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你来我往,彩舟中时而传出些笑声,卫琅口中不停,只听得那船夫已将舟驶入湖心,用船桨节奏轻碰船舷。
他用指尖碰了碰纾意手背,示意好戏开场,只静心稍待便是。
卫琅又听得些许动静,凑近了同她说话,纾意心领神会地竖起了扇子,旁人若是见了,只会觉这二人正藏于扇后耳鬓厮磨。
“有人凿船。”他只用几不可闻的气声诉于纾意耳畔,近的几乎唇瓣要碰在她面颊上。
二人正在湖心,视线内除了船夫并无援手,说不紧张也是假的,纾意一时也忽略了对面之人竟凑得如此近,只问该做些什么才是。
船夫那头已然进水了,此时船舱内也听得细微闷响,叫二人心头一凛。
来了!
卫琅将她手中竹扇抛进水中,又抬眼看她。
“哎呀,郎君,我的扇子!”纾意十分配合地喊出了声,让那船夫看了又看。
“娘子莫要忧心,我这便替你取来。”卫琅从食盒提手中抽出一把短刀,眼神霎时锐利起来,十分断然地翻身入水。
那船夫见此变故,犹豫地看了纾意一眼,还是跟着纵身入水。
已有卫琅安排接应的船靠来了。
可这船头还在漏水,纾意急忙扯了两侧纱帘,攒成紧结塞进那处豁口,大大减缓进水速度。
卫琅还在船底与那二人搏杀,水中已现了血色,可水中情形完全看不清,这可如何是好?
这血可千万不要是卫琅的!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彩舟没了纱帘四面通透, 这船太小,纾意只好攀着围栏倚在船舷上疾呼:“来人啊!有人行刺!”
接应的船只渐近,虽卫琅早就和她说过安心, 可见了这洇开的血痕哪里能放心得下,
“卫琅!”她面色惶急,可现下什么都做不了。
忽见水中暖白袖摆破出水面,一点闪光被掷上了船,纾意连忙拾起藏入袖中, 见他无恙便按下心头惊惶, 十分尽责地继续攀在船舷边呼救。
终于,接应的船上郎将们跃入水中, 先将卫琅救上了船, 再将那二人生擒,捆得结结实实, 只是看那二人都像呛了许多水,正咳嗽不止。
水性不好还来凿船?纾意也奇,回首却见卫琅左肩洇开一团血色,竟然伤的是他。
她连忙俯身去查看他肩头伤情,见无异物卡在伤口中,便取出帕子紧紧按住,再以发带紧缚止血, 纾意指尖沾着血迹, 正止不住地发颤。
“你的伤……”她正想询问,便发觉卫琅悄悄扯她袖摆, 她止了话头, 从善如流凑近去听。
“我蓄意为之, 不必忧心。”
卫琅乌发湿透, 散落些许正湿淋淋贴在他颊上,面色苍白,湿衣杂乱,肩头伤处仍缓缓洇出血痕,白衣染血经水一浸更是骇人,看着仿佛性命垂危一般。
纾意却有一肚子问题,既能安排郎将们接应,又何必以身犯险蓄意受伤?这舟上现有旁人划船靠岸,也不好看方才他抛上船来的物件,这又是何物?还有他从食盒提手中取出的短刀,查起会露馅吗?
卫琅此时也正思考,这安王行事说是毫无忌讳,实际便是冲动武断、鲁莽冒失,今日径直派人前来行刺,难道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吗?这样的脑子,前世究竟是怎么逼宫夺位的?
是淑妃?还是安王那些姻亲?
“快靠岸了,今日不能亲自送你回府,我已安排妥当,登陆诚备好的车便是。”他轻声说完,便十分干脆地闭了眼昏迷。
纾意见他装起昏迷来如此行云流水,正怔楞着,便听得外头郎将们招呼:
“快!送侯爷回府!再请郎中来!”
儿郎们七手八脚将卫琅抬进车内,再与纾意行礼告退,便飞也似的进城去了。
她方才在舟中时特意将荷包中的香丸抹在袖内,再假意抹泪,香丸里头的薄荷将双眼都熏的红了,现下正立在柳畔垂泪,钗环松散,裙角濡湿,谁见了不道一句可怜。
联珠吓得不行,早早就扑上来查看自家娘子:“娘子,这是怎么了?你可有伤着?”
“这血……”
“侯爷遇刺,这是侯爷伤处的。”纾意垂眸落泪,教围观游人们看在眼中,一下子便将定远侯遇刺之事传扬开去。
“林四娘子,侯爷有伤在身,属下护送娘子回府。”陆诚收拾完彩舟上一应事宜,拎着食盒向纾意见礼,并请她登车。
她垂眸拭泪,满面愁容地与联珠一同登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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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远侯遇刺一事很快便传进了宫内,皇帝正坐与紫宸殿中,听着密探报来前些日子查探的物件中是否有些不该有的东西。
从一饮一食,到衣物熏香,无不是细致万分,可查过几遍并无不妥之处,直至那日秉笔内监为他研墨,气味之中除了松香,还有龙脑冰片之气。
皇帝抬眸问那秉笔内监:“今日换了新墨锭?”
