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寅伸出手去勾住她尾指轻摇,低声道:“清如。”
许清如抽抽鼻子,很快坚强起来:“我没事。”
周寅软声道:“我比较笨,不懂许多事情。但我觉得如果一件事让你觉得不快,它一定有什么不对劲之处,人应当不会平白无故感到不适。”
许清如一怔。
周寅不等她细想,又柔声道:“不过清如,你母亲不是一开始便疯的吗?”
许清如努嘴,有些不悦:“怎么会!我父亲也不能娶一个疯女人啊……我母亲一开始好好的,到我四五岁时才渐渐变了。”
周寅眨眨眼,带着歉意道:“抱歉,我不清楚这些,让你不开心了。”
许清如轻哼一声,根本不怪她:“不知者无罪。”
周寅怯怯地问:“可是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若非突生大变故,人很难一下子疯掉。
许清如面色一滞,眉眼低垂,摇了摇头:“我那时候年纪还小,并不懂许多事,只记得母亲的脾气越来越差,常常歇斯底里。父亲每次都会安慰她,但她的反应反而变得更加激烈,再后来就疯掉了。”
周寅轻轻叹息,像是不忍见她难过,问起别的:“那你母亲之前脾气是不是很好?”
许清如目光悠远,想起过去,摇头否认:“我母亲脾气和好可根本不沾边,我的性子就遗传她,掐尖好强,事事争先。”她对自己有着深刻认识。
“我母亲更是如此。”许清如说到母亲还未发疯时整个人都柔和起来,“她姓戚。”
周寅像是头一次知道这事似的跟着念:“戚?”
“是呀,我与戚杏是表姐妹,所以平日我俩常常同进同出。”许清如同周寅解释,“我母亲是低嫁,加上本就强势,对我更是严苛。但她也只是在课业上对我严苛,平常是很好很好的。所以我真希望她能好起来,她若是知道自己成了现在这样一定很难过。”
周寅只默默陪她,并没说什么“你母亲一定能很快好起来”这些空话来安慰人。若这么说,也是忽视许清如这么多年来的努力。
两人说着话到院外,老远就能听到其中喧哗。
许清如脚步加快,院外两个婆子同她打招呼她也只是草草应下,便迫不及待地进了院子。
见女郎还带了人来,两个婆子都很纳罕,又见这主仆二人皆是顶尖的好相貌,便更惊讶了。
房中一阵追逐声,婆子追着哄道:“夫人,夫人该喝药了!”
一阵风卷来,房中蹿出个跑得飞快的中年女人,一把撞在许清如身上,两人齐齐坐倒在地。也正是因为这个空档,房里追着喂药的两个婆子跑出来将人抓住搀起,气喘吁吁地同许清如打招呼:“女郎。”
许夫人趴倒在尘里,鬓发缭乱,衣衫脏污,沾了药渍。她穿的都是顶好的布料,没佩戴钗环大约是怕她伤着自己,伺候得的确无微不至,不见丝毫怠慢,难怪所见之人皆会称颂许大人的一片真心。她双目无神,口中不知在低低地念些什么,看起来神神叨叨。一被人抓住,她惊声尖叫,号啕大哭,坐在地上抠着土缝儿怎么也不肯起来。
许清如被周寅扶起,轻咬下唇,无可避免地感到有些难堪。但这难堪只是一瞬,她很快让婆子们退后,哄起母亲,像是经历过千遍百遍。
婆子们倒听许清如的话,不再强行要捉许夫人起来,老老实实向后退去。
许夫人依旧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几乎痉挛起来。
许清如拿出帕子为母亲擦眼泪,越擦越多。她心里难受,还强忍着泪意努力同疯了的母亲讲道理:“您别哭了,您一哭我也难受。”她依旧如对待精神正常的母亲一样同母亲交流。
可许夫人听不懂,哭得天崩地裂,打了好几个哭嗝,要抽过去一样。
“不喝药,母亲,不喝药。”许清如抿嘴哄道,“不喝。”
许夫人哭声低了些,干哭了一阵才渐渐停下。她即便不哭也没有立刻坐起,注意力被土缝里的枯草吸引,伸出蹭破皮的手去薅草。
许清如目光一凝,握住许夫人手腕,将之牵到眼前,吩咐人道:“去拿药来,夫人的手破了。”
端药的婆子没动,另一个去房间中拿止血散去了。
许夫人被拽着手腕动弹不得,很快不耐烦起来。她焦躁不安地试图将手抽回,发出暴躁的嗬嗬声。
许清如不肯让她伤口进脏东西,固执地牵着她的手。
许夫人急起来,双手挥舞,拼命挣扎。她没有理智,力气极大,许清如本是蹲着被她带着一起坐倒在地。非但如此,许夫人将桎梏她的许清如视为敌人,对她一阵拍打。
婆子们惊呼。
许清如被母亲打得睁不开眼,雨点儿似的巴掌连连落在她头上身上,力道十足。她悲从中来,却又倔强,强忍着不肯落泪,只抬手护着头。
