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掌柜脸色黯淡:“已经又找人了。她这病,就是麻烦。”她叹了口气,又聊了两句,转头进后厨看菜去了。
堂里的客人们低声闲聊起来。
卢家和孙家媒婆牵线定下了亲事,原本是一桩美事,去年两家就该办婚礼了。结果临到事前,卢家姑娘却生了病,不得已匆匆取消了婚礼,等病好了再另选良辰吉日。可谁承想,卢家姑娘一病病了一年多,两家亲事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孙家想要退亲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当时相看这姑娘还是好好的,人都有个头疼脑热的,不巧病了也能理解。可是这都病了一年多,再问就一直只说病着病着。卢家倒是一直在找人,但孙家帮忙联系大夫时卢家的态度就古古怪怪的,这事搁谁身上谁不犯嘀咕?
店里客人的东西都上齐全了,又过了一阵,一个长须的中年文士走进来,卢掌柜热情地迎上去:“您就是吴先生吧?”
吴先生捋了捋胡须,道:“是我。”
卢掌柜喜道:“可算把您盼来了!”
他上了一桌好酒好菜,又从柜台后面搬出一小坛酒来,给吴先生倒上:“您请,您请!这就是我们家最有名的四时酒。这几年老天不赏脸,一直没有调得出四时酒来,这坛还是五年前存下的,最后一坛了。”
吴先生笑呵呵捋须看着酒坛,很满意的样子,还未及开口,先听旁边桌传来酒杯重重顿在桌面上的声音。
白肖转头道:“掌柜,我之前问你不是说没有四时酒了吗?”
卢掌柜脸色不太好看,撑着笑脸解释道:“客人,外卖的四时酒确实没有了,这一小坛是我们自留的。”
“你们自留的,怎么倒给他喝了?”白肖不依不饶。
“这是我们请的客人。您要是想喝四时酒,等我再酿出来的。现在就这一小坛,不能卖!”卢掌柜急着招待吴先生,敷衍道。
旁边的熟客也帮腔道:“哎呀,卢掌柜家女儿病了,人家请大夫来看病,一片慈心,这是给大夫的,就算了吧。”
白肖眼神轻蔑地落在吴先生身上:“就这一小坛,何苦糟蹋东西,请一个骗子喝?”
吴先生也没有了笑脸,他不看白肖,只对卢掌柜不温不火道:“卢掌柜,你们既然不太欢迎我,又何必要请我来?”说罢起身要走。
卢掌柜这下完全变了脸色,先对吴先生赔笑:“先生别走、先生别走。这人不是我们安排的,他就是个才来的客人!”
见吴先生仍沉着脸,卢掌柜对白肖翻脸道:“我们自己的酒,爱请谁请谁!用得着你管?快滚快滚!”
她收了白肖桌上的酒撵他走,伸手就要推搡。
白肖躲开卢掌柜,他脸色阴沉下来,反又笑了:“这人连病都治不好,你还指望他除妖?”
卢掌柜闻言脸色先是一慌,本能去看吴先生,顿了一下才反驳道:“什么除妖?我是请吴先生给我女儿治病的。”
白肖没理她,看着吴先生,道:“六年前你坑蒙拐骗,被理县的大户请去治病,从身上搓了个灰泥丸子骗人是药丸,半夜听见动静以为把人吃死了,连夜翻墙跑出去,被人追回去才知道病人竟阴差阳错地好了,你也敢认下功劳,从此以后更是拉大旗作虎皮,一直没有被人揭穿,还真当自己有本事不成?”
吴先生脸色骤变:“你怎么……咳!敢凭空污蔑人?!我吴萧山治好的病人可是实打实的!”
“那你后来何必搞什么修行算命的名堂?治不好病就说是天命难为。”白肖嗤笑一声,“你骗吃骗喝到现在都没被拆穿也是难得。卢家的妖怪可是真货,你胆子养狂了,真对上妖怪小心连命都丢掉。”
吴萧山下意识看向卢掌柜。
卢掌柜神色更紧张了,激烈反驳道:“你胡说什么?!我家没有妖怪!”
这下谁都能看出不对来了。
卢家如果只是女儿生病,真没有妖怪,她这么紧张做什么?
