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顾倾的脑海里出现了三张相似的面容。
六年前那个清瘦的少年郎、今日山上所见有些手足无措、带着丝笨拙的男子,还有刚刚才离开的慕容霖。
少年一会变成这个,一会又变成那个,好似和谁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怔了半天才猛地翻身将被子盖过头顶。
睡觉!
窗外其实并没有离开的慕容霖,直到屋里的呼吸声逐渐均匀平缓,才轻轻扬起嘴角,几个跳跃间不见了踪影。
第二日,天气终于放晴,温暖的阳光洒下来,为天地都渡上了一层金黄的光辉。
念夏推开窗户,小小的“咦”了一声,正找机会试图悄悄藏好暖玉的顾倾心不由的就是一颤。
发现什么了?
她忐忑的望过去,语气轻得仿佛担心惊扰了谁:“怎……怎么了?”
“姑娘怎么把花放在这里了?”
念夏转身,让开窗户口的位置,只见还有些湿漉漉的窗檐上,一朵红梅静静绽放着。
鲜红的花瓣上沾着点点水珠,越发娇艳欲滴,仿佛刚被人从枝头摘下。
顾倾呆了呆,不自然的笑笑:“就……就是想……想试试看在外面是不是能开得更好些……”
啊?
念夏满脑袋问号,花被折下来了还能再开吗?
呵呵……顾倾干笑两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拿了花就走。
不知道为什么,好似本能一般,她在见到花的一霎那就猜到了是谁送来的。
说不清此时的感受,有些惊讶,有些慌张,还有些无法言语的甜蜜和欢喜。
心跳慢慢加快,红晕重新漫上脸颊,仿佛点上了上好的胭脂。
莫名的情愫渐渐升起,让她的双眸都染上了一层水光。
盈盈星眸,犹如璀璨明珠,熠熠生辉,可惜暂时无人得见。
念夏疑惑的挠了挠头,怎么感觉姑娘怪怪的?
顾倾这一“怪”就怪了好久,不管是在庄子上,还是回了王府,每日清晨都会从窗台取回一枝梅花,直到花期结束。
彼时已经是阳春三月、杏花微雨的时节。
顾倾褪下厚重的狐裘,换上轻薄又漂亮的春衫,嫩绿的颜色,清新的仿佛刚发芽的叶苗,衬得她娇俏可爱之余,还多了丝寻常不得见的活泼。
“我们倾儿可真好看。”
洛含玉替她整了整从肩头蜿蜒而下的披帛,眉眼间尽是笑意:
“此番去宫里不用过于拘束,更无需担忧害怕,有王府给你做后盾,没人敢欺负你。如果真有那不长眼的,你只管往太后宫里去。”
她轻轻捏了捏顾倾的手,才牵着她往前走:
“我之前进宫与娘娘们提过,先不给你指婚,所以不要有压力,该吃吃、该玩玩,只当进宫游览一番,等到时间了,姑母就去接你回来。”
顾倾乖巧的点头,脑海里有个念头一闪而逝,总感觉类似的话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来不及细想,她就被送上了马车,慕容致亲自骑马护卫在旁。
这两个月以来,一切都风平浪静,没有特别的事发生,倾儿只照常跟几个关系好的小姐妹来往,其他时候都在府里宅着。
宫里也并没有多余的表示,无人宣召倾儿,母妃进宫一趟,回来明显放松不少。
看来之前真是他们多想了,那位不是看上倾儿的意思。
不过当慕容致看着顾倾从马车上下来、转身要往宫门口走时,心里还是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慌。
仿佛一直珍藏的宝物正在一点点从他手心脱离,而他却无能为力。
“倾儿!”
顾倾闻声回眸,望着慕容致有些紧绷的神色,疑惑的歪了歪脑袋:
“表哥?”
慕容致快步上前,放在身侧的手指颤了颤,轻轻抚上那张如春花秋月般的容颜,眼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深情,缱绻缠绵:
“倾儿会回来的,对吧?”
当然啦。
顾倾灿然一笑,仿若初生的太阳,明媚耀眼,直抵人心:
“会的。”
那里是她的家,是她永远无法割舍的港湾,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在她心里占有很重要的一部分。
慕容致眼也不眨的注视着顾倾在接引嬷嬷的带领下,迈进了皇宫的大门。
直到身形再也看不见了,仍然停在原地久久未动。
近侍犹豫半晌还是小心的凑过去,低声提醒:“世子,该回了。”
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秀女,您一直杵在这里,多招人眼啊,全都隐晦的盯着您瞧呢。
慕容致收敛了所有情绪,正要转身之际,又忍不住抬起眼皮,看向这座巍峨雄伟的皇城。
赤红色的宫墙一眼望不到头,高大的殿宇安然屹立,如同一头沉睡的雄狮。
即便伏卧着,也能让人心生恐惧,不敢靠近。
慕容致蹙眉,总感觉里面似乎有一道冰冷的视线正在打量他,让他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错觉吗?