又两下重重落下,戛然而止。
“她是你女儿,你认不出来吗?”周寅疑惑的声音带着淡淡愤怒在许清如头上响起,下一刻她被一双手扶起来。
许夫人发出烦躁的尖叫,脚在地上连连跺起来,发出闷声。
许清如疲惫无比地睁开眼,心中委屈地无以复加,只见周寅将她护在身后,鹿鸣单手便将她母亲双手反剪,婆子们这才从惊慌之中回神,簇拥过来,嘘寒问暖之余要从鹿鸣手中接过夫人。
夫人还在高声尖叫,声音锐利地像哨子,让人听得太阳穴一阵阵跳。
婆子们尴尬地伸出双手,不知该怎么将这位暴躁的夫人接过,心想这个漂亮丫鬟的力气好大。
“她听不懂的。”许清如心累无比地开口,不得不面对事实。她母亲彻底疯了,认不出她了。
鹿鸣手指不动声色地叩在许夫人脉门之上,片刻后挪开,对周寅轻轻点头。彼时许夫人挣扎累了,怒不可遏地望着每个人,仿佛人人都是她的敌人。
他瞥婆子们一眼,她们鬼使神差地明白过来,将夫人接过。
“女郎。”婆子们迟疑地要从他手上接过许夫人,许夫人扭动着试图逃开,这次婆子们抓她抓得死紧,不敢再让女郎挨打的事重新上演。
然而许夫人却忽然歪斜两下,在婆子伸手接时一个趔趄,连带着婆子们一起重心不稳。
啪——
药碗落在地上,碎了一地,药汁洒了一地。
鹿鸣反应最快,将碎片捡起,手指在药汁中蘸过。
“多谢,多谢。”婆子们感谢帮她们善后的这位丫鬟。
周寅默契地开口替他问:“瓷片要丢到何处?”
婆子拧着夫人无暇引路,用下巴为鹿鸣指路:“多谢姑娘,丢到房中的渣斗里就好。”
鹿鸣淡漠地进房中去丢瓷片。
许清如望着咬牙切齿的母亲,悲从心起,却还是惦记着让鹿鸣为她母亲诊治的事。她正要说“进去坐吧”之类的话,就见周寅面色苍白地回过头来,很为难地对她道:“清如,我还有些事情。”
许清如脑中一嗡,说不出的滋味儿。她下意识地应道:“那我们先行离开,下次再来看母亲吧。”她的嘴似乎不是自己的,仅靠本能说出的这些话。
“好。”周寅眼中带着歉意,可怜兮兮,让许清如再说挽留的话都说不出口。她看样子确然是被吓坏了。
许清如并不恨她,只是觉得好可惜,她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将郎中带到母亲这里,只差一点就有机会让郎中为母亲诊治。
她心灰意冷,只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再看什么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毫无希望。
她麻木地同周寅向外走,刚出院外,只听周寅用气声同她道:“清如,我们出去说。”
许清如木然的心一跳。
作者有话说:
都会有报应的,另外虎不会遇到任何挫折,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她是最强的(物理与精神层面)
第79章
待鹿鸣从房中出来, 周寅带着许清如一步步出了院子。
婆子们在他们身后不知滋味儿地道:“女郎慢走。”她家夫人今日又吓走一位宾客,还打了女郎,也不知道女郎会不会因此恨上夫人, 日子怎生这样难过。
许夫人终于安静下来, 盯着许清如的背影五官抽搐, 一霎过后她神色竟有一瞬间清明,哀戚地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但很快清明又被暴躁取代, 她跺脚, 喉咙中发出不耐烦的嗬嗬声。
“夫人, 咱们回房中去吧,外面冷。”两个婆子虽被折腾得够呛,却从未苛待过许夫人分毫。
许夫人听不懂这些, 显得很不耐烦,被人半推半就地带回房中。
许清如麻木地跟着周寅出来,往府外去。她情绪低落, 心中复杂极了,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直到大门处她终于动动嘴唇, 要与周寅告别,却说不出口。她不能怪罪周寅,母亲那样谁见了都要怕, 可她也很难一下子接受希望变成绝望。让她缓缓。
还是周寅一脸歉意主动开口:“清如。”
许清如别过眼去, 轻轻应声。
“你能送我上车吗?”她怯怯的, 让人不忍拒绝。
许清如一言不发,最终点头, 送她上了马车。目睹周寅在马车中坐好, 她垂下眼要转身下车。
周寅一把拉住她袖子, 哀求婉转:“清如留步。”
许清如被她拉得停在原地, 却没有心情去面对她。
