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不知哪位兵部鬼才向王尚书谏言了一句:“堵之,不如疏之。”王尚书深以为然,想起宝贝小女是受了那传奇故事蛊惑,要拨/乱反/正,需得正本清源。
于是半哄半骗之下,将王菀送到了礼部,美其名曰,在六部中各受受历练,将来投军时有益于管理军务。为此,王尚书还与礼部的秦尚书私下里定了“君子之约”:秦尚书在礼部照料王家小女;王尚书替秦家小祖宗搞定入禁中当衙内之事。
为了儿女孽债,两位急白了头发的老父亲当真是操碎了心。
岂料到礼部的头一天,王菀就将上司的长须给剪了,只因看不惯那老头子满脑子男尊女卑、扬文抑武!
可纵然被剪了蓄了多年的美髯,那位长官也不敢对着这位二世祖发作,只得哭哭啼啼求着王尚书将这颗宝贝疙瘩领回去。自此,六部再无人敢收这位莲花童子。
直至杜誉入了刑部。
花朝听杜誉提及王菀旧事,忽然想起那日王菀受他命令看书一事――既然王菀熟稔女帝掌故,那看了《岭南女侠》是不是会有一些特殊的感觉……
正想着,两人乘坐的马车忽然剧烈一晃。这一回,连杜誉身形都摇了一摇,是真晃。
花朝微微一惊,听见车夫冲二人喊道:
“大人坐稳了,这马不知怎的,似乎受了惊!”
第十七章 (二更)
马车此时才出刑部衙门不久,应当还在东西向的白狮街上。要去崇礼侯府,需在南北向的御街上转南,经文昌街往东。
花朝经了这么一颠,又听车夫那么一声喊,立刻以手死死扣住窗棂。这当口又顺势透过那窗口往外看了看――他们果然还在白狮街上。
此刻这马车明显是在向右/倾,车夫虽在呼呼喝喝地用力抽打那马,但它显然已经不太受控制,眼见就要朝着一个摊铺冲过去,车夫眼疾手快,手中缰绳死死往右边一拉扯,拐进了临街的一道窄巷之中……
然这一扯之后,那马似乎更受了刺激,四蹄如疯了一般跃地飞快。花朝的手死死扣在窗棂上,指节扣地已然发白,却仍控制不住左右上下的摇晃。受这一阵颠簸,胃里无异于翻江倒海,花朝觉得自己中午在刑部蹭的那顿饭都要吐出来了。
杜誉这时却忽然伸过来一只手,花朝转目看他,已是被晃地面色发白,一张脸却还是十分镇定,看不出多少慌张:“我们得赶快跳车,这条巷子是死胡同……”
话未落,车子又是剧烈一晃,杜誉整个人扑过来,花朝避之不及,任由他大半个身体压在自己身上。正欲往旁边挪一挪,避免这么亲密的姿势,却觉察他左手从自己腰下穿过,正要喊叫,他已用劲全力一揽,就地一滚,两人顺着车子的颠势滚出车门――
花朝感觉自己听到一声重重的闷响,似骨骼与地面撞击的声音,却没觉到多少痛楚。两人落地之后,又就势滚了几滚,才卸掉惊马带来的冲击力。
那马继续拖着车子不管不顾地向前冲,眼看离尽头只有十数丈,车夫也跳了车。紧接着,就听到轰地一声巨响,那马无怨无悔地撞了南墙。
花朝从惊悸中回过神,这才意识到方才是杜誉垫在她身下,替她挡去了那一撞之下的冲劲。而他一条手臂一直揽着她的腰,与地面几次摩擦,想必已然血痕累累。
虽然如此,花朝还是感觉自己右腿如断了一般疼痛。她勉强起身,扯扯杜誉衣袖,杜誉一张脸已经苍白如纸,却反而浅浅笑了笑:“你、你没受伤吧……”
花朝心神稍定,一时麻痹的耳目也随之恢复如常。她正要将杜誉扶起来,忽听得耳畔有金石相交之声,心头一紧:“大人,好像有刺客。我扶你藏起来……”
杜誉顺着她手坐起来:“别怕,刑部的高手都在。”
花朝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侧耳再细听,能明显分辨出屋顶之上有数个兵器的打击声。好一个请君入瓮,杜誉这是拿自己和她做了诱饵。
这是有必胜的把握,还是全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
几年不见,杜誉已然冷绝如斯?
“这么说来,大人今晚的目的并不是去崇礼侯府?”花朝问。
杜誉典典衣袖:“去不去得成,并不是由我说了算。”
这是……什么意思?
