政,史书工笔,但凡论起朕之天下,必当有吾弟清泽二字。”
  清泽元年,喜事甚多。
  七月里,边境告捷,回纥退兵。
  叶照给萧晏喂药,“如今师父继位,新人辈出,边境尚安,你放心吧。”
  九月末,皇后慕小小再度有孕。
  叶照坐在榻畔,唱完曲子,抚着自己小腹哼道,“阿姐他们都二胎了,你这辈子一个都没呢,出息!”
  十二月底,落入山崖两年半的原安西刺史李素终于被寻回来,襄宁郡主在朱雀长街施粥一月以谢恩德。
  叶照窝在榻上,掌中化处真气给他调理内息。事后蹭在他脖颈咬他,“过年了,他们都成双成对,就我一人。”
  “萧清泽,我想改嫁,我不要一个人。”滚烫的眼泪落下,染红他的衣领。
  如此又是一年。
  清泽二年的夏天,萧晏昏迷的第三个年头,半生杀伐不信神佛的叶照在大慈恩寺请愿。
  寺中明觉大师观其面向,道,“女施主杀伐过甚,双手染血,若愿意消除业障,当是心愿可请。”
  叶照问,“如何可消业障?”
  “女施主本有慈心,乃为血染。可于佛前坐禅十年,业障可消。”
  叶照又问,“这十年,可是需锁在佛前,不见世人?”
  明觉颔首,“施主好悟性。”
  叶照摇头,“相比十年生离换我夫君并不确切的苏醒,我宁可一生业障守着他。我无惧他不醒,他亦不会嫌我血腥。”
  然而,话虽这般说,叶照终是凡人,在无尽的等待中,尚且崩了心态,失去耐性。
  清泽二年十一月,萧晏昏迷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叶照终于受不住。
  初时,她以为只要守着彼此,她一样能过好每个日夜。
  然到此刻,她发现根本不是的。
  她很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他让她有了亲人,有了家,他给了她完整的爱意和温暖。
  他会哄她、笑她、呵她,抱她,亲她……
  他们有情人,做最快乐无悔的事。
  那么现在,她要如何面对一个不能言语动作的他?
  要如何面对仿若已经没有了他的日子?
  若是一生处在黑夜,她可以不求明光。
  可是见过太阳的人,要她如何忍受后来的漫长又冰冷的夜!
  清泽二年冬,洛阳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
  叶照求了苏合,求他帮她入梦,让她看一看前世岁月。
  她想,今生这人为她悔婚、替她挡箭,天上地下寻她。
  他这样爱她,那么前生没有她的岁月,他是怎么熬过去的?
  且让她学一学,好回来继续守着他。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前世来啦
 
 
第65章 、晋江首发
  前世, 昌平三十六年秋,沧州城经二次易主,终于再次回到秦王萧晏手中。
  沧州城乃是西北道东上京畿洛阳的最后门户。
  两年前, 定北侯府的霍小侯爷霍靖勾结外族回纥, 举兵谋反,从西北边地一路攻向洛阳。因谋划多年,不过数月便连下数座城池,直到沧州城方遇劲敌守将。如此两军对垒, 成胶着之势。
  沧州城中的守将,乃当今帝之第七子,秦王萧晏。
  萧晏镇守沧州两年, 昌平三十六年八月二十六, 兵败霍靖。至此沧州城破,萧晏战死,沧州第一次易主。
  然不过五日,九月初一平旦, 将将占了沧州城的霍靖便作了阶下囚。沧州城二次易主,重新落入萧晏手中。
  至此,长达两年的霍氏之乱结束。
  萧晏掌四方兵甲, 平定天下。
  世人只知秦王用兵如神, 至于这其中曲折几何,除了萧晏和为数不多的心腹将领,自也无人知晓。
  如此巨大的成功,泼天的功劳, 世人赞扬他, 天子恩赏他。
  谁还来得及详细过问此间过程和细节。
  然当晚的庆功宴上, 萧晏高座营帐, 仍是忍不住想起这数日里发生的事情,想这场战役里的细枝末节。
  确切的说,他还在想叶照。
  若无叶照的再次出现,断不会这般快赢了这场战役。
  如此论之,当是要将此功劳算与她身上。
  可是这厢想起叶照,萧晏原本得胜归来、盈了一日笑意的面容,分明是浮上一层寒色。
  因为五日前,沧州城的第一次易主,完全拜她所赐。她偷走了沧州城防兵部图,交给霍靖,如此引得霍靖大军直入。
  虽是他自己提前准备的假图,予她偷去。
  然当真见她偷图送到那人手里的一刻,萧晏终是失望而切齿。
  她可否有一瞬想过,失了图,他会兵败,会战死?
