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密信上的内容和他想的一样, 新帝命他把源宝镇外的灾民全部屠杀, 就地焚烧。
不仅如此, 西南这边凡是有灾民出现,也就地杀掉,防止腹泻病外溢,若是灾民已经进了镇或者村,将镇或村封闭,整个村和镇直接放火焚烧尽,甚至不用等整个村或者镇的百姓传染上,而且连着没有染病的也一并给杀掉。
这种事情,祝太守又如何下得去手,更何况现在他知道腹泻病是可以得到控制的,更加不可能按照密信上所言,去屠杀百姓和灾民。
祝太守甚至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受。
自古以来,即便是瘟疫发生,帝王派人封村封镇,但也会派遣太医前往治疗,若实在无法医治和控制,才会彻底圈禁,但也不会立即对被圈禁的百姓屠杀,只是等到他们自生自灭罢了。
祝太守不知灾民去往京城后具体是如何发现腹泻病,新帝又是如何决策,但猜测应该是跟现在差不多,新帝和太后治都没想过治疗这些灾民和病人,选择直接屠杀干净罢。
他害怕就算第二封折子递去京城,新帝和太后也不相信腹泻病可以得到控制和治愈,依旧让他把人都给杀了。
叶尚书听闻后,面无表情,“新帝派本官过来也只是监督太守。”
祝太守颤声道:“大人,可是那些人都已经治愈,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即便还有三个村子因灾民受到牵连,但此刻也都有好转,再过不久应该也都能传来好消息,还请大人三思啊,大人不可再等上几日吗?再等几日,下官的折子应该也已经送去了京城,皇上看过折子亦说不定会改变决策,能否请太守再缓上几日。”
叶尚书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是,“本官年岁渐大,舟车劳顿的,一路很是辛苦,来到饶州后身体不适,突生疾病,还请祝太守先寻个住的地方和郎中过来为本官瞧瞧吧。”
祝太守怔了怔,这才哽咽道:“多谢大人。”
叶尚书既是钦差,自然也不会凭着太守一句话就信了,所以‘养病’前还特意去了源宝镇一趟,看着那些灾民住在源宝镇的一片树林边,搭着油布棚,在里面生活得还挺好,有吃有喝,气色也比他两个月在京城外瞧见的灾民气色好多了,不过有几个灾民还是太瘦了些,脸颊凹陷,精神但也不错,面上带着红晕,那几人应当是之前染上腹泻病的病患,已经痊愈。
叶尚书并未穿官服,特意过去问了问。
灾民告诉他,说源宝镇的县令是大好人,想了防护法子,还让郎中来给他们治病,所以他们福气好,碰见这么好的县令,又说源宝镇的许小娘子也是好人。
其实这些灾民一开始就没想过去京城那边,他们都是同个村子的,走错了方向,一路逃难到了西南这边,并不知原先过去京城的那些灾民被发现染上腹泻病后,直接被下令屠杀,不少灾民吓得逃走又流窜到其他地方,又被新帝跟太后派人去追杀,总之就是京城那边也不安生。
叶尚书知道是源宝镇县令立了大功,但灾民们说的许小娘子又是谁?
