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宇许久不语,大概想起她病历本上的诊断。
除了畸胎瘤,还有一项原发性不孕。
轮椅往茶几挪近,商宇欠身抽了一张纸巾默然递给她。
元灿霓接过,抹了眼角,抱着抱枕窝进沙发,半抻着两条长腿,偏头朝天花板眨眼,避开他的探究。
商宇的“座驾”必要又累赘,稍微挪一点动静不小,无法做到润物细无声靠近她。
何况她陷进单人沙发,他无论停在哪一面,要靠近她都隔着掩体。
人家也不稀罕他靠近似的。
“我说直白一点,你弟弟不成器应该是有目共睹。他有一个这么优秀的女儿,以后说不准对你寄予重托,”商宇平缓道,“你学心理学应该更懂。”
元灿霓白他一眼,就差直接说“扯淡”。
“如果他看好我,早就花心思培养,何必等到现在。”
商宇直视她,双肘支着轮椅扶手,自然交握身前,谈判般志在必得。
“你现在身份跟以前不同了,明白吗?”
元灿霓以前在元家面前就是一个瘸子,商宇给递来一架轮椅,助她行走。
可她像他一般,内心依然渴望摆脱外力,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脱拐奔跑。
“是,我现在是你太太了,腰杆硬了。”
不情不愿的口吻刺痛了他,商宇反诘道:“你跟我结婚,难道不是想找靠山来压制你爸?”
逃离之中带着避难心理,元灿霓无可否认这一点。
婚姻就是两个家庭的联合,自从她选择这一条路,注定无法与元家一刀两断。两家都是生意人,里子可以破烂,面子必须光鲜。
她得到的与忍耐成正比。
她的“懂事”里带着一股嘲讽,“是啊,你可吃亏了,我的家庭对你一点助益也没有,什么都帮不上忙。”
商宇垂眸注视双腿,单手抚摸膝头,自嘲道:“我自己都帮不了自己。”
元灿霓又被拿捏住软肋,每次商宇拿自己的双腿当挡箭牌或者发自内心自怨自艾,她都忍不住妥协。
“现在慢慢好起来了啊,你肯定能重新走路。”
商宇煞有介事看她一眼,幽幽道:“腿脚不好,跑得没有别人快,有什么用,迟早会被人甩掉。”
元灿霓下意识想反驳,“谁胆子那么肥,敢甩你”,人家又给了一个自己意会的眼色,房间只有他们两人,好像“别人”也“别”不出第三人。
“明明是你甩的我。”
她丢出细如蚊蚋的一句。
商宇不想算旧账,回到正题:“我先跟妈说,暂定初五给你家拜年。”
元灿霓好不容易回涨的情绪复又跌落,离初五越近,焦虑感越重。
有时烦躁地绞玩发梢,走了神,不自觉往嘴里送,倒是讲卫生没有直接咬,但又不太讲究地抿一下。
还是商宇拉住她的手腕。
两人面面相觑。
初四晚上他们已回到燕灵湖,焦虑在晚睡抱不到商宇胳膊时达到顶峰,看不见摸不着,“靠山”仿佛已经离她而去。
人家已经拐弯抹角拒绝,元灿霓拉不下脸皮再去“陪寝”。
初五早上,生物钟将她唤醒。
元灿霓依旧焊在被窝里,希望突发急病,可以免去“请安”。
笃笃笃。
她捂住耳朵。
“起床了就吱一声。”
“不吱。”
敲门声没续上,轮椅似乎远去。
元灿霓不情不愿起床洗漱,准备吃几口早餐就出发。
手机嗡嗡震动,屏幕竟显示元进凯的名字。
她在惊诧中接起。
“姐,听说姐夫生病了,爸让我问候一下,你也不用急着过来,好好陪着姐夫,让姐夫养好病再说。”
元灿霓取下手机确认名字,是元进凯没错,声音也如假包换。
这口吻……
该养病的是他吧!
但她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你也不用急着过来”,隐隐约约捕获一种“事实”。
“我老公刚打电话回去说的?”
