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在先帝那会儿十分受用, 但自从东宫有了话语权之后,就不断地被削弱。
等傅绥之继位,除了寻常的察天象算节历之外, 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星有异动, 主有女乱。”属官言之凿凿,“以天象所见,此人出自陛下身侧,自身不吉, 也容易冲撞太后娘娘。”
傅绥之懒懒抬眸:“怎么个冲撞法?”
“听闻陛下近日新得了个美人……微臣斗胆想看一看这位娘子是不是冲撞太后娘娘的那位。”
“你是察天象, 还是算命?”天子淡淡道。
属官语塞,磕磕绊绊解释, 力图证明钦天监在他之前有多得先帝重用, 最后只是被不耐烦的傅绥之叫人堵上嘴拖出去。
傅绥之不信这套,也知道是有人在后面煽风点火, 但先帝遗留下来的那些老臣很是相信钦天监的推测。就算魏家失势,在没有中宫的前提下,太后也依旧是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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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落着小雪,傅知妤坐在小榻上。
荷月匆匆提裙进来时,她正捏着棋子,对着案上棋局苦思冥想。棋子在日光下透出莹润色泽,叫荷月晃了晃神, 险些分不清手指和棋子哪个更像玉石做的。
她盯着棋局看得出神, 荷月喊了几遍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傅知妤随口问道。
她心不在焉的神情,随着荷月说得内容慢慢变得凝重。
旁人不知道美人是谁, 但荷月知道是她。
钦天监的话一出, 还有那日在太极殿见到一抹衣裙闪过的大臣, 不由得就往天子金屋藏娇的方向想。
禁内有形形色色的美人, 而天子至今后宫空置。天子不肯让美人露出真容的原因,兴许是因为她的家世普通,甚至于可能只是禁内某个宫女,因为长相姣好才入了天子的眼。
种种都是猜测,他们谁也没见过,只能想着,陛下是个极其疏离冷淡的人,能留宿在太极殿的女郎必然是博得他的宠爱。
总而言之,他们只想知道,以天子的性格,是会为此与太后作对甚至迁怒钦天监的属官们,还是忍痛割爱将人送走。
“……我也是这般想的。”卢三郎接过汤面,刚出锅还烫着,他吹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入口,“赵兄,你怎么不吃?”
赵如璋一只手拿起筷箸,另一只手慢慢摩挲过碗壁:“这些话,还是不要再说了好。”
“我知道,御史台的人是不是可劲逮着这种事薅?”卢三郎不以为意,他与赵如璋有段日子没见,各忙各的,尤其听说赵如璋在御前颇受天子青睐,加之御史台大多自诩清流,从上到下都很看重避嫌,他也不敢贸然上门打搅。今日如果不是碰巧在街上碰到,也没有一块儿坐在面摊前吃一顿的缘分。
“并非如此。”赵如璋还是一副淡淡的眉眼,“永嘉公主的母亲当年也是因为钦天监才被送去道观清修的。”
卢三郎愣了愣,咽下嘴里的面,道:“这个和公主……有什么关系?”
赵如璋无可奈何地叹气:“你的上司,沈贻沈大人,就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
卢三郎傻眼。
难怪赵如璋让他不要再说,要是他管不住嘴在沈贻面前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以后还不得穿小鞋穿到死。虽然沈贻看起来不像是这种人……
卢三郎饮下最后一口面汤,坐在他对面的赵如璋也刚刚吃完最后一口面。
马蹄踏过路面,未被清扫完的积雪被溅到卢三郎的鞋面上,他低头去擦,没有看到方才匆匆纵马而过的身影,自然也无从知晓,张世行为何在这个时间赶回禁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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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打发走几个难缠的大臣之后,傅绥之按了按眉心,翻开尚未看完的折子。
听到殿门被打开的声音,头都没抬,冷声道:“滚出去。”
他听到属于女郎发间珠花的泠泠声,拿着笔的手微微一滞,纸上多出一条朱色的笔迹。
傅知妤的视线落在手腕上,语气中流露出不悦:“皇兄快松手吧,我这就滚。”
傅绥之面不改色地将她拉进来,随手关上门,轻嗅着她发间松雪的清香。
“是我不好,我以为是其他人。”
他抱起傅知妤,小心地置在榻上,低头去检查她的丝履有没有被雪水沾湿。
傅知妤制止住他的动作,反过来握住傅绥之的手。他有些诧异傅知妤怎么突然主动,但还是顺从了她的意思。
“皇兄,我……我听到了一些传言……”她湿润的杏眸近在咫尺,却在此时止住话语,沉默地望着她。
他微微一笑:“是什么?”
