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十七突然端着一个盒子来找她。
笑着道:“居士,主子说,明日寅时让你练习大篆,到时候可用上此笔。”
罗饴糖打开一看,这不就是永平公主早上说的云冈羊毫笔吗?
早上,凤剑青亲自盯着她把一整沓经文抄完,然后,眉头一点点蹙起,觉得她这大篆写的时候还是缺点意思,于是,又让彭州去搬了一大沓澄心堂纸,和一本字帖,嘱她今日要练完至少半沓才能走,剩下半沓带走,写好了拿去给他检查。
罗饴糖一听,瞬间懵了。
小时候听信了小凤哥的话,为了当淑女练字练得手抽筋的事,长大后,她已经不想当淑女了,可怎么感觉事情又要被迫重演了。
“小凤哥...这...我不用这样好的纸,给我普通的蔡侯纸好了...”
现在旁边没别的人时,罗饴糖会像小时候一样,小声地唤他“小凤哥”,而凤剑青也没有反对。
“孤是提倡节俭不浪费,但该用还得用,蔡侯纸练不出笔法的神韵。”
凤剑青淡淡地说完,望了一眼不远处摆放在廊道的夜漏,转身迈步时有些匆忙:“孤该走了。”
他今日耗在罗饴糖这耽搁了不少时间,上朝时间快来不及了。
罗饴糖等他走远了,才悄悄把头探出一点,剜了他背影一眼。心想刚刚她就委婉地提醒过他了,是他自个不听,迟到了可不能怪她。
手写酸得要命,刚想停笔歇会,不料彭州就进来磨墨了,“居士,主子让您抓紧时间,天亮以后,您还得回去做早课呢。”
罗饴糖无语凝噎。
说什么该用还得用?她不过就一带发修行的居士,又不是要考状元什么,给她用这么贵的纸,而且,摄政王那样的人,也该是去辅导当今天子功课,而不是辅导她一小居士吧?
不是浪费是什么。
“对了,彭州小哥,你一直在殿下身边,殿下他...果真在张罗...贫道的夫...夫...”最后那个字眼她实在羞于说出。
任凭是谁,也不会傻得给个出家人准备夫婿人选吧?偏偏她那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小凤哥就做得出这样的事。
对于这件事,彭州虽然知道的不是很详细,大概也知道一点,主子没说此事要隐瞒青莲居士,那就是可以说了,更何况,居士她自个就知道了。
“是的,居士,主子他原先把中院前庭的莱德镇,提拔出府当了绣珍坊的掌柜,更名德州,本是要给您留的归宿。可是后来,主子又让奴才去告诉德州,此事告吹了。”
“然后,主子近日似乎将目光投向了他自己钦点的陆状元。”
罗饴糖惊了,眉心控制不住抽跳。
这...这也太夸张了!原来那日他说她状元爷也配得,并非是信口胡说的!
第27章
霍齐仲被號夺了世子之位, 更被荣安侯秘密地关在城外一个山庄,每逢下雨日,就会在屋里发疯, 用长指甲抠墙,抠得鲜血淋漓。
荣安侯每隔一段时日都会去看望一下他,毕竟这是他同已逝的发妻唯一的孩儿, 他又如何不心疼他?
“摄政王!本世子要你女人给本世子抬虎子!本世子要弄她、弄死她...哈哈哈...”
霍齐仲已经失去了理智, 不断地用头撞击墙壁。
荣安侯立马嘱人去拉住他, 然后, 把一个长相秀美的婢子捆着扔了进去。
那婢子看见霍齐仲, 吓得跪地求饶,这时,荣安侯步出房间, 槅扇门也随着婢子惊恐往外挣脱的脸孔中逐渐关闭、锁紧。
屋内传来了一阵压过一阵的嚎哭声, 衣帛撕裂声, 各种器皿碰撞在一起的嗙噹声。
最后, 一张草席把身体赤`裸的女尸从后门抬了出去, 抬出去的过程中,草席被风掀起一角, 看见下`身的位置早已成泥糊状的血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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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朝, 文华殿大学士许大人都习惯赶往翰林院, 同一帮未来的朝政之光讲解朝政,商讨策略。
凤剑青今日手里的事务也忙, 但也得抽空跟着许大人一同去翰林院,皆因那里还安插着一个自己钦点的“状元”之才, 他得亲自去提点一些朝堂上讲不到的, 许大人也不知道的东西。
“大晋与南国交战在即, 北边该对吉萨国早做好戒备了,荣安侯在这时候竟然称病不上朝,王爷您说此人在打什么主意?”