“是啊。”
元灿霓勾起唇角,暂且放下旧怨,“我本来想自己打电话告诉你们,但我老公比较讲究,撑着精神都要亲自打电话。我也拦不住他啊。”
“呵呵。”
元进凯似给枪顶着后腰,每一句话都透着被胁迫的怪异。
“姐夫一家子都是讲究人,礼物都托人带过来了。等他身体好一点,我再去拜访你们。”
作者有话说:
假期快结束,又准备恢复凌晨更新了。
第31章
元灿霓怀抱一只玩偶蹦跶下楼。
商宇坐在沙发, 低头看iPad,大概又是各种行业报告。
元灿霓反手将玩偶揽在身后,若无其事走近。
商宇恍若未觉。
她侧坐负手, 稍一偏身, 发梢几乎拂到他的耳廓。
他纹丝不动。
“没发烧吧?”
元灿霓伸出右手,直接盖他额头探温。
毫无温度差,跟她身后揽着的玩偶一样。
“多手多脚。”
商宇以左手扒下她的手,扣住搁在腿上不让走。
元灿霓还想上一层保险,“真的不去了吗?”
商宇慢条斯理,“去了又生气, 生气还得我哄。”
元灿霓直想哼小曲,“你不想当好女婿了吗?”
商宇冷笑, “谁敢为难一个残疾人?”
哪怕只是一句戏言, 元灿霓心头依旧涩然一瞬, 正想宽慰两句, 只听他幽幽补上一句——
“除了某个人。”
元灿霓的右手给使劲握了握,暗示过于强烈。
“给你一个拥抱。”
她的冷不防令他松懈一瞬,再回神, 商宇左手空空,怀着多了一团温暖的软物, 脖颈给同样温度箍住, 发梢扫过他的脸颊,当真像一个匆忙的拥抱。
旋即, 他便看清元灿霓还侧坐扶手,怀中温软并未消失。
低头。
臂弯间多一只玩偶, 一部分还挂在脖上。
商宇扯下。
“元灿霓替身”是一条鲨鱼, 鱼鳍长得过分, 像人类手臂能圈住东西。
最奇异莫过于它的腹部和鱼鳍隐隐发热,当真跟人类体温毫无二致。
“这是什么东西?”
“发烧商宇。”
声音包含导购般的热情。
商宇抱着来路不明的“孩子”,终于扭头望向她,“再说一遍。”
“发骚鲨鱼。”
“……”
“就是发烧的发,闷骚的骚。”
“……”
元灿霓的口音经历过六年北方腔洗礼,卷舌和平舌区分明显,他竟然还自作多情听岔了。
“干什么用的?”
“我特意定做的,鱼鳍还可以抱住我的腰,根据围度调整松紧;鲨鱼腹部内置类似电热毯的加热装置,但最高温只能达到37.5℃。”
元灿霓果真化身导购,介绍道。
“模拟人的拥抱,你觉得像不像?”
商宇端详着妖怪般的“发骚鲨鱼”,像她当初第一次抱孩子一样。
元灿霓站到他面前,就想把她的货往他怀里塞,怂恿道:“你可以再感受比较一下。”
商宇直接推回给她,略带躲避,“我比较什么啊。”
“比较跟人的拥抱像不像啊。”
元灿霓正面抱住矮一头的“发骚鲨鱼”,认真说。
商宇沉下脸,“不知道像不像。”
即使同床共枕那几晚,彼此最多侧面搂一下对方,没有扎扎实实的熊抱,无法感受身体温度与曲线起伏。
元灿霓同样认为同枕的亲昵配不上拥抱的定义。
也许他上一次拥抱过去太久,已经反刍不出任何感觉。
她字斟句酌:“不记得还是不知道?”
商宇答非所问:“直接卷电热毯一样暖,为什么还搞这个玩意?”
元灿霓越琢磨越不对劲,不知道他守口如瓶,还是“难为无米之炊”。
他明明抱过别人,她还亲眼看见过。
当着他的面,她把鱼鳍穿过腋下和肩头,粘牢魔术贴,让鲨鱼傻傻挂在她身上。
她的声音略显落寞,“当然是缺啥补啥。”
怔忪一瞬,商宇望住她说不出话。
脑子飞快如何有效拥抱:站姿熊抱最为合适,可恨双腿不给面子;坐姿侧身是否无法紧密贴合?