叶尚书自然就问了问,灾民们说,“许小娘子是许记食府的东家,咱们生病时就是许小娘子给咱们张罗吃食,许小娘子做的吃食就跟神仙吃的一样,咱们从来没吃过那么美味的东西,我婆娘就是吃了许小娘子做的吃食,才想要继续活下去,她不想病死在这里。”
他们吃了许小娘子半个月的吃食,早就从衙役跟郎中们口中知道这位许小娘子了。
即便是他们,吃过这样的美味,也生出一种继续活下去的念头,觉得哪怕眼下日子艰难,但以后肯定都会好起来的。
总之就是许小娘子做的吃食给了他们盼头。
叶尚书没想到灾民口中的许小娘子就是个厨子,他倒没太大感想,应该是小厨娘心善,负责了他们这些日子的伙食,他觉得一个乡野出身的小娘子厨艺再好还能比得过宫中御厨不成?无非是这些灾民没吃过好东西,又一路食不果腹逃荒来到此地,自然吃什么都觉美味。
叶尚书并没有进源宝镇内,见过灾民们的情况就回了饶州城。
回到饶州城后,叶尚书也写了折子让人送回京城。
折子里写明灾民跟腹泻病人的情况,的确是病愈,腹泻病得到了控制不在蔓延,希望皇上可以三思改变决策。
之后几日,叶尚书暂且在太守府住了下来。
祝太守也松了口气,回到后宅时,祝老太夫人微颤颤过来了,喊了两声太守的名字。
祝老太夫人已经七十出头,算是高寿,但近几年身子骨已经每况愈下,这两年眼睛更是已经看不清,出门都得丫鬟扶着。
老太夫人也很担心灾民跟病患们的状况,如今整个饶州城都差不多知晓西南出现灾民,灾民中有人染上腹泻病,因为饶州城即便没有出现腹泻病,也在用杨县令给的法子来防护着。
饶州城的百姓们也都已经知道源宝镇的腹泻病患已经治愈,是祝太守贴了告示告知城中百姓,也是为了让百姓们安心。
所以祝老太夫人也很担心京城里派了的钦差大人不顾百姓跟灾民的死活。
这会儿听见外头传来儿子的脚步声,立刻让丫鬟搀扶着她出了房门。
祝太守急忙上前搀扶着老母亲,温声道:“娘,您怎地出来了,您在屋里好好歇息着。”
祝老太夫人担忧问,“文议,钦差大人可是来了,皇上打算如何安置这些灾民和腹泻病的病患?”
祝太守没有瞒着老娘,把事情同她说了说,祝老太夫人忍不住跺了跺拐杖,想骂新帝昏庸,又怕连累儿子,只得连叹几口气,“文议,你可万万不能做下此等糊涂之事,病患都已治愈,腹泻病也并无继续蔓延,当然不能去听皇上的话屠杀百姓灾民,这是要遭天谴的。”
“娘放心。”祝太守扶着老娘进屋,“儿子省得,钦差大人也是好人,并未逼着儿子去屠杀灾民,封锁村镇,还写了折子递回京城,事情应该有转圜的余地,所以娘别担心,只管养好身子,以后还不定还能寻到姐姐,娘跟姐姐还有见面的机会。”
祝老太夫人这一生就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
儿子自然是祝太守,祝太守还有个姐姐,比祝太守大三岁多,年幼时,大概就是祝太守一岁多那会被拐子给拐走了。
祝家只是普通的市井门户,祝老太夫人那会又要照顾小的,家里也买不起丫鬟奴仆,祝太守的爹又在外赚银钱,那会儿祝太守的姐姐也就四五岁的模样,偶尔会在自家门前玩耍,结果那天就被拐子给抱走了,这也是祝老太夫人这辈子最大的遗憾,自从女儿被拐子抱走,祝老太夫人日日夜夜的哭,现在想起来,都还忍不住落泪,眼睛早就哭瞎了。