许大人同学生们说着说着,想到这些事,突然气愤起来,同凤剑青道。
“吉萨国不成气候的,孤尚有几万兵马,年前皆上交给陛下了,陛下用那几万应对就够了。”
对于此事,凤剑青倒显淡定。
“王爷,你不要怪老臣说话难听,古来权势都是一沾上就难以释弃,不是信不过殿下,而是有时候由不得人选择信或者不信。”
许大人的忧虑是正常的,人心自古是难测的,即便面前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一旦置于特定位置上,就不免会产生导致一些事情发生的推向力。
凤剑青当然明白,但他心中也有明确奉行的准则,他的这条命都是先皇年轻时拼死护着留下的,他没有去质疑的资格。
“陛下当然可以不相信孤,但孤决不可质疑陛下的决定。”凤剑青于是道。
在翰林院商讨完朝事,许大人要拉着摄政王去喝酒,也朝状元郎陆冬元招手:“小陆你也来,有老夫珍藏多年的逍遥酿。”
陆冬元清秀矜持的眉眼有所动容,看了一眼年纪比他略小几岁的凤剑青。
果不其然,刚过及冠之年的摄政王一本正经地拒绝:“酒乃伤身滥情之物,孤回头尚要处理政事,不宜浪费这时间。”
“勉之,你也有事务要处理,就不去叨扰许大人了。”
陆冬元叹息一声,拱手应是。
许大人哈哈大笑起来:“王爷,您年纪毕竟不大,不知道酒乃好物,等您年岁渐长就懂得了。但您也不能拘着人家陆状元哪...”
“难道说您不娶妻、不近女色,就也要求陆状元学您?禁`欲`禁`色?”
陆冬元听得心下冒汗。
凤剑青眉眼渐变冷沉,缓缓转过身,“禁`欲有什么不好的?男子保存元阳,加以修练,能强身健魄,延年益寿。”
许大人又笑:“无情无欲的人生,要长命百岁来,当真是为大晋当驴马的?”
凤剑青拧眉,冷情眉眼里透着不悦。
许大人于政事上许多见解同凤剑青颇为合拍,但私下生活的观念却南辕北撤,一个奉行绝对的禁`欲克制,一个却享受当下,美酒当歌。
陆冬元一会看看许大人,一会又看看摄政王,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架。
“凤楚辰你日后最好别栽在女子手里!”许大人大声地取笑道。
凤剑青不愿浪费时间同这种天天酒醉状态的酒鬼说话,只沉声警告了一句:“许大人还是自个小心,家中酒埕遭女子摔。”
许大人朗声大笑。
好不容易拉开还欲挑衅的许大人,陆冬元擦了一额汗过来送凤剑青。
凤剑青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出声,“勉之,”
陆冬元也是科场看尽风云的人物了,此时听见摄政王喊他,还是不由地会小小紧张。
“好好跟着孤的步子走,孤会助你。”
陆冬元愣了愣,“好的,殿下。”
“会弹琴吗?”凤剑青回想起自家姑娘日渐精益的琴声,问道。
“略懂。”陆冬元谦逊道。
“回去多练。”凤剑青眉头蹙起,眸间闪过嫌弃之色,一闪而逝,恢复冷清。
“字还不错,但大篆体写得不够连贯雅致。”
大晋最年轻的状元郎,也就摄政王敢轻飘飘说一句字只有“不错”而已。
陆冬元一愣:“回殿下,在大晋,大篆多为女子所练。”
“男子也练得。”摄政王用精光剜了他一记,陆状元就闭嘴不语了。
“还有...纳妾最好不要,娶妻还是要娶的。”凤剑青暗示了一句。
有了他这一句,陆状元便是近期有娶妻相看的打算,也不得不停下来等待摄政王进一步提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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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兰不知从哪得来了一小壶桂花甜酒,拿到罗饴糖寝屋,要赠送给她。
罗饴糖连忙推拒:“如兰姐姐,出家人不能喝酒。”
如兰把酒塞拔掉,甜甜芳香弥漫了满屋。
“这是滁州的桂花糖酿,甜着呢,养颜美肤,滋阴好眠的,你不喝,姐姐可生气了,你知道我弄进来多不容易吗?”
如兰看着真的生气的样子。
上回如兰的兄长病了,病得很严重,差点就得致仕,但大夫看过却诊不出问题,只道是思虑过度。
罗饴糖听了如兰同她诉苦说的,认为如兰兄长是因为一些官场之事看不开,才郁郁生病,于是自己写了一首宽怀诗,让如兰送出去给她兄长看。
结果她兄长看完,病就痊愈了,还写信来追问如兰写得一手娟秀字的姑娘是何人,感叹写诗者的蕙质兰心,还生了求娶的念头。
罗饴糖的身份,当然不可能的,但如兰仍旧没放弃报答她的念头,这不,好不容易得的滁州桂花糖酿,非得让她答应留着。
“行吧...那就多谢姐姐了。”
如兰走后,罗饴糖盯着那壶嗅起来甜香扑鼻的酒,涎末都要出来了。
天知道,除了肉以外,她最忍不住口的,就是桂花糖了。
但是...她如今还有金册在身呢...出家人不能喝酒,都怪她先前一直在如兰面前念叨着,说想尝尝桂花糖酒什么味来着,这下可搬了石头自砸自脚了吧?