“没有妖怪?”白肖讥嘲笑道,“没有妖怪,你为什么从不答应别人帮忙请大夫?你真的找过大夫了吗?人家回头去仁德堂问一句,你的谎言可就破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瞧你女儿命中多桃花,此时和那狐妖歪缠,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新姘头除了那狐妖。”
卢掌柜瞪大眼睛脸色涨红,又急又气一时说不出话来,指着白肖直发抖。
吴萧山眼珠动了动,佯装不满拍桌起来:“卢掌柜,你们托人请我,我就来了。结果搞这么一出?”说罢匆匆跑了出去。
卢掌柜来找他时,的确是私下问他能不能捉妖,他来之前打听过,卢掌柜家除了女儿生病了一年多,再没有别的事。如果真是妖怪,岂能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了这么久?大约是那小姑娘脑子不太好,疯疯癫癫的自己念叨些妖啊鬼啊的,卢家人就当了真。这种病人他也见过,试着治治,按照以前那套糊弄就行。
他想着卢家有名的四时酒,便来冒一趟险。可是没成想才进门,就遇到这么个古怪的书生,三言两语把他老底儿揭了个干净。而且,假如卢家那妖怪是真……那他可不想把自己搭进去!
吴萧山心中暗骂,早知不掺和这一趟了。大堂里的客人可不少,那书生的话必然会传出去,他酒没喝成不说,还沾了一身腥,回去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找他麻烦。
卢掌柜此时没力气拦他,店里其他客人平白看了一场热闹,不由也窃窃私语起来。
“卢家真是妖怪缠上了吗?”
“也说不定。她说是女儿病了,但态度一直奇奇怪怪的。这么多乡里乡亲帮他联系大夫,她好像没有接受的。”
“孙家不也是因为这样,才觉得奇怪,想要退亲?”
卢掌柜一阵眩晕。
“如果都是真的,那个书生怎么知道的?”
“不会是神算吧?”
“我们也去问问?”
与卢老板相熟的老客扶她坐下。
一些客人已经凑到白肖面前打听情况请他算命。
卢掌柜女儿的确不是生病,而是被一只狐妖缠上了。可是这件事如果揭出来,十里八村多了个奇谈异闻,她女儿还有没有名声?
“你,唉……放宽心吧。”老客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白肖被一群人追捧着围坐,脸色好看多了,他摆出波澜不惊的姿态。只是一群凡人罢了。他指点了几个人,果然都说得很准。
其他人对他更信服了。既然如此,他方才说得也应该都是真的。那个挺有名的吴先生是个骗子,卢掌柜家的女儿根本没病,而是和狐妖纠缠到了一起。
有人看卢掌柜的眼神已经变了。方才这神算可是说了,她家女儿命多桃花,不只是这狐妖,还会有别的对象……
正说着,人群后面推进来一个人。
卢掌柜扑通一声跪下,捧着四时酒献给他,哀求道:“求求您,您说您刚才说的不作数吧!”
刚才的话是在大庭广众下说出去的,就算她哀求了其他客人不要说出去,白肖还是可以再说给别人。这些客人都敬服他,哪怕心知肚明,只要白肖愿意说一句他方才说得狐妖是假的,这件事也有了回旋的余地。她只能来求白肖。
“我百晓生说出去的话,何时有过假?”白肖脸色淡淡不肯接酒。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轻慢了您。我错了!您罚我!您救救她吧!您慈悲慈悲她吧!”卢掌柜哀求道。
白肖心头快意却神色冷淡,道:“别说得我好像和你一个妇人计较似的。我说得都是实话,我的名声不是名声?”
有熟客见卢掌柜的模样心生不忍,正想插言劝一劝,就听见白肖这番话,也无法开口了。
正当此时,角落里忽然传出一道声音:“你算得这么准,不如也来算一算我?”
第24章
堂内的声音有些杂乱,这道声音却像一柄剑一样穿透过来,清晰地响在每一个人耳边。
白肖转头看过去。大堂角落里坐着一个白衣墨袍的剑客,方才就是他在说话。
白肖心里一惊,那里何时坐了这么个人?他仔细回想,才想起来早先进入酒家时,好像确实在角落里看见了这么个人,只是当时没有注意。
看他的模样,大约也是个修士。白肖心中冷笑。他已说了自己百晓生的名号,这人莫不是以为他是吹出来的?修士们大多都有些可以干扰他人卜算自身的手段,可他靠得不是卜算,而是全知之书!这可是件独一无二的强大异宝!修士的那点手段又有什么作用?
白肖把这剑客的模样印在全知之书中。等着出来结果后,他要让这剑修见识见识百晓生的能耐!世人多有隐秘,等自己抓住了他的隐秘,他到时候还得求着自己不要说出去。
这剑修气息隐匿得不错,修为应该比自己高不少,等抓住了他的秘密,正要他为自己所用!
全知之书上墨迹浮现,却不成字。白肖愣了一下,难道是波动点不足?可是这些墨迹却并没有汇聚成他熟悉的那一行字,反而不停地翻涌着。
难不成是因为内容复杂不容易显示?