慕容霖站在高台上,看着那个血缘上该称为堂弟的男人警惕的四下张望了会,才在侍从的催促中翻身上了马,不由的挑了挑眉。
没想到还挺敏锐的。
也不知是孽缘还是什么,小家伙身边两个让他特别在意的人,竟然一个是他表弟,一个是他堂弟。
慕容霖的视线移到另一个方向,来参选的秀女都聚集在那,莺莺燕燕、姹紫嫣红,宛如百花齐放,好不热闹。
可是他的心很小,早已被那一抹浅绿的身影占得满满当当,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都安排好了?”
“是。”
太监大总管谦卑的躬着身子,立在不远处,唇角含笑。
这个冷清了好几年的皇宫终于要迎来它新一任的女主人了。
“顾姑娘,这是您的屋子,您看看有没有哪里不满意需要改动的?”
碧云推开房门,恭敬的垂首候在一旁:“这段时间由奴婢来侍候您,有什么要求,请尽管吩咐奴婢去做。”
顾倾大致扫视一圈,窗明几净、陈设雅致,香烟袅袅,精致又华贵,与她在王府的闺房相比也不差什么了。
“挺好的,劳姐姐费心了。”
碧云赶紧福身:“您折煞奴婢了,奴婢碧云,原本在仁寿宫当差。”
顾倾迈进房间的脚步一顿,仁寿宫?
如今后宫两位太后,母后皇太后按惯例居于慈宁宫,皇上生母圣母皇太后则居住在仁寿宫。
听闻平时忙于礼佛,甚少出现在人前。
先帝在时,顾倾也曾随洛含玉进宫参加了几次宫宴,拜见过当时的皇后,如今的母后皇太后。
但对那位经历比较传奇的圣母皇太后却是从未见过。
现在仁寿宫的人跑到了秀女所在的储秀宫,而且还特意提了一句来处,似有所指。
顾倾敛眉沉思,难道是姨母的安排,担心她在宫里不适应,特意拜托了太后娘娘?
“姑娘想来累了,暂且休息一下吧,今日只是休整,教养嬷嬷明日才来。”
秀女来自五湖四海,身份地位不同,自然礼仪规矩上就会参差不齐。
不管身份高低,进宫后都需跟着嬷嬷们学上一段时间宫规,直到全部合格了,才由娘娘们开始阅选。
当然,如果规矩学得差强人意,或是中途出了什么事,很有可能还没走到主子们面前,就被打发出宫了。
只不过这样出去的女子一般很难再找到合心意的婚事。
所以即使洛含玉和慕容致百般不愿意顾倾在宫里多待,也只能提前跟太后打好招呼,将她留到最后一轮再被刷下。
像她这样的情况,以往其实并不少见,基本都是提前相看好了人家,只等选秀完就定亲。
如果再有体面一些,直接由宫里赐婚,对两方家族来说都是荣耀。
但是眼前这位却又不同……
碧云低眸浅笑,得到顾倾首肯后,才行了一礼,倒退着出去了。
顾倾看着慢慢阖上的房门,眨了眨眼,将思绪抛开,正要坐到床榻上休息,忽然视线又是一凝。
窗台上那若隐若现的是什么?
她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快步走过去,将原本只开着一条缝的窗户推开大半。
一簇簇粉粉嫩嫩的杏花就那么显露在她眼前,鼻间似乎还能闻到丝丝清淡的幽香。
顾倾倏地红了脸,这家伙,怎么这么大胆,连宫里都敢胡来!
心里这般想着,身体却仿佛自有意识,径直向窗外探出了头,紧张的四下打量。
等确认了周围并没有人,顾倾才不禁松了口气,可是同时,心底却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失落。
她拍了拍脑袋,熟门熟路的抱起花束,插进了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瓶里。
怪不得她刚进来时觉得哪里违和,原来是这个空着的花瓶有些突兀。
顾倾抚摸着小巧可爱的花骨朵,唇角不由自主的上扬,再上扬。
还以为梅花谢了,他就不再送了呢,没想到又接上了杏花。
在宫里都能如此,那他……
“倾妹妹?”
门外突然传来的一声轻柔呼唤,把顾倾吓了一跳,她豁得回头,谁?
