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灿霓有一搭没一搭回复, 听他说康复项目, 跟帮她改造工作室的设计师对接,有时忙起来看过消息忘记回复, 以为自己早已发送,许久等不到他下一条, 检查列表才发现根源。
有时不禁假设, 如果高中毕业没有断联, 会不会像这般,隔着时差,日渐拉长联系间隔,久久等不到见上一面来拉近关系,自然而然怠于跟网上的旧友分享日常,然后还是会相忘于人海。
焦虑感随着周末临近,元灿霓想去探望,又抹不开面子。
商宇“恰好”发来消息:「你能来看我吗?」
品咂不出“能”表能力还是愿景,元灿霓言不由衷推却一下,「我看看时间。」
没忘记还是夫妻,许久感觉不到的那股婚姻的推动力量,周五终于来临。
桂明姗直接来电盖章道:“周末你去看商宇是吧,我给你安排车。家里有几盒补品和药材,到时一起带去,记得让文叔炖了给他。”
元灿霓不再强行扭曲自己的意愿,有股卸下包袱的轻松。
“文叔也会做菜吗?”
“当然会啊,文叔年轻时候当的是炊事兵,”桂明姗笑一声,又重新叹息,“要不是商宇不想我们跟过去,我和奶奶也想去看看他。”
元灿霓忍不住说:“他就是嘴硬……”
旋即,她后知后觉失言,好像第一次在婆婆面前明目张胆吐槽她儿子。
哪知桂明姗笑呵呵,温和道:“孩子长大,想法跟我们老一辈不一样,当父母的也只能尊重他。不过,有你陪着他,我就很放心了。”
元灿霓汗颜地挂断电话。
到底第一次过去探望,匆忙显敷衍,元灿霓决定周六早上出发,呆一晚上,周日早上回来,不耽误下午练车。
商宇在医院旁边小区租下一套房,方便文叔备餐和休息。
抵达医院约莫午餐时分,按约定元灿霓接商宇回临时的家一起吃饭。
多亏商宇之前发来的照片,元灿霓轻车熟路找到康复科病房,单人间里传来谈话声。
她忽然涌起一股自保的直觉,里面的一定不是医护人员。
直接敲门而入,果然迎上一张熟悉的面庞。
那双单眼皮的眸子依旧显得冷清而漠然,它的主人朝她含蓄点头。
元灿霓回了礼,并未主动开口寒暄。
商宇表情不再是那股“我跟她压根没什么过线行为”的自如,似嗅到危机,严阵以待,拍拍另一边床头,望住她,“过来。”
白映晗也怠于应付她,含笑冲着商宇:“我先走了,粥记得趁热喝,如果我没记错,应该跟当初你给我熬的一个味道。”
“嗯。”商宇随意的一声,不知许诺还是仅表听见。
待脚步声远去,房门重新合上,元灿霓距他仍有一米,冷冷开口:“难怪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一会文叔煮的饭要剩下来不少了。”
商宇反而松快一笑,重新拍拍身旁:“乖,过来。”
元灿霓不动不坐,只见商宇挪到轮椅,以为要上洗手间,哪知直接划到她跟前,分开的脚踏虚虚钳住她的双脚。
元灿霓吃了一惊,再没法回撤。
商宇一把抱住她的大腿,脑袋刚好可以埋在柔软的腹部。
“非要我这样跟你说话……”他没埋,仰头笑看她。
“你可以沉默是金。”她僵硬扭头,望向郁郁葱葱的窗外。
那幅小女孩爬树图毫无征兆闯入脑海,莫名纯化了心情,好像又回到过去两小无猜的简单日子。
“以前的粥不是单给她熬的,大锅饭,同学见者有份。”
谁知道是不是说谎。
她吝啬俯视一眼。
商宇抱得更紧,跟夏天冰棍黏在一起,“如果说谎,我这辈子都焊在轮椅上,永远起不来——”
元灿霓一把捂住他的嘴,焦急过头,不慎盖上鼻子。
他含笑扯下一点,吻了吻她的掌心,然后手背,包握住整只手。
而后严肃:“我不知道她今天过来。”
“你最无辜。”
她还是喜欢没有深意的窗景。
“让老婆误会我就不无辜,”商宇没有显露任何惊慌与破绽,“卓泓早答应我不跟其他人提起我在哪。”
他单手后划轮椅,拉着她的手,“我们回家吃饭,听到你肚子咕噜了。”
元灿霓轻轻甩开他,嗔怪横他一眼:“你才咕噜。”
这边医院住院部较为严格,商宇换下病号服,用运动护腕藏好住院腕带,才蒙混出关。
回住处不足十分钟的路程,在太阳底下憋出一身薄汗,一会饭后还得回去休息,怕午休醒来太赶时间,跟走读生似的。
元灿霓当机立断:“晚饭还是我给你送过去吧。”
商宇淡淡道:“我怕你嫌弃在医院吃饭。”
抄近路有一道小坡,元灿霓埋头推他一把,闷声闷气:“我嫌弃的不是饭。”
她心中还存着一股无处化解的气,总忍不住以牙还牙刺他一下,像只蓄势待发的刺猬。
“我在努力把自己修理好,让你用得更趁手。”
商宇无奈戏谑,心意却颇为真诚。
之前还可以抗辩“我跟她压根没什么过线行为”,今天两人之一肯定过了线,他差点跳到黄河洗不清。
元灿霓早上醒得早,午休过了点,赶回医院商宇下午的项目早已开始。
没有立即冲进训练室,她从玻璃窗外找人,便看到微妙的一幕。
商宇下肢未佩戴支具,在练习平地走路,足尖上翘,肌张力过高缘故,经常往后挺。
不知过热还是心急,他在空调房里竟然汗湿了额角,显得尤为虚弱。
元灿霓有股强烈的直觉,商宇好像不是处在平台期,而是——
“您是哪位家属?”