周寅自顾自地道,嗓音绵软:“方才在府上说话多有不便,所以请你出来。刚刚鹿神医已经趁着扶住夫人的时候把过脉了,不知是什么情况?”她说罢文文静静地看向鹿鸣,目光绵绵,让人心跳不已。
许清如愕然,她本就是因母亲无望让鹿鸣诊治而难受,谁知鹿鸣早就在暗中完成一切,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转过脸震惊无比地望向周寅。
鹿鸣缓缓开口:“令慈痰迷心窍,痰浊上阻,蒙蔽清窍,是疯之兆。”
许清如认真听他缓缓道来,未想到鹿鸣果真见缝插针,在不知不觉时诊了脉。阿寅要走不是被吓到,是想尽快告诉她此事。
她顿时心情更加复杂,眼眶微热,她以为没希望了。
鹿鸣还在继续道:“大受刺激,急火攻心是一方面,有人在你母亲药中动了手脚,促使她大脑受损是另一方面。”
许清如面色一白,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的理解出了问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人要害我母亲?”许清如喃喃问。
鹿鸣一抖袖子,袖中发出瓷器相击的清脆声响,他手一翻,掌心向上,其中是两片方才碎裂药碗上的碎瓷,还沾着少许药汁。
“这是什么药?”鹿鸣冷淡看着许清如问。
“安神汤。”许清如恍惚地答。她记得很清楚,她母亲总是哭闹不休,夙夜难寐,父亲请名医给她配了安神汤,好让她能踏实睡觉。
鹿鸣摇头:“不是。方才我把完脉后看那正好有汤药在外,亦好奇夫人平日用的是何药,便特意用夫人将药碗撞翻,多有得罪,请你莫怪。我借收拾碎瓷之机将蘸了药汁嗅闻品尝,发现其中装的不是安神药。”
许清如默不作声地将牙咬起,等他宣判结果,下颌线干脆利落的一条。
每次喝药她母亲总是万分抗拒,怎么也不肯喝,是以每日能喂到母亲嘴里的药少之又少。过去她以为是母亲变疯变傻像小孩子般,才不肯喝药。若药有问题……
“其中有山豆根与朱砂两味药,剂量还不小。”鹿鸣见她不懂,特意说明白了些,“山豆根过量易有中毒型脑病,而朱砂中有汞,《本草纲要》中曾言:‘独用多用,令人呆闷’,这两味药在你母亲的汤药中,怎么也算不得安神。”
许清如牙根几乎要被自己咬断,眼睛不知不觉被眼泪模糊,嗓子发辣,恨极。
周寅同样蹙起眉来,担忧地望向许清如。
“我这里两片上还有剩些药汁,你若不信可去找别的郎中鉴别一番。”鹿鸣递出瓷片。
许清如慢慢伸出手去,指尖尤在颤抖。她相信鹿鸣的判断,但这些药汁她要留着。
鹿鸣抬眼,很不近人情地警告:“许女郎,你这样拿不稳。”不见半分怜香惜玉。
许清如深吸口气,连喘气都在颤抖。她奇迹般地平静下来,脑中只有两字,母亲。她断不能乱了心神,有人要害母亲,母亲只有她了,她务必不能乱了方寸。
“我可以了。”她的手变稳,目光坚定,虽然依旧生理性的朦胧。
“瓷片锐利,小心划手。”周寅柔声提醒。
许清如冷下的心平添几分热度,未能完全冷下去。她小心翼翼地将瓷片接过,愈发不知说什么好。
鹿鸣趁她出神去看周寅,周寅回视,翘翘唇角,他先败下阵来,垂下眼帘。
他开口问:“许女郎要如何做?”
许清如艰涩开口:“府上有人要害我母亲,我自然要查清,为母亲讨一个公道!鹿神医,我母亲的病还能治么?”
鹿鸣并未答能不能治,反而问:“你觉得谁是害你母亲之人?”他一针见血,毫不留情。
许清如被问得一窒,下意识躲闪。得知母亲是为人所害后她脑海中乱糟糟,一直无暇也是不敢细思究竟是谁害她母亲。
她母亲是许家唯一的女主人,谁敢对她下手?
许清如捏着瓷片的手指发紧,听闻周寅关切叫她:“清如?”她指腹险些被锋利瓷片划破,及时收力。
“我不知道……查吧。”许清如声音带着倦意。
鹿鸣点头:“要如何查?”
许清如面色一冷,不愿细说,实际上也是她还不知该如何去查。
鹿鸣也不追问,淡淡道:“女郎在府上虽是小主人,但头上还有正儿八经的主人,若追查,必要请你父亲插手。既如此,我只能说令慈无医。”
许清如不是傻子,听懂他言外之意,疾言厉色:“你什么意思?”
鹿鸣不急不恼,不冷不热:“许女郎是真不知还是故作不知?许家有掌家之权的女主人被害,你以为另一位一无所知?你母亲的病是谁诊的?郎中是谁请的?安神的药方是谁开的?药是谁煎的?”他接二连三地抛出问题,压得许清如肩膀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