花朝脑中一下子翻过数个念头,没有吭声,忍痛将他扶到墙边靠住。他一条衣袖已经血迹斑斑、不成样子,后背、衣摆、裤腿均扯了巨大的口子、衣下一滩血,显然比自己伤的严重的多。
见他这狼狈模样,联想他拿自己作诱饵之事,花朝忍不住一咬牙,自牙缝中低低挤出两个字:“活该!“
杜誉有些惊讶,低头看了一眼她咬牙的样子,丝毫不以为忤,反浅勾唇角,笑了笑,仿佛十分受用。
花朝不期然对上他的笑,不觉一怔。这挨了骂还笑,莫不是……摔坏了脑袋?
这可怎么是好,堂堂的状元郎摔成了傻子。
花朝忧心,不觉问:“大人,你看我是谁?”
杜誉果真认真打量她一眼:“马夫人。”顿了一顿,又补了句:“牙尖嘴利、精明算计的马夫人。”
“……”
花朝扶着他往墙边走。因自己腿上也受了点轻伤,步子并不稳健。杜誉注意到,微微一愕:“你也受伤了?”当即将自己胳膊从她手中硬抽出来:“你不必扶着我,我自己能走……”
哎,这时候还好面子!
花朝只好道:“大人想多了,民妇并非要搀扶大人。民妇是自己走不动了,跟大人借个力。”
杜誉低头看了一眼她的脚,眉心蹙起,犹豫一瞬,将手臂往她手中重又一塞:“给你,扶着。”身躯挺了一挺,似要显得自己稳如泰山,能令人依靠。
花朝心头微微一动,下意识抬头看他,见他下颌微微扬起,薄唇紧抿,颇有一种故作深沉之感。心中不免浮起一阵好笑,和一点怪异的感觉,兴许这四年,他并未变得像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成熟老练。
花朝依言扶住他胳膊,本想借给他一点力,却发觉他死死将重心压在自己身上。不由自己承担分毫。
走到墙角靠住,杜誉忽道:“刑部大半高手尽皆在此。此地比刑部安全。”
“哦。”
嗯?他说这个做什么?
花朝扶着他的手一僵。
然而左右一思,立刻反应过来。他大概是在解释为什么要带自己出来。
虽说她目前名义上是大理寺罪囚,但主审张慎已然明确她无罪了。杜誉这时候带着她外出办案,还令她陷入险境,她若是个刁妇,到大理寺那一告,想必他得担一通申斥。
哎,他也太小瞧自己了。她冯花朝岂是这种刁恶之人,他们好歹也……一场,他怎会这么看自己。
花朝心下微叹,旋即方想起他已然忘了自己。
过往总总,早如浮云。他会这么想,亦是难怪。
这么想着,她心底竟觉得有一丝怅惘――她和当年那个羞怯的少年郎,终究已没多少瓜葛了。
不过也好,她本来滞留京城就是一场意外,若非莫名其妙遭了一场牢狱之灾,她此刻早已在南下的船上听着小曲喝着酒,又怎会再与他重逢?
滞留?
对!她应该早就出了京,继续潇潇洒洒浪迹她的江湖去了才对。
京城于她而言是再是非不过的是非之地,多待一刻,就多一刻的是非。
此刻她已经从刑部衙门里出来了……这附近能腾出手来的刑部的人只有眼前走两步路都满头大汗的杜誉和不远处一看就已半残的车夫。论身手,她反而是最矫健的一个。
若是……只要离开了京城,管他刑部大理寺,谁也别想抓着她。
想着,她问:“大人,我们现下在哪?”
杜誉道:“在与白狮街交汇的竹酒巷,再往东一条街就是御街了。”
御街……
那是一条南北大道,笔直通向南城门。而这个时辰,城门应当还未关闭。
花朝知道这附近有一家马铺,拖着这残躯走过去买好马,大概一盏茶工夫,还赶得上关城门前出城。
琢磨着,她回身看了眼杜誉。他整张脸连着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方才因为强撑着走了几步路,额上已布满细密汗珠。
刚才是他替自己挡去了大半的冲击。
第十八章
那又怎样,若不是他,自己亦根本不会遭遇这种倒霉事。
花朝心底浮起的一点歉疚很快消散。她看看杜誉,又望望街口,终是那逃离京城的可能对她而言更有诱惑力。
没事,看样子杜誉应该也不至于受了多重的内伤,左不过多伤在皮肉上,他年纪轻轻的,能有什么事?
就算伤重了,她又不是大夫,留下来又有什么用?给他摸摸抱抱心理安慰?