“正是,这天也热了起来,此墨加了冰片龙脑,气味提神清爽,再合适不过了。”那内监满面笑容,却让皇帝好像想到了什么。
他想起去岁也是天气炎热之时,日日批奏折便是用这种墨锭研墨。
果不其然,密探带着墨锭去宫外寻胡商问询,才知这里头掺了曼陀罗和关外秘药,久闻之会暴躁易怒,多疑猜忌,且损伤心神,不出几年便会暴毙而亡,太医查起却只是心悸惊惧,难以发觉真实死因。
皇帝闭了闭眼,沉声道:“定远侯遇刺一事交由大理寺处置,刑部相辅,务必查出真凶。再选太医去定远侯府诊治。”
“墨锭一事便交由你处置,各州府上贡记档、药材流动、鸿胪寺番邦来往,皆随你查阅,莫走漏风声便是。”
密探一身内监服饰,得了令便恭敬告退。
他倒要好好将宫内宫外修剪一番了,毒物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他身边来,若这些事都是安王所为,这样的好儿子,他留还是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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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王正在府中书房内来回踱步,几名属下跪于近前,一并将脑袋贴于地面,噤若寒蝉。
“废物,废物!”他掀了案上砚台,墨汁尽洒于地,映出他癫狂面容。
“仅他带着个女郎在船上,这也能失手吗?!”
“之前夤夜刺探也能失手,本王养着你们做什么!都是废物!”
“一个病秧子也对付不了!”
书案上镇纸笔洗皆被他掼落,砸得一地狼藉,他怒指地上跪着的几人,暴喝道:“父皇点了大理寺亲查,那两个废物也被生擒,怎么办,你们说怎么办!”
“王爷息怒,”其中一人壮着胆子开口,“属下只觉,就算大理寺抓了人,只要全无证据,便不能牵连到王爷。”
“人都抓去了,如何才是全无证据?”安王十分不耐地冷笑,捻着自己的眉心烦躁。
那人顿了顿,只说:“死人是算不得证据的。”
“怎么,你还能去大理寺诏狱杀人?”他看了那属下一眼,又移开眼去,“能进大理寺诏狱,进不得定远候府吗?”
那属下抬眸看向安王,缓缓道:“定远候府皆是面熟之人,难以混入其中,可大理寺诏狱每三日换防一次,且有专人运送物资,属下有一手易容之术,若是想混入其中,倒也不难。”
“果真?”安王收了厉色,侧首问。
“果真。”
“若是泄露了行迹?”
“属下常备勾吻,自不会坏了王爷大计。”他深深伏地叩首,字句掷地有声,像是死志已决。
安王听此,面上总算浮现出笑意来,他蹲下身,用手拍拍地上那人的颈侧:“好,此事若成,我定好好看顾你的家小,且另有重赏。”
“属下多谢王爷。”
“下去吧。”他总算坐在了圈椅内,长舒口气后又从地面的书册堆中翻找出一封掌心大的密笺,独自展开来看。
书房内光线昏暗,他揽了灯来,逐字逐句细细读。
“正月十五,可我等不了这么久了。”他将信笺置于烛焰上烧作灰烬,明灭光线中,正是他勃勃野心炽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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纾意回了府中之后便立刻得了定远候府来的消息,说卫琅左肩乃凿船的尖锥所伤,幸而并无大碍,只是锥形尖刃伤出的血更多一些,所以看起可怖。
现下侯爷正卧床静养,本从昏迷中醒来还未多少时日,又出了这档子事儿,确实虚上加虚。
她听过便彻底放下心来,心中却只想着哪里虚弱,便由他娇弱几天罢,只管做起自己的事儿来,等卫琅再与她传信便是。
今日陆诚前来,本以为是要事,却只听得他说:“侯爷失血虚弱昏迷,方才醒来,只十分想见林四娘子一面,还请娘子过府看看。”
他又怎么会失血昏迷?只不过以此是告诉宫中皇帝严查,方醒来又遇刺,只怕要将前年凯旋却中流矢一事一并彻查,这不仅是给卫琅一个交代,更是给有功之臣一个交代。
纾意心中只想着自己也不是郎中,有事谴陆诚传话便是,何必又请我过府。
她去库中选了阿胶当归之类补血益气的药材一齐装了车,这还是她头一回去定远候府,竟生出些莫名的期待来。
这人看起来光风霁月,他的院子能布置成什么样子呢?