傅知妤对他不明说的做法很是不满,她只是想先引个话头,看看傅绥之的反应,结果对方毫无反应。
“皇兄,你最近是不是见过钦天监的人?”
傅绥之没否认。
“我也想见见。”傅知妤抱住他,轻轻靠在肩上,“可以吗?”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傅绥之语气中听不出波动。
“我娘亲就是……”傅知妤欲言又止,支起身,望向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可以吗?”
“在打什么主意?”傅绥之唇边噙着笑意,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傅知妤蹙眉:“就是想见见嘛,是不是和当时把我娘亲赶出宫的是同一个人?”
傅绥之颔首默认,对她会得知这些事也不觉得诧异。
这种事本来就瞒不过,迟早会传播开,何况背后还有人授意,让流言传得更快些。
他迟迟不应,傅知妤以为他是不会答应了,毫不掩饰地露出失望的表情:“不给就算了,我只是想问问我娘亲的事。”
掌心中空空如也,傅绥之怔了下:“……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傅知妤还没回过神,傅绥之又补充了句:“钦天监的属官是世袭,留着还有用,不能随便杀。”
“我不是这个意思。”傅知妤眉眼弯弯,“谢谢皇兄。”
还未等傅绥之有什么反应,小女郎凑近,主动贴贴他的唇。
前一日被堵了嘴拖出去的属官,又被拎到文华殿的配殿。
陛下召见一般是在正殿,他不理解怎么突然换了个地方。不过也没给他在门口犹豫的时间,大门一开一合,宫婢很不客气地就把他关进去了。
殿内浮动着清淡的香气,听到衣裙窸窣的摩擦声,属官才发现配殿里已经有人在了。
他见到的并非是天子,而是一个美貌的女郎。
从衣裙华饰中能猜出她的身份高贵,而禁中符合条件的女郎只有一位。
属官战战兢兢向公主行过礼,在公主开口之前,绞尽脑汁思考为什么是公主见他,陛下竟也允许?
“唐大人,别紧张。”傅知妤柔声说道。
属官有些犯难,抬起头,看清公主的脸,却被惊得后退一步。
公主不是先帝血脉,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而他在看到公主与沈修媛几乎如出一辙的杏眸时,突然开始迟疑自己所见。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没有。”属官慌忙否认。
傅知妤当然看到他流露出的惊恐表情,依旧笑吟吟望着他:“唐大人已经在钦天监任职二十年了吧?”
“微臣家中世代任钦天监属官。”他强自镇定。
“那你一定见过我娘亲。”
属官不语。
“唐大人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渴了?外面天寒地冻的,茶还没凉,喝一口润润嗓子吧。”
公主亲自给他斟茶,素手芊芊,露出的肌肤比上好的白瓷还细腻。换做平时若是有女郎为他倒茶,他肯定不会拂美人的面子,但眼下这盏茶……
他颤抖着手接过来,茶汤清澈,看不出任何异样。但属官知道禁内收藏着诸多毒药,要挑出无色无味的也不是难事。
说不定公主端给他的茶里,就加了什么毒药。
“公主金尊玉贵,微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太后的茶唐大人也喝过呀。”
他再也忍不住,茶盏脱手,浸湿了脚下地毯。
公主能见到他一定是陛下的安排。他不可抑制地开始胡思乱想,难道是陛下要开始清算当年的事,借着钦天监做筏子?
“不过我找唐大人,和太后和陛下都没关系,只是我有事要唐大人帮忙。”
属官没有从她话语中听出杀意,试探着问她:“公主要微臣做什么?”
傅知妤一双杏眸,微微弯起,漂亮的像是画中仙子:“我要你把天象箴言里的人换成我。”
“什么?!”属官几乎是惊声叫出来。
他声音大了点,引起外面人的注意,有宫婢敲了敲门,问道:“公主,有什么事?”