杜大人又不是三岁。
何况刑部的人就在上面丁丁当当打着,杜誉自己都说了,这几个是高手。等一会收拾了那刺客,将杜大人扛去医馆,也不过是一刻钟的事。
花朝念头一起,行动非常干脆。逃跑这事她有经验,容不得半点拖泥带水。她回望杜誉一眼、拱一拱手,便算是道了别。拖着一条残腿,打算启步离开。
杜大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了。
算了,还是别再有期了。
杜誉,你我身份如此,注定今生无缘。
杜誉一见她那眼神,脸色猝然一变。她抱拳的手还没撒开,已被他用劲全力一把抓住:“你要走?你要去哪?”他身子半倾过来,用的是他未受伤的那只右手。
花朝却没感觉到什么力气,虚虚浮浮。愣了一愣,思及眼前情形,立刻将疑惑抛诸脑后,将手臂自杜誉掌心抽出,嘿嘿一笑:“杜大人,刑部办案,民妇就不在这给你们添乱了。”说着不再犹豫,拔脚就走。
杜誉却不知哪来的力气,连趋数步,追上来,一把攥住她:“你不能走。”这回用的是他受伤的那只手,血还未止住,顺着手臂流下来。花朝感觉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一片糯湿,不知道是不是血。
她心头本能一紧。然而下一瞬,她却咬牙将杜誉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杜大人,你以为就你现在这样,能拦得住我?”
杜誉定定望着她,没有说话,嘴唇抿地笔直。随着每一根手指与她肌肤的分离,他的眼底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终于,最后一根手指掰开,花朝毫不犹豫地转了身。
杜誉,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代价,才换来今日的自由。
“花……夫人“,花朝走出几步,杜誉忽然喊道,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大概是因为急走,他连咳数声:“你这一走,就成了大理寺的逃犯,你就不怕大理寺天下张榜,抓你吗?”
花朝原本脚步利落,听见他剧烈咳嗽,却停了下来:“大人今日不是帮民妇昭过雪了吗?民妇既不是犯,又何来一个逃字?”
“我……咳咳……我已经说过,大理寺流程尚未走完,你就不算已被开释。你现在走了,大理寺大可定你一个畏罪潜逃之罪……你……逃得了一时,能逃得了一世吗?”
“逃得一世?”花朝忽而一笑:“我这一世究竟有多长还未可知,逃得一时便快活一时,总好过在牢里蹉跎。”她不知道自己逃出去之后还能逍遥多久。但她知道,留在京城,她这一世必不会长。
杜誉沙哑着嗓音道:“我……我、保你在牢里多待不了几日,待你出狱,我亲自……送你出城。”
这口气出乎意料地软和,杜誉从未这么说过话,花朝感觉自己心神晃了一晃。很快,她又冷定下来,将心中诸多庞杂情绪抛诸脑后,轻轻一哂:“杜大人高义,我心领了。我这人性子乖张,受不得一丁点委屈。大理寺牢条件太过艰苦,我几日都待不了。”话落,再不留恋,忍着痛,脚下越来越快,向巷口移去。
“夫人!”杜誉再叫了一声,她却不再止步。
屋顶刀声铛铛,如雨打芭蕉。习习晚风扬起院中晾晒的被单,院里院外、檐上檐下全然两种光景,像一个个被错落切割的梦。
花朝身后,郎朗星河在杜誉眼底缓缓暗淡。他垂下眼皮,遮住眼底的情绪。
“花朝,你走不了的,并非我不让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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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十数步,花朝忽然听到一下一下铠甲摩擦的声音自巷口传来。心中咯噔一下,抬目望去,只见一列金甲兵士凛凛向巷中走来。
“巷中何人,报上名来!”
喝问声十分铿锵严厉,花朝哆嗦了一下。莫非是杜誉的帮手?糟了,才撂了狠话尥蹶子,这就被堵了个现行。
正在思忖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身后忽然传来杜誉的朗朗应答:“本官乃刑部司刑司郎中杜誉,路过此地,受到贼人伏击。尊驾可是龙武军统领邓将军?”
龙龙……龙武军?那可是天子的亲兵!
花朝脸色一变――看样子今日非但逃不出去,恐怕还有别的麻烦。
都怪她自己,没事和杜誉费那么多口舌干什么,不知道传奇话本子里,反派一向死于话多吗?
随着龙武军的一步步靠近,花朝也当机立断,慢慢向身后自己才撂过狠话的杜誉挪转回去。到了他身边,连忙伸手将他搀着,十分乖顺道:“大人,您受了伤,民妇扶着您。”
杜誉轻咳一声,低声道:“不是要逃吗?”声音虽平静,却并不似十分冷淡。
“逃?什么逃?”花朝眼见龙武军靠近,生怕他们听见,连忙装傻充愣、呵呵讪笑:“大人想吃桃?得嘞!民妇一会就去给大人买桃!沈娘子家的桃怎么样,个大又多汁!”她担心杜誉当着龙武军面发作,噼里啪啦一通胡说,欲堵住他的嘴。此刻若是有一把刀,花朝毫不怀疑自己会抵在他腰上。
杜誉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低声问:“不是要逃,那方才夫人那么急切往巷子口走,是要做什么?”
花朝连连赔笑:“大人明鉴,民妇是想去看看贼人还有没有同党,保、保护大人,对,保护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