  譬如,这两日霍靖挂在城墙用来诱敌的尸体,便该是他原本的命运。
  原来,她对他,从来都是出自任务和图谋,从来半点情分都不念的。
  暗子回禀他,叶照已经成功用图换到了孩子,携子出城,离开了此地。
  萧晏便知一切都结束了。
  四年了,从她离开秦王府至今,已经整整四年。
  他拒婚,留着正妻、王妃位,想她有一日服软回来,或是待诸事平息后寻她回来,只要她认错,好好同他认错。
  他都可以忘记过去,同她重新开始的。
  她骗了他三年,偷了各种机密档案交给霍靖,他都容了她,下不了狠手要她性命。不过是要她服次软,不过才磨了她一月,她就又不肯低头了。
  她说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他也应了去救她,可是为何她便要那般等不及,非要偷图?
  萧晏算准她会闯、会偷、会抢。却还是万中之一地祈望,望自己算错、算漏、失手,奢望她不做这些事,奢望有携手一生的机会。
  可是,她,太令他失望了!
  大抵,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可笑的情深。
  萧晏仰头灌下一杯酒,起身拒了前来敬酒的将领,半阖着一双微红凤眼,“今日大胜,许纵酒放歌,你们自个尽兴。”
  他退左右,拎了一坛酒,独自摇着折扇上了城楼。
  还未饮多少,但萧晏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夜色静谧,山河起伏,他又看她的影子!
  是不甘她偏他、欺他、弃他吗?
  她还带走了他们的孩子。
  “属下亲眼所见,侧妃抱着孩子,径直上了城郊官道。”
  这话,这话绘出的场景,来来回回在耳畔回响,在脑海中浮现。
  她得的是假图,他也偏了她一次,她也被他骗了一次……
  两清了!
  两清了。
  萧晏扼下欲要灌酒的冲动,从来他都清醒而自持,这辈子唯一一次的沦陷,到此为止。
  他将酒坛搁在城墙上,眉眼弯下,拍了拍值岗的卫兵,“赏你了,换岗后饮。”
  萧晏摇扇下城楼,踱步来到城外。
  城外尚是血腥战场。
  新月勾在天际,秋风瑟瑟,拂起地上尘埃和阵阵血腥气。
  这片战争之地,数日前才被霍靖兵甲踏过,昨日晌午至今日平旦,一昼夜又被他铁骑踩踏。
  眼下正是血染黄土,白骨成山。清理战场的士兵,从今日午后到此刻,还不曾打扫妥当。
  他下令吩咐,定要寻到那位护他尸身的英雄,以与厚葬。
  当日霍靖中计入了这沧州城后,得了一具易容他模样的尸体,自是当他已经阵亡。如此将尸身悬挂于城楼,用来引诱他的其他部下将领。
  萧晏手下随军的将士,自然得他军令,明白是计尔。而留在洛阳京畿的属臣,虽没有及时得他讯息,但短时间内亦赶不到此间。
  前日,正值整军反攻之时,萧晏闻得消息,竟有人乌衣夜行,欲要抢夺他的尸身。后暗子再探,道是那人行动失败。
  激战一夜,夺下尸身却未曾逃脱,被乱箭所射,抱尸战死于战场。
  彼时,已是八月三十的后半夜,他率领军队行至半路。距离沧州城不过二十余里,闻言亦是感慨,遂想着夺下城池后,再好生祭拜。
  不想,这场意料之中、静心布局的战役,因着霍靖穷途末路,奋起抵抗,直打了一昼夜方平息。
  这厮杀的战场,尸横遍野,至今不曾寻到那英雄尸身。
  萧晏转身仰望城楼。
  曾几何时,他便是这样被吊掉在城墙上,数日间绳索勒脖,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或有风吹日晒,或成尸水淋漓。
  霍靖为诱敌,意图一网打尽,将他战死的消息传得甚远。
  按时间算,她自然听到的。
  听到了,她会怎样想?可会有一点点不舍和愧疚?
  萧晏合眼,自嘲地笑了笑。
  “过去,别在这碍手碍脚!”
  “走走走,这里不是玩的地方!”
  “小姑娘,你阿娘怎了会在这呢!”
  清扫战场的士兵,或不耐烦或无奈的声响出传入萧晏耳际。
  他转身闻声望去。
  尸山血海里,有个蓬头稚女跌跌撞撞穿行其间,躬着小小的身子,翻开一具一具尸体,一声声喊着“阿娘”。
  萧晏望着她,鬼使神差上前。
  “大人,你可见我阿娘?”小姑娘又翻开一具尸体,往后踉跄一退,不偏不倚跌在萧晏足畔。
  她转身扬起头,面庞衣衫都占着泥垢和血渍,一双小手更是因为翻扒尸身而污秽不堪,鲜血淋漓。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拢了扇子,定定问她。
  小姑娘唇口蠕动半晌,咬住唇瓣。阿娘说,无论何时都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说出她的名字。
  于是,她未再说话,只低着头转向更多尸体处,伸着纤细的臂膀,张着鸡爪般皮包骨的五指,费力地又翻过一具尸体。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在她身后蹲下,将她扳过身,拂开她面上发丝。
  方才一眼,他看清了。
  好像又没看清。
  小姑娘有些惶恐地退去,他便伸出一只手撑住她背脊,另一只手继续擦拭她面上血污。
  擦拭得越久,露出的面容和越多,萧晏的面色便越白。
  他终于完全看清了她的轮廓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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