一位摊着文件夹的医生忽然停在她的身旁,显然在问她。
“商宇……”
元灿霓有些迷惘,难道不可以围观?明明里面很多陪护的家属。
医生笑,“我猜就是,正好找你,过来我和你聊聊商宇的情况。”
元灿霓跟着来到医生办公室。
医生寒暄几句,说家属平常工作忙,周末过来一次不容易云云,而后切入主题。
“您先生从受伤到现在已经,”医生核对文件夹里过分厚实的病例,“一年零——”
“五个月三天。”元灿霓接话道。
医生心算完毕,肯定道:“一年五个月,从他在前一个医院的记录来看,上肢肌力基本恢复到5,也就是正常状态,下肢肌力不到4。根据这一周的检查和观察,他可能还有一点点、倒退——”
医生权威的诊断比自己的猜测更为重磅,元灿霓脑袋里嗡的一声,似乎失去听觉。
她一手扶着桌沿,一手撑着自己膝盖,勉力维持平衡。
“怎么、还会倒退?”
医生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任何一种技能如果不常常加以训练,都会出现退化。”
元灿霓辩驳,“可是他天天在训练啊。”
“但是脊髓损伤的患者跟我们普通人不一样,就好比内部生锈的机器人,如果使用不当,别说赶上没生锈的机器人,他还有可能把原来看上去功能完好的部分折损了,出现倒退现象。”
海边画面忽然涌进眼帘。商宇像是在当时耗光了所有力气与潜能,然后便开始走下坡路。
元灿霓依旧听得心惊肉跳,“难道损伤情况加重了吗?”
“目前来看没有,”医生说,“人体是一个涉及多个部件、各个部件之间分工合作的精密机器,康复除了肢体上的复健,还需要保持一种良好的心理状态。比如生活中遇到挫折,患者自怨自艾,精神状态自然会很紧张,容易造成肢体痉挛,走路困难,这种倒退现象也并不少见。今天我找你来,就想提醒一句,心理复健甚至比肢体复健重要,希望家属平时能多关注患者的情绪,最好不要波动太大,尽量保持一种平稳的心态,做好每日训练。”
医生最后说商宇倒退的程度不算严重,如果家属和病患都配合,有希望尽快调整回来。
元灿霓浑浑噩噩离开办公室。
商宇刚好趁休息回病房换一件干爽的衣服,便在走廊碰上她。
他像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反而朝她笑:“怎么苦着一张脸,我下午没惹你啊?”
元灿霓皱了皱鼻子,反倒皱出满目泫然。
幸好存在“身高差”,她偏头便掩饰过去。
“就惹我了。”她故意嘀咕。
商宇一顿,旋即笑开。
彼此多少有点默契,元灿霓真正遇事会缄口不语,一个人抗下压力,能痛快承认的,大多不是事。
“那对不住了。”他也半开玩笑。
元灿霓跟在他身旁,瞥一眼汗湿的后背,“医院挺冷的,医生还穿白大褂,你怎么还出那么多虚汗?”
