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他也难逃此劫了。
只是这回惹麻烦的是邬宁。
一路疾驰至内院,邬宁猛地停下脚步,慕徐行反应不及,险些撞到她身上,一个踉跄才堪堪稳住。
邬宁转过身朝他笑,像猜到他心思似的说:“别怕,咱们这回有帮手,不会再叫你挨打了。”
慕徐行抬眸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身着月白色箭袖锦衣的高大男子,他手握着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剑,正缓步朝这边走来,待他走近了,慕徐行才看清楚他脸上的神情,那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波澜不惊。
“郑韫!”邬宁命令道:“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只听“歘”的一声肃响,郑韫抽出长剑,眼睛也不眨一下的斩断了其中一名黑衣人的手臂,鲜血喷涌而出,黑衣人愣了片刻,方才惨叫起来,其余黑衣人忌惮郑韫快如闪电的剑法,一个个都踌躇不前,不敢再妄动。
慕徐行盯着地上那截可怖的断臂,又望向邬宁。
她得意且兴致勃勃:“哼,让你们追我!见识到厉害了吧!”
这便是,她口中的“找乐子”,这便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
仿佛直至此刻,慕徐行才从慕迟那如梦似幻的记忆中挣脱,看清这个世界真实而残酷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慕徐行是有成长线的!
第45章
万民同乐的除夕夜,本该在宫宴之上的小皇帝,却无端端的出现在了黑赌坊里,还险些被黑赌坊的打手欺辱。
京兆尹得到消息,再顾不上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急忙领着一众官兵赶来。
“陛,陛下……”京兆尹撩袍跪地,满脸惶恐:“微臣来迟了。”
邬宁坐在赌桌上,漫不经心地揉搓着三粒骰子:“来迟了?”
京兆尹见状,立即改口:“京兆府奉命搜查私赌暗娼,却叫眼皮子底下冒出这样的不轨之徒,实为办事不利,还请陛下给微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微臣必定在三日之内将幕后之人缉拿归案。”
“这话说得还像样些,不过,这赌坊开得如此明目张胆,朕在深宫里尚且略有耳闻,你们京兆府当真毫不知情吗?还是与幕后之人有所往来?”
“陛下明鉴!就是给微臣一百个胆子,微臣也不敢包庇私赌暗娼啊!只是,近来生事者众多,京兆府人手紧缺,查案不得不分个轻重缓急,是以这一阵有些疏于稽查,才给了这赌坊可乘之机。”京兆尹说完,抬起头,拱手道:“微臣所言,句句属实!”
京兆府职责是治理京城,而京城乃皇亲国戚、王侯将相的聚居之地,各有各的势力,各有各的姻亲,关系盘根错节,随便一桩案子,只要涉及到权贵,就免不得一通周旋,京兆尹稍有不慎,轻则摘掉乌纱帽,重则摘掉项上人头,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
因此这从三品的官位在权贵眼中是个烫手山芋,都不愿意将自家的得力干将安插于此。
邬宁心如明镜,京兆尹的确没有包庇之嫌。
“也是,陈大人身居要职,难免力不从心,何况顺着这条暗道挖下去,还不知道会挖出什么豺狼虎豹,再把陈大人给一口吞了,朕可是要心痛的。”邬宁丢开骰子,笑着说道:“要不这样吧,从今往后,私赌暗娼,朕亲自来查。”
京兆尹看了眼邬宁身旁的郑韫,犹豫一瞬,行叩首大礼:“陛下圣明——”
……
子时将至时,爆竹响彻霖京城,满天烟花在承天门上方绽放,这除夕夜仿佛从此刻才刚刚开始。
邬宁坐在马车上,缓缓放下竹帘,隔绝了街边的热闹与喧嚣。
“你怎么了?”她问神游多时的慕徐行。
“陛下今日……为何要来赌坊?”
“你想听实话?”
“嗯。”
“其实也没什么。”邬宁笑笑,那两丸漆黑的瞳仁里满是小女儿家的骄气:“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明令禁赌,这才过去几日啊,他们偏要顶风作案,当真是半点都没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我自然得给他们点厉害看看。”
郑韫一早便等在赌坊内院,御前禁军随即闯入,没过多久,京兆府的官兵也匆匆赶来,这一切显然都在邬宁的计划之中。
慕徐行又问:“陛下早知晓那家客栈下面是黑赌坊,为何不直接派人去查封?”