而祝太守自幼就被祝老太夫人叮嘱,希望他日后可以寻到祝家长姐。
祝大人把这事儿给放在心里头,也想着祝家普通门户想要寻人何其困难,所以他努力读书,科举中了进士后下放到地方上做县令,慢慢升迁到太守,这些年也一直打听长姐的下落,但是半点消息都没有。
祝老太夫人听闻儿子言,苦笑了声,“我怕是等不到那一日了。”
她自己的身体状况,她还是清楚的,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至多半年罢了。
祝太守其实心里头也清楚得很,心中不免难受。
祝太守的那封书信三日后被送到京城进了宫,这会儿还在早朝,朝堂上的朝臣们正在为灾民跟瘟疫头疼着,有些朝臣上书皇上当初不该直接派人去屠杀灾民,应当先圈禁起来,寻了郎中太医去给腹泻病人治病,若实在无法控制住,再做其他打算不迟,哪有直接上来就屠杀灾民,不然也不会让灾民害怕,让他们四处逃窜,其他各地也出现腹泻病的情况。
现在又听闻有些灾民已经到了西南那边,朝臣越发心慌,西南是边陲,有重兵镇守着,就怕腹泻病也传到军营里,倒时整个军营都要不攻自破。
本身前几年大皇子领兵已经把西南边上的国给打得伤了元气,西南军营要真因为腹泻病沦陷,西南也会成为国的囊中之物,边陲都没了,国伤的元气也会恢复过来,只怕会继续起兵攻打大盛朝,倒是又该兵荒马乱世道大乱了。
朝臣们说不埋怨新帝,那是假的,都觉得新帝太过心狠手辣。
即便是已经对新帝俯首称臣的朝臣们,他们也更希望跟着的是个明君,当初先帝死得蹊跷,大皇子又直接被斩杀,都不给他们调查的机会新帝登上皇位,又杀了几个闹得最厉害的大臣们,他们这才不敢再说甚,只是就算后来新帝顺利登基,谏官们也一直责怪新帝流放皇族皇子公主和皇后,骂得还很难听,总之那段时间是闹得不可开交。
要不是灾民里出现了腹泻病,谏官们还能继续骂,当初骂的时候,朝臣们都能感觉新帝的焦躁,真真是深怕又把谏官们也给砍了。
现在出现腹泻病,看到新帝的处理手法,朝臣们也觉新帝不成,要是先帝或者大皇子,处理起来肯定不会闹成这样的。
就在这会儿,从饶州城送来的书信快马加鞭送进宫。
新帝立刻说,“赶紧呈上来给朕瞧瞧。”
内臣急忙从满头大汗的官兵手中接过密信,是饶州城的太守写来的,看完后,新帝有点不相信,腹泻病还能治好?莫不是饶州城太守为了功劳诓骗他的?
下面朝臣有些急了,“皇上,可是饶州城太守送来的密信,腹泻病可有传到军营里头?”
新帝挥挥手,让内臣把这封书信读给朝臣们听听。
听完宦官念完,新帝忍不住说,“这祝太守莫不是哄朕的?自古以来,腹泻病都是直接封锁住掐断源头,哪还有可以治愈的情况?”
朝臣们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说,“皇上,说不定源宝镇的腹泻病人当真已经痊愈,祝太守送来的第一封密信不是说了腹泻病的防护法子吗?微臣以为可以试试,若真有用也是大功德一件,可以让人去往灾民出现的地方贴上告示和派往太医郎中前往救治,且微臣不觉祝太守敢欺瞒这种事情。”
对于祝太守的品行,在朝的官员们还是听闻过几分的。
新帝不说话了,要真按照祝太守说得那些法子治好了腹泻病,那岂不是说他真是昏君,什么法子都不想,直接把灾民给屠了?