商宇如实道:“晚上睡觉更多。”
“之前也没这样啊……”
“之前抱着你睡暖啊。”
“……”
元灿霓走前面给他推病房门,而后坐在床的另一边,偶尔瞄一眼他换衣服的背影。
偶然的一个瞬间,只见他双手过头抻开衣服,左手尾指闪过一星亮光——
是她的那枚婚戒。
而他的那一枚好端端套在原来的地方,与她的紧紧相依。
商宇换好衣服,扶着助行器要起身。
“去哪?”
元灿霓以为该坐轮椅回训练室。
“洗手间。”
商宇需要发动腰部力量挺起,而无法像常人一样扶着东西自然起立。
不知是否运劲过度,下肢毫无征兆痉挛,一如急诊科初见那晚,仿佛两条被人拨动的弹力绳。
商宇在她面前爆发出有史以来的第一句脏话,连摔回床上都费劲。
元灿霓吓出一后脑勺的凉汗,忙冲过去抱住他,终于明白他哪里来的一身汗。
商宇反倒安慰她,“没事,肌张力过高,晚上有按摩项目——”
对上元灿霓泫然的双眸,他忽然失去所有语言与气力,拥抱成为本能反应。
两个人身体都发虚,似能抱出一身汗。
有人得了便宜还卖乖,“跟我吵架都没哭,怎么现在突然哭了?”
元灿霓下意识往他胸口轻砸一拳,耷拉脑袋避开直视。
既气商宇的“劣根性”没法根除,更气自己没法完全放下,最为担心的还是他的伤情,焦切几乎能冲没她的前两种情绪,僵化的婚姻关系迎来勉强破冰。
元灿霓从小生活并不丰裕,包子掉地上会捡起来吹干净灰尘,吹不干净会撕了皮继续啃。
当然掉臭水沟的例外。
眼前的还不算“臭”得彻底,她暂且捡起收口袋,饿了再吃一口。
泪痕给他印去,鼻息交错间,元灿霓避开他的索吻,揽住他的胳膊。
“我扶你起来。”
晚上元灿霓不顾他劝止,非要看他按摩才走。原以为像家里套上两条按摩袋,润物细无声地放松神经,哪知商宇趴在床上,穿短裤,赤露大半下肢,由两位医生按压,用一个类似□□的东西抵住他的腿部肌肉,打冲击波。
打其中一条腿时,商宇足尖勾起,像痉挛状,另一条腿发生更大幅度的震动,大腿肌肉颤晃,全然失控。
商宇仿佛遭遇电击。
幸好疗程耗时短,不然该治疗的人便成了元灿霓。
“做完治疗好好休息,不要再做剧烈运动啊。”医生叮嘱道。
商宇喘着气纳闷:“我不是第一天做了。”
“但是你太太第一天来啊。”
医生摇摇头走开,只留下几个年轻医生促狭而低沉的笑。
康复科更像一个学校,收留一些学期冗长的学生,每日学习内容变化寥寥,进步同样寥寥,弥漫一种比养老院还低迷的气氛。
偶然的欢笑可以调剂情绪,显得尤为珍贵与必要。
商宇默了默,看元灿霓的每一个眼神似乎都饱含双关。
她视而不见,倒不算尴尬。
都说小别胜新婚,小吵怡情,她看商宇暂时只有别扭之情,体内涌动似是而非的欲望。
元灿霓正经清了清嗓子,“听医生的话,今晚早点睡……”
商宇无奈一笑,“我给家里打完电话就睡。”
白天的遗嘱又闯入脑海,元灿霓怀着恃宠而骄的底气,试探道:“其实奶奶也挺想过来看看你,怕你一个人呆着无聊,下周我陪她一起过来?”
一个不经意又发自内心的“也”字,变相安慰到了商宇。
“我怕你带一个老人路上辛苦。”
元灿霓稍稍松一口气,“奶奶说她可以,才坐一个多小时的车,比回老家轻松多了。”
商奶奶的愿景更宏大,想搬过来住,可以时不时探视孙子,但家里还没达成统一意见。
一个商宇搬到异地已够人操心,再多加一个七旬老人,一老一少,相当于把半个家搬走,哪能放心。
“路上辛苦你,”商宇一进病房,挪到床上便掏出手机,“我电话跟我妈说一下。”
下一瞬,电话便接通,元灿霓不想旁听,刚要走开,手腕给狠狠拽一下,意外跌到商宇腿上禁区。
她立刻弹起。
“喂,妈。”商宇的笑容没分走力气,禁锢她的力量依然难以摆脱。
只要不比试脚力,元灿霓就不是他的对手。
她半妥协坐到他身旁,给他扣住侧腰。
人跑不了,眼神和思绪试图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