第40章
二府在同一坊中, 虽近的很,从前她倒是从未来过定远侯府。
府门肃穆,檐角挂着净色灯笼, 门前军士见她便肃容行礼, 开了门请未来的侯夫人进去。
“林四娘子请。”陆诚行于前头引路,这前院并无花草之类的装饰,多是松竹柏之类的树荫,更显开阔稳重, 空气中也有十分宜人的柏香。
府内仆役不多, 见了纾意便停下规矩见礼,多一眼也不看, 行过院中池上的九曲石桥, 才到了卫琅的院前。
“侯爷已候多时了。”陆诚将她引至卫琅寝屋门前,又替她打帘, 领捧着礼盒的缀玉联珠前去安放。
纾意提裙而入,内寝声响便清晰起来。
太医方才为他换好伤药,现下赤着上身,仅左肩覆着布巾,见她进门,连忙取过一旁的里衣遮挡,似是因动作牵扯伤处, 还暗自抽了口气。
她隔着纱屏, 见此便垂下眼帘止了步子,不知是不是出去才好, 朦胧间似乎见卫琅已披上里衣, 便开口问道:“不知侯爷伤势如何?”
太医闻言, 刚想开口说仅是皮外伤而已, 却被卫琅抢了先:“那歹人使的凿船锥上有多道沟槽,扎进皮肉来放了不少血,这几日脑中昏沉,只怕教娘子看了笑话我。”
“正是,正是。”太医埋头整理药箱,闻言便捻着胡子应和,颔首暗笑。
那日还说教她不必忧心,怎么今日便成这样了?
“我特意带了些阿胶当归来,也助侯爷好好补补气血。”她见太医告辞便与对方见礼,现下内寝并无旁人,纾意忍不住压低了嗓音,“侯爷果真失血过多吗?不是说蓄意为之?”
卫琅十分虚弱地咳嗽几声,只说:“娘子近前无妨,我还有些话与娘子说。”
她再三确认卫琅现下已穿了衣袍,这才绕过纱屏近前,内寝除了他就坐的床榻,便仅有方才榻前太医安坐换药的绣墩,纾意也只能坐于此处。
他披着外袍,只作出向门外张望的模样:“这陆诚也不知去了何处,娘子前来也不曾奉茶,实在失礼。”
说着便挣扎着下榻,她见卫琅确实面色苍白,伸手拦了他道:“不必什么茶水,侯爷还是好好休养罢。”
“我知晓娘子想问些什么,一定知无不言。”他又说了些招待不周的话,依着纾意的力道倚在软枕上,便再开了口,“此伤我是非受不可的,外人眼中我刚有好转,连马也上不得,遇见两名歹人又怎能全身而退?”
“陛下高坐宫中,下人禀报时也只有些‘定远侯遇刺’‘受伤’之类的字眼,再加上旁的一些事,这才能让陛下下定决心来严查。”
“旁的事?”纾意疑道,又见卫琅勾指让她凑近一些。
她附耳去听,教他嗅见发间清香,卫琅悄悄翘起唇角,口中话语却让人惊骇:“我怀疑陛下曾中过毒,近日陛下想必也已发觉了。”
纾意抬眼看他,眼中是惊讶之色,竟还有人能将毒下至皇帝身边?
“陛下去岁性情大变,暴躁易怒,今年又恢复如常,想必便是药物的作用,安王此举可谓是下足了本钱。”
“若是能下这种药,为何不干脆……”
卫琅自然知晓她的意思:“自然是想要一个名正言顺、众望所归的好名声,一个暴戾君王,臣下还会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辅佐吗?正是收拢人心的好机会。”
“好在陛下已起疑心,接下来便是继续摸清另有何人襄助安王,好一网打尽;再有一点,便是看顾好云麾将军和我,免得这些兵权落入他人之手。”
“安王着人行刺,这手段未免也太明显了些,日后还会有吗?岂不是日日都提心吊胆。”纾意垂着眼睛,还在想此事如何与姑父姑母说才好。
“栽赃、弹劾、意外,还有许多旁的手段能用,此次行刺之人被押解进大理寺诏狱,想必安王也会有所忌惮,只能换个法子谋得兵权。”
二人脑袋仍凑作一处叙话,忽闻门外陆诚来禀:“侯爷,药煎好了。”
纾意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于绣墩上正襟危坐,只看陆诚来进药,他端了只小几放于卫琅榻上,依次摆上汤药点茶与果子,再向纾意告罪:“林四娘子恕罪,府上人手不足,怠慢了娘子,属下手脚粗笨,点茶制的不好,方遣人去茶坊买了上好的来,还请多担待。”
卫琅也与一旁致歉:“我府上都是些粗莽武夫,制不得茶,待我伤好后便学点茶手艺,亲自招待娘子。”
偌大的侯府,原一位仆妇也无吗?
听得他要亲自学点茶,纾意连忙道:“今日本就是探病,哪里要劳动侯爷为我点茶,好好安养便是了,并无什么需告罪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