见新帝不说话,朝臣们劝得劝跪得跪。
这些朝臣,有些还是大皇子一脉的,有些是新帝跟伏太后一脉的,也有真正爱民的,自然也有私心较重的。
他们都很清楚,真让新帝不顾一切杀了灾民和受牵连的百姓,那真真是名声都没了。
再说没了百姓,他们这些当官的又算什么。
百姓既是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最后新帝也烦了,说等钦差大人的密信。
过了三日,钦差大人的密信也送来了京城。
钦差大人亦说源宝镇的病患都已痊愈,只有一例病患病得太重身故,其他三个村镇虽有灾民跟病患出现,但都得以控制,病患也在慢慢治愈,还说源宝镇呈现上来的防护法子的确起到主要作用。
新帝没法子,自然不能继续让太守跟钦差去屠杀治好的灾民,只能派人前往灾民去的地方赈灾宣布防护法子跟救治病人。
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京城里各家各户也是人人自危。
特别是许沁玉的母亲薛氏,知晓源宝镇也有灾民过去,担忧得不行,就连娘家兄弟薛良也过来寻她,说是想给外甥女送封信再送点银子,担心外甥女在边城受到灾民的影响。
之前许沁玉给薛良的配方,他的小茶摊即便没有扩大,每个月也有差不多六七十两的纯利。
他做的烤肉串跟奶茶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不缺人吃,好多人宁愿排队等着,都想买上几串了来吃,这一个月入了夏,天气渐渐炎热,他多烤了些素菜,还加了一些酸梅饮子,也都卖得很好,生意比之前还火热。
他这几个月赚了不少,想再给外甥女送点银子,但一时半会儿也托不到人走这一趟,最近京城没有犯人和罪臣流放,马六他也没机会去边城。
说起马六,他得了许沁玉木桶乳腐的配方,让家中妻子跟老娘做了不少,抽空就让老爹或者他自己挑着木桶大街小巷的叫卖,一个开始每个月能多上二三两银子的进项,到了后面,他家的木桶腐乳卖出去些名气来,吃的街坊领居多起来,每月能赚个五六两银子。
再后来,有家酒楼用他家的木桶腐乳来炒菜调料用,味道极好,就每月同他定木桶腐乳。
所以现在他家因着这个木桶腐乳,每月随随便便都有十几两银子的进项了。
马六别提多感激许沁玉。
但这段时间一直没再跑西南那边,他也没办法亲自给许小娘子道谢。
薛良还是准备了二百两银票,还有一封书信都交给薛氏,让她以后给马六,等什么时候马六在跑西南时一并交给外甥女。
薛氏担忧女儿,把这几个月兄长给她红封也都添上,全准备给女儿送过去,她倒也听了女儿和兄长的话,没继续做绣活了。
只是边城涌过去的灾民让她近来都不得安心,京城里前两个月过来的灾民出现腹泻病都被新帝下令杀了,边城那边又出现,她肯定担心玉娘受牵连,新帝再下令把边城涌过去的灾民和受牵连的百姓都给杀了,玉娘可如何是好?
薛氏这些日子根本睡不着,好在这日突然就张贴告示,说是源宝镇的腹泻病已经治愈,现在会派人前往其他地方赈灾救病患。
薛氏这下安心下来,还打算过几日就去上香拜拜,谢谢菩萨保佑她家玉娘。
……
三房的许沁慧她前几个月听丫鬟说起这群灾民时就知他们的命运如何,还没等到进城就发现染上腹泻病,最后被新帝下令给杀了,却有不少给逃了,然后就是朝臣闹,边城那边又有几处出现灾民,新帝继续下令屠杀,朝臣继续闹,觉得把人都给杀了太过残忍,新帝被闹得头昏脑涨,不知如何是好。
新帝犹豫,伏太后那个疯子可没犹豫,直接派人前往灾民逃窜的地方,把灾民跟受牵连的村镇杀了个精光。
就连边城那边三个村子跟源宝镇都没留活口,一夜给屠得干净。
许沁慧的确没太在意这事儿,因为上辈子这些灾民也没影响到她,何况也就是闹到差不多这个时候就解决了。
不过最近一个月,她还是很犹豫,因为她一个月前才知道二姐跟竖王的家眷都住在源宝镇。
上辈子,竖王一脉就剩竖王跟闻氏,应该是竖王和闻氏两人上辈子根本就没落户在源宝镇逃过一劫。
但这辈子,竖王一脉都活得好好的,所以接下来的命运也发生了变化,让她们选在源宝镇落籍。
她也是一个多月前才从二伯母口中知晓二姐跟竖王一脉是在源宝镇落籍的,知晓后,她心中犹豫要不要给二姐递个信,可又不知找什么理由,总不能直接告诉二姐跟竖王一脉接下来源宝镇会被灾民和腹泻病的牵连被屠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