李蓉芹笑盈盈的,望着打开门的顾倾:
“几月不见,倾妹妹越发风姿绰约了,真是让人一见就心生欢喜。”
顾倾见是她,眉头微微皱了皱:“有事吗?”
这两个月顾府可是热闹的很,先是传顾家三姑娘落水后受了佛祖点化,是有大造化之人。
可还不等人惊奇,流言的风向一转,变成三姑娘小小年纪心性歹毒,因为嫉妒章家姑娘,故意推了她入水,才得了报应,被鬼魂缠身,连神智都不大清醒了。
虽然后来章家放出消息,她家姑娘还好好的,但是流言却一发不可收拾。
从议论顾涵到翻起了多年前顾牧两家的旧事,几乎所有人都要感叹一句,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
老的薄情寡义、落尽下石,欺负孤儿寡母,连亲生骨肉都不顾。
小的有样学样,自私恶毒、蛇蝎心肠,现在就敢害人性命,以后还得了?
刘如梦的计划彻底被打乱,气得发作了好些下人,又给外人添了许多谈资。
顾府就仿佛筛子,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传得人尽皆知。
顾老夫人当即夺了刘如梦的管家权,然后理所当然的,又变成了婆媳斗法。
真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你给我使个绊子,我踩你一脚,连下人都分成了两个阵营,弄得府里乌烟瘴气。
二房催促着分家,可是刘如梦却不愿意拿那笔分家银子了。
在她看来,消息就是二房的人透露出去的,一边想骗她的钱,一边又要毁了她女儿的名声。
哪有这样的好事!
接着就是各方扯皮,反正谁也没得了好。热闹全被别人看了,自家落了一身的腥。
最后连一味沉迷美酒美人的顾盛都惊动了。
据说是发了大脾气,将他认为的“罪魁祸首”顾涵狠狠责打了一顿,勒令刘如梦和公中各出一半的银钱,才算是将二房分了出去。
为此顾老夫人再次病倒,到底年纪大了精神不济,受不得气,这一病就是嘴歪眼斜,竟是有中风之兆。
然而管家权却并没有回到刘如梦手里,而是被顾盛交给了顾沛,也就是大房唯一一个儿子的生母柳姨娘。
好悬没把刘如梦气出个好歹。
一时也顾不上她的宝贝闺女了,从婆媳斗法,变成了妻妾争宠。
那一出出的大戏,叫外人看得目不暇接,简直比戏台上唱得还精彩百倍。
酒楼茶肆、大街小巷,每日里谈论的除了顾家,还是顾家。
本就没有多少姻亲来往的他们,越发门庭零落、无人问津。
顾倾实在不愿意和这样的是非之地扯上关系,她与顾家能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最好。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想休息了。”
李蓉芹笑容不变,这种态度可比她之前受过的要好太多,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想着妹妹快要及笄了,我也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只针线上还算下了点苦功夫,给妹妹做了两双鞋,也不知合脚不合脚?”
鞋?
顾倾看了看她怀里的包袱,又抬眼打量了她一番,见她眼里带着一丝期盼和乞求,这才让开门口的位置:
“进来吧。”
李蓉芹一进去,就不由的眯了眯眼,这间屋子跟她那边可真是天差地别。
从大小到摆件,再到细微处的布置,处处都能看出安排之人的用心。
这就是王府的力量?
“妹妹一个人住?”
“嗯。”
顾倾随意的一点头,而后才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问道:“你不是吗?”
她还以为每个人都一样呢。
李蓉芹神色自若的摇头,当然不是了,这么多秀女,储秀宫就算再大,也不可能让每个人都单独一间屋子。
她是四人一间,应该还有两人、三人间。说是进了宫就不论出身,其实身份的影响无处不在。
“我与涵妹妹,还有杨家、陈家姑娘一个屋。”
李蓉芹边说边不着痕迹的注意着顾倾的表情,见她连眼风都没动一下,好似这三个人对她来说,根本毫无关系,心下就是一沉。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原本当她睁开眼发现回到了还未出嫁的时候,她以为这是上天对她的垂怜,让她有机会重活一世,拥有了改变未来、重新选择的机会。
可是慢慢的,她发现“这一世”好些地方都与她记忆里的相差甚大。
比如眼前这个表妹。
她应该是在七岁那年被接回府,但因为性子唯唯诺诺、沉默寡言而不为外祖母和舅舅喜欢,在府里活得就跟个隐形人一样,比有些脸面的下人都不如。
常年以刘海遮面,又总是低着头,在李蓉芹的印象里,都想不起来她具体长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