“这个嘛……不管是京兆尹,监察院,还是刑部,里头都是鱼龙混杂的,遍地亲戚、同窗、一股绳,但凡牵扯到那些动不得的眼珠子,再大的祸事,踢来踢去也就不了了之了。”邬宁对慕徐行几乎掏心掏肺:“所以,我得借着这个机会,锻造一把只为我所用的刀,如今是查私赌暗娼,往后便是查贪官污吏,一点一点,将属于我的东西都拿回来。”
慕徐行长睫倾覆,遮住了原本明亮的双目:“那,陛下今晚出宫,只是,为了这件事吗?”
邬宁愣住,觉得自己刚才好像说了一箩筐废话。
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原是要陪你在宫外转一转的,这不是,在赌坊耽搁了吗。”
慕徐行知道邬宁在说谎。
她此番出宫,目的只有一个。
也就是说,原主并不在她的计划之内,原主于她而言,或许没有那么重要。
那她为什么还要如此的毫无保留?
慕徐行脑子里很乱,心里也很懊恼,完全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
邬宁查封黑赌坊的事,不足一个时辰就传到了宫中。
宫人们只道除夕夜圣上抛开一众亲王侯爵,领着慕常君偷溜出宫去玩,两人混到了黑赌坊里,本是图个高兴,让从遂州而来的慕常君长长见识,偏庄家有眼不识泰山,耍诈竟耍到了圣上跟前,圣上一气之下,这才让京兆尹查封了黑赌坊。
丹琴一边给小白梳理毛发一边气呼呼道:“真不晓得谁嘴巴这么快,说的那叫一个有鼻子有眼,像他在旁边瞧着似的,几个意思啊,难道陛下去赌坊都是我们常君撺掇的?”
慕徐行喂了小白一块鸡胸肉,小白狼吞虎咽,吃的很香。
离了邬宁,慕徐行渐渐清醒,终于想明白,自己也是邬宁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邬宁要让查封黑赌场这件事,成为外人眼里的一桩偶然事件,仿佛她今日的所作所为,皆是临时起意。
若不出意外,消息之所以能在宫中传播的这么快,是因邬宁在背后推波助澜。
小皇帝不擅政务,倒是极为通晓帝王心术……
“少爷,少爷。”徐山唤他,眼含担忧地说:“别想太多,时候不早了,该沐浴安寝了。”
连徐山都看出来,她在利用他。
慕徐行心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
若今日是慕迟,邬宁还会这样做吗?
任凭他再怎么竭力掩饰,他和原主终究不是一个人,脾气秉性,天壤之别,即便邬宁不会怀疑这具身体被陌生的灵魂所占据,感情也会日渐淡薄。
邬宁喜欢的始终是慕迟,慕迟变了,她自然不如从前那般喜欢了。
“小山。”
“嗯?”
“你觉得,我和入宫前相比,是不是变了很多?”
徐山微怔,思虑片刻才道:“少爷近来是稳重了,话也少了。”
慕徐行深知原主是个话痨,可他实在找不出那么多话说,总不能在邬宁跟前胡言乱语。
单这一点,他就不能彻底把自己变成慕迟。
第46章
除夕守岁,邬宁自然要与燕柏一起。
只是她在宫宴中途悄然离席,将那些皇亲侯爵通通晾在一旁,燕柏不得不替她收拾这烂摊子,尤其燕老夫人心中有怨,屡屡发作,极难应付,燕柏回到凤雏宫时,已然酩酊大醉。
邬宁戒酒戒得有些矫枉过正了,一闻到酒气就头晕目眩,忙捏着鼻子躲开,吩咐宫人:“快去给君后沐浴更衣,天啊,这是泡在酒坛子里了吗?”
燕柏身旁的内侍一心为主,不免感到委屈,便对邬宁说:“陛下有所不知,今日宫宴上,老夫人提及表少爷孤身在外,倍感伤心,拭了许久的泪,君后毕竟为人子孙,又逢年节,这才多吃了几盏酒。”
内侍把话说得委婉极了,却不难想到当时殿上的情景。
邬宁抿唇,朝内侍一摆手,内侍便搀扶着燕柏去里间沐浴更衣了。
荷露今日一直在宫中,邬宁把她唤道跟前问:“到底怎么回事?”