这一场神识当中的变动外界无从得见,只知百晓生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了。
“怎么,连我的名字也算不出吗?”双文律道。
白肖硬撑道:“急什么?我看你身上秘密不少,自然要慢慢算来。”
全知之书久不出结果,他也有点焦躁。全知之书从未出过问题,连藏有无上道藏的血锈刀都能算得到,算剑阁根本功法也只显示波动点不足。怎么可能栽在这里?
一定只是需要的时间久了一点而已!
双文律可没耐烦看他心理建设,一道剑气摧毁了那不知死活的规则碎片。
白肖只见神识中的全知之书骤然不见,脸上无法克制地显出呆怔来。
“你还算不算得?”双文律手指在桌面敲了几下。
白肖看向他,忽然神色狰狞地扑过去:“你还我书!”
他扑到一半,再也过不去了,有无形的力量拦住了他。
白肖跌在地上,拦他的力量已经消失,可他也不敢再往前扑了。方才那一下,他对上这个剑客的目光,只觉一股锋锐无匹的剑意袭来。
白肖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去。
“你怎么不算了,反向我讨要起什么书来?莫非你根本不会算,要靠什么书才能算吗?”双文律垂头看他道。
白肖一句也不敢辩驳,心跳如擂惶恐万分。
没有了全知之书……他做不成百晓生了。再也没有谁会恐惧他的高深莫测,他也再没有办法去通过秘密掌控谁、利用谁,更无法一个消息就搅动天下风云……
他的金手指没有了,他未来的打算不成了,他得不到高深的功法、得不到灵宝、得不到追捧……
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看清,他所拥有、看重的这些,都是依靠着全知之书。
他想抢回全知之书,可是他更怕死。方才那道目光……方才那道目光……
他以后该怎么办?会不会还有人来找他?
双文律从他身边走过,白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出了酒家。
双文律伸手扶起卢掌柜。
卢掌柜还蒙着,只觉得那只手一搭,自己不知怎么就站起来了。
眼前的剑客对她温和道:“妖怪会缠上你女儿,是因为她体质特殊,于修行有益。水月坊的驻地就在尚水城的镜花楼里,带她去吧,水月坊会收下她的。”
“真、真的?”卢掌柜瞪大了眼睛。
一旁的熟客先反应过来,推她道:“多好的事?你快谢谢人家!”
她女儿眨眼从被人唾骂变成即将进入仙门,这差距变化太大,卢掌柜红着眼,泪水掉了下来:“欸、欸,谢谢您!谢谢您!”
尚水城离他们这儿不近,路也不好走,需要翻山越岭,但再难走她也要去!现在正缠着她女儿的那只狐……她一定会想办法除了它!
卢掌柜胡乱抹了把眼泪,心志已坚定下来。
双文律温和含笑,道:“这酒可以给我尝一杯吗?”
“好!好!”卢掌柜打开坛子,给他倒了一杯。莫说一杯,知道这个消息,整坛都送给他又何妨?
双文律仰头一饮。
四时风光酿一杯,辛酸甜苦浑一味。
“好酒。”
他大踏步走出酒家。
“您去哪?”卢掌柜下意识问道。
“斩妖去!”
……
不过片刻,半空中忽然掉下一只黑毛狐狸,落在桌面上,已经死透了。
堂里的人吓了一跳,都低头去看这只死狐狸。
“这、这就是那只狐妖?”有人问道。
卢掌柜摸了一下它的毛,憎恶道:“就是它!”她在女儿房中捡到过这种又黑又亮的狐狸毛。
她转身入了后厨,拿了把菜刀出来。
“卢掌柜,你这是要干嘛?”有熟客问道。
“我要剥了它的皮!”卢掌柜道。
自从女儿被这狐妖缠上后,整日神智浑浑噩噩,时而惊惧时而痴傻,难得清醒时抱着她哭喊害怕,她心都要碎了。
卢掌柜的眼神太凶,熟客让她吓了一跳,提醒道:“你小心,这狐狸皮割手。”
方才他好奇摸了摸,在碰到上面的剑痕时手指一阵刺痛,忙抬起手来看,却不见伤口。
那是残留在剑痕上的剑意。
有这道剑意在,等闲妖邪不敢来找麻烦。
卢掌柜剥了狐狸的皮,心气舒畅,把剩下的四时酒一分,道:“来,这是最后一坛四时酒了,今天给大家分了。这两天我收拾收拾东西,带我女儿去尚水城!”
“卢掌柜,你这店不要了?”熟客问道。
“不要了!”卢掌柜道。
几个老客高兴又遗憾。
酒是难得的美酒,只可惜以后再也喝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