两者融会贯通一下,她跨坐他腿上,正面拥抱最完美。
元灿霓希望商宇能读懂,又怕读懂后再度拒绝。
目光悄然低垂,她像抱婴儿一样,搂着玩偶坐到一边。
商宇还没琢磨出结果,她好像已经不再需要。
指端微顿,无意识往iPad滑了几屏,他也浑然未觉。
初五这天过得和周末别无二致,再闲两天,元灿霓开年上班,商宇也要回到医院继续康复训练。
初七一大早,元进凯践诺,一大早提着大包小包来探年。
“姐夫这房子装修得真有格调,简直现代艺术与主人气质的完美融合。”
元灿霓冷眼斜视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不了一岁的男人,与他共享一个父亲真是奇耻大辱。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虽没有修好关系的意向,大过年的不想给商宇添堵。
“爷爷身体还好吗?”
元进凯的马屁没拍出理想效果,平时脸皮厚如城墙,脸上僵硬转瞬即逝。
“还好,但估计也好不了多久。”
元灿霓至今无法肯定,究竟寄人篱下与住福利院,哪条路更为坎坷。只要元生忠不变本加厉,她本也不愿与耄耋老人计较。
“有空我……”接收到商宇眼神,元灿霓立马改口,“有空我们多回去看看他。”
元进凯随意点头,望向商宇:“姐夫经常呆医院,难得见到一回,气色看着比上一次又精神了不少。”
商宇随手将元灿霓搁在膝头的右手拉过来,有意无意抚摸手背。
姿态熟稔亲昵,恩爱秀得自然高调,可说毫无破绽。
“我和你姐刚结婚,当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元进凯笑道:“说得是,我姐也是有福气。”
元灿霓皮笑肉不笑配合两下。
“姐夫除了要去医院,公司那边每天应该都挺忙的吧。我从读书时候就很佩服你,能把主业搞好,其他还样样不差。这不你都成家立业,我还孤家寡人。”
元进凯这番拍须溜马的功夫,当真无事不登三宝殿,渐渐透漏拜访目的。
商宇笑意不减,目光却含着防备,犹如上了谈判席。
“我现在重心落在康复训练,公司那边主要还是卓泓在忙。听爸说年前你忙得小年都没法歇一歇,是发现什么好项目吗?”
元灿霓给某个字刺了一下,这人还挺懂礼尚往来,她开始改口叫妈,他竟然跟着改。
触及核心目的,元进凯果然双眼泛光,“跟姐夫投资的那些比起来,我这就是小本生意。”
商宇煞有介事点头,“看来挺机密,是我多嘴了。”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元进凯忙道,“就是燕灵湖另一边,湖畔花街那片,有个熟人的朋友转让一酒吧,我手头还差点钱,我爸又不愿意支援,年前我正为这事上火,小年都过不好啊。”
场面有股微妙的熟悉感,元灿霓曾经问家里要生活费,也堪比拉投资,先陈述事实,再卖惨,最后可怜巴巴的眼神转向潜在债主。
风水轮流转,竟然能看到元进凯向人低头的一天。
元灿霓指尖一拐,缠住商宇的手指,收紧再收紧,可恨不能明目张胆眼神示意:不要理会!不要借钱给他!让他上火!臭嘴起泡!
元进凯果然说:“姐夫,我知道如果你不是我姐夫,这样的小项目你根本不放在眼里。万幸你是我的姐夫,我还能看到一线希望,姐夫看有没有兴趣研究一下?”
一口一个姐夫,叫得比汪汪还响亮。
商宇用另一手拍拍她手背,似在宽慰不要紧张。
元灿霓只能暂时复原,心里帮他编造借口:就说公司不是他一个人的,得先跟许卓泓商量,拖延战术。
只听商宇慢悠悠道:
“你说得有道理。”
元灿霓左手佯装抱腰,以右手上臂为掩体,悄悄戳商宇一下。
说得什么鬼话!
商宇岿然不动,继续有意无意轻拍她手背。
“酒吧这样的项目,的确不太符合我们公司的投资条件。”
元灿霓稍稍松一口气。
相反,元进凯那口气差点提不起来。
“如果要出资,也是以我个人的名义。”
元灿霓跟元进凯角色颠倒,该上氧气瓶的人是她。
“但是家里都是你姐管钱,”商宇偏头含笑望她一眼,改成掌心对掌心,与她十指相扣,“这可不是零花钱的数目,我还得跟你姐好好商量一下。”
元灿霓扯了扯嘴角,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平安落地。
“事关家庭稳定,不然你姐罚我跪榴莲都没法跪。”
商宇忽然抬起相扣的双手,她上他下,递到锁骨以上,稍敛下巴,往她手背印下一吻。
漫不经心,又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