入夜后,罗饴糖让小静去把十七叫来。
“十七姐姐,能不能帮贫道把这酒送去给王爷?可以安睡的。”
罗饴糖把那壶桂花糖酒重新盖好盖子,递给十七,不是她不想留,而是如兰说桂花糖酒一旦开过封,就必须当天喝完,过久了那糖味便没了。
“居士想送酒,不若亲自去,主子也说过,有事居士可以亲自过去找他,送酒的话奴婢怕会被人怀疑奴婢。”十七机灵道。
以前府里想爬主子床的丫头不是没有,下场太凄惨,每次又好像都同酒沾上点边,她不好随便给她送去这么敏感的东西。
“对不起,贫道不知道府里有这些禁忌,”罗饴糖惊讶道,“那还是不要送了。”
“不,居士您不一样的,”十七想起彭州说起自家主子每日在游廊上看青莲居士那个眼神,赶紧道,“居士您是想让主子睡得好些,这是好事,您应该去送,您是居士,同奴婢们是不一样的,您可以送。”
罗饴糖有些纳闷,却还是被十七拉着前往邀月阁去了。
到了邀月阁,不出所料,凤剑青在阁楼处理事务,忙碌得很。
彭州有些意外居士竟然会在寅时以外的时辰过来,立马振奋了一下,过来请道:“居士请去堂屋坐着,殿下马上处理好事务下来了。”
“不!不!”罗饴糖赶紧摇头,“贫道只是来送这桂花糖酒,据说可以安眠,殿下他最近劳神国事,不是睡得不太好吗?”
彭州讪讪道:“早上主子说了,让您练完了字,等他回来随时可以拿与他看,他随时给您指导,可您从来不在这些时候过来。”
彭州这么一说,罗饴糖的心立马提了起来,更加恨不得把酒搁下掉头就走!
白天跟如兰聊天,开心地聊了太久,她剩下那半沓纸还没有写完呢!
“那个,时候不早了,贫道就先告辞...”她刚刚脚底抹油想溜,木阶上便落下一黑影。
“就回去了?这么等不得孤吗?”
身后是冷沉磁性的男子声音。
罗饴糖有些窘迫,她只记着来送酒,却忘了要交作业了。
以往她即便白天写完了,晚上也不会送来的,因为知道他一天里的时间有多紧迫,每耽搁一刻,他就可能晚入睡一刻。
有时候事情烦扰多了,便是处理完手里的事务,晚上也还是会睡不好,这是彭州跟她聊天时,无意中提了一嘴被她知道了的。
“写好的字呢?”凤剑青慢慢从后方绕过来,见她手上除了一个酒壶,再无旁物,不由紧蹙了眉心。
“你没写?”
压迫感顿时铺天盖地而来,十七和彭州低着头,默默地退出房间,在外头守着。
罗饴糖抱着酒壶低头,手指紧紧地绞合着,下唇被咬得嫣红。
“孤怎么教的又忘了。”
这一刻,让罗饴糖感觉到,她的小凤哥,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只要涉及教养她的问题,他都是那个最严厉的老师。
平时生活上可以任由她撒泼胡闹,但涉及到“教育”方面,却往往让她生怵。
她委屈巴巴地松开下唇,无比庆幸他拥有一个天高的身份,没法认下和她的那门婚约。
酒香从她指间溢出,凤剑青盯着她手里的酒壶,表情又严肃起来:“这酒...”
罗饴糖却突然绷不住了,把酒壶往他怀里一塞,抬起脸,擦泪道:“我没喝酒!这是带来给你的!不喜欢扔了便是!我再不会过来找了...”
说完她哭着转身要走,在她哭着转身的一刻,凤剑青到底是看见了一点她小时候任性撒泼的影子。
他忙拉住她胳膊,不让她走。
“小姑娘长大了,脾气也跟着长吗?这字没写完,还能如此撒气掩盖过去?”
凤剑青皱眉,语气不由地放轻了。
罗饴糖被人戳中了心事,眉间紧蹙,倒是一点也不敢转过身来看他,只是站在原地背对着他,眼眉一个劲地跳,犟道:
“你嫌弃我送的酒,可以直说,不要扯旁的事。”
第28章
熟悉的背影, 熟悉的小性子。
凤剑青怔了片刻,眉间渐渐舒展,紧抿的唇角轻微上勾。
他拉着她胳膊肘, 把她往屋里拉回一些,然后松开,径直将怀里的酒塞拔掉。
罗饴糖被松开, 听见“噗”一声开盖的声音, 有些好奇地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