“你答不答应?不答应的话我马上喊人了。”
属官连忙点头,打算先应付下来再说。进来前他可看得清清楚楚,侍卫腰上都佩着刀呢,万一他们觉得自己威胁到了公主的安危,保不齐会当场冲过来给他捅几刀。
傅知妤扫过属官紧张的神情,才慢悠悠回话:“没事,刚刚碰倒了东西。”
一瞬间,属官莫名地觉得她与天子有五六分的相似,一样的会胁迫人。
殿外候着的宫婢又悄无声息了。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要让别人认为天象里冲撞太后的人是我。”
属官咽了口唾沫,为自己开脱道:“这……微臣恐怕难以办到……”
“你十五年前都能办到,为什么现在不行?”傅知妤反问。
属官抹了把额上的汗,焦头烂额。
那会儿太后还是皇后,中宫之主权力巨大,先帝又无条件地倚赖钦天监,沈修媛又没有家世倚仗,处理起来不费吹灰之力。现在的天子明里暗里削了钦天监许多权,太后也大不如前,光是让朝臣之间能传出天象箴言就已经费尽心思。
他迟疑道:“微臣只能尽力而为……太后那边微臣不敢保证会如何。”
线香燃到底,配殿的门被推开,他第一次恨不得一头栽进外面的寒风中,慌不择路地离开。
傅知妤喝完了那盏茶,才慢慢走出去。
风中裹挟着若有若无的熏香,她抬眸,在回廊尽头看到了玄色身影。
作者有话说:
为我的憨批自罚一点小红包
TvT太丢脸了,趴在桌上睡午觉把颈椎睡出问题了,这几天只能躺着休息理理大纲啥也干不成
第34章
不知道他站了多久, 肩上沾着尚未化去的雪,整个人像是玉雕成的模样。
傅知妤看得怔住,直到傅绥之转过头, 喊了声“阿妤”, 她才回过神。
狐裘更快一步落在她肩上。
“我刚从配殿里面出来,手还是热的呢。”傅知妤握住他的手,掌心触感一片冰凉,她疑惑地注视傅绥之, 眼睫上凝着几片小雪花, 正慢慢化成细碎的水珠。
“皇兄。”她眨了眨眼,“要是大家知道我和你……皇兄会怎么办?”
傅绥之为她系狐裘的手微微一顿, 温声道:“他们不会知道。”
他的眼神很是清明, 一点不像是被风吹坏了脑子。
傅知妤勾住他的衣袖,弯起杏眸:“皇兄怎么在这站着, 穿这么单薄不怕风寒吗?”
傅绥之闲闲瞥她一眼,抓住她的手。
小女郎皱起眉:“好冷,皇兄不会是要让我来捂手吧。”说着把手炉塞进他手心。
手炉的温度让掌心慢慢回暖,傅绥之有意无意地问起方才的事:“那钦天监的属官都说了什么?”
“他怕得要死,话都说不连贯。”傅知妤叹了口气,“他和皇兄说话也这样吗?”
傅绥之微微一哂,没有作答。
傅知妤主动聊了几句, 傅绥之只是偶尔应一声, 有些心不在焉,回到殿内也独自一人去了书房。
她有点诧异, 但看到小黄门还是照常将折子抬进去, 以为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忙。
荷月斟茶, 向傅知妤小声抱怨:“别的秀女都回家了, 那个舒娘子却还留在禁内,刚才去领东西时候还看到她。”
她不提,傅知妤都要忘了舒娘子是谁。脑中倏地浮现出舒五娘在琼芳殿门口怯弱的模样,她那天夜里躲在假山壁后,看不见当时的情形,仅凭声音实在是想象不出舒五娘那般言辞凿凿的模样。
“舒娘子和太后走得很近。”荷月和内廷司的人相处得来,听来不少消息,“不知道攀了哪门子亲戚,奴婢都没听说过有姓舒的人来见过太后,她还真是……”
傅知妤瞥了眼,荷月噤声,转而说起别的。
傅知妤在小榻歇息的时候,才想起来手炉还在傅绥之那。
她正欲开口让荷月去取回来,话到唇边,又觉得晚膳时候再去拿也不迟。屋子里很暖和,并不缺这么个手炉。
空气中飘着一缕清淡的梅花香气。
傅知妤循香望去,一支梅花正插在纤瘦修长的花瓶里,盈盈开放。
盯着桌案上的梅花看了许久,傅知妤也没想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多出来的花枝。
荷月顺着她的目光,笑道:“好秀气的梅花枝。”
“不是你插上的?”
荷月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如实答道:“奴婢不懂插花,集梅露在行,插花一窍不通。”
傅知妤饮了口茶,不去想这事。
兴许是因为她今日和钦天监属官说了许多话,以至于看什么都要在脑子里多绕几个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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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冬至,天黑的时间尚且算早。
方瑞在门口等到晚膳时分,也没等到天子传唤。预备膳食的宫人们一脸为难,求助似的看向方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