荷露压低声音道:“奴婢听燕老夫人同君后说了一句“你如今是翅膀硬了,要与燕家划清界限吗,倘若燕家倒了,你以为你这中宫之位还能坐得稳?”,君后拿老夫人没辙,心里兴许是不太痛快。”
燕泽的祸事有燕柏横拦竖挡,八成还没摆平。
一个燕榆,一个燕泽,都是燕老夫人的嫡亲孙儿,故而,燕老夫人心中不仅有两重怨气,更唯恐燕柏站在邬宁这边,替邬宁报杀父之仇,要将燕家人赶尽杀绝。
“舅舅如何?”
“老夫人七十高龄,宰辅又能如何呢。”
邬宁嗤笑:“呵,真是把自己当太皇太后了。”
这要是燕知鸾在世,什么亲娘不亲娘的,早把燕老夫人关在后宅里养老了,岂容她这般倚老卖老,胡作非为。
不过倒也合情理。
那燕家原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百年望族,姻亲讲究门当户对,燕老夫人大半辈子都活在小门小户里,临老了才凭借儿女一飞冲天,成了霖京城人人攀附巴结的燕老夫人。
因此,眼界委实有限,目光也不能长远,只看到这眼前的一时风光,不懂何为自取灭亡。
“陛下。”郑韫从殿外走进来,一身凛冽的寒气,眉目间却是无比平和的。
“可见过曹全了?”
郑韫微微颔首。
邬宁笑道:“那家黑赌坊的消息,便是他打探到的,这人有几分本事,你日后可要好好和他相处。”
有几分本事,自是不愿甘居人下。
郑韫虽曾经是燕知鸾的心腹,但时过境迁,如今他初来驾到,要压过曹全一头,曹全怎能情愿。
想让曹全唯他马首是瞻,郑韫多少得费些力气。
“我知道。”
“嗯,那就好。”邬宁从书卷夹缝中抽出一封亲笔书信,夹在指尖,递给郑韫:“这个,你拿去给陆文晏。”
彻查私赌暗娼,不算大事,可内廷宦官想把手伸到前朝,免不得要经历一番阻碍,前一阵陆文晏查封青楼赌坊,捏住了不少官员的把柄,邬宁隐忍不发,就是为了今日给郑韫铺路。
郑韫回宫不过两日,却已然摸透了朝廷的局势,他非常清楚陆文晏的作用,接过书信,盯着邬宁道:“多谢陛下。”
“行了,你去忙吧。”
郑韫的到来不单威胁到了曹全的地位,也叫荷露生出些许危机感,她是背叛了燕家,投奔了邬宁,若在邬宁这不得重用,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郑韫前脚一走,荷露后脚便道:“陛下这般信任郑韫,将全部底牌都交付与他,难道不怕……他从前毕竟是太后身边的人。”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邬宁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轻笑着说:“何况,他想要的,只有我能给。”
他想要的……
荷露不知道郑韫究竟想要什么,那个人看起来好似无欲无求。
此时此刻,容不得荷露深思。
燕柏沐浴更衣后,被内侍搀扶到床榻上,他今日是真喝醉了,双眼紧闭,面色绯红,口中含混不清的念叨着头疼,时不时还唤一声“阿宁”。
荷露忙吩咐宫人:“醒酒汤呢,去拿醒酒汤来。”
邬宁是头一次见燕柏醉成这个样子,不晓得他也有如此任性的时候,荷露把醒酒汤端到他身旁,还不等捏起汤匙,就被他一扬手打翻在地:“滚开——”
素来温和的君后,几盏酒入腹,简直像变了个人,令一众侍婢颇有些无措。
邬宁也不想燕柏积攒半辈子的好名声毁在酒后失态上,懒懒地靠着圈椅说:“你们这一年也不容易,都回去歇着吧,荷露,记得多给他们些赏钱。”
“是……”荷露离开前,略为担忧的看了一眼燕柏。
说到底,燕柏不过弱冠之年,与他年纪相仿的世族公子,要么心无旁骛的刻苦读书,要么整日游手好闲,只顾吃喝玩乐,可他身上却背负着数不尽的重担。
就算不被压垮,也快要喘不过气了。
邬宁还为着燕家那位“太皇太后”而恼怒,是没办法同情燕柏的,展开书卷,抖了一抖,预备和燕柏井水不犯河水的坐在这看一夜书。
可燕柏总也不消停。
“阿宁,阿宁……”
“干嘛啊,跟叫魂似的。”
邬宁抬眸,见燕柏两条长腿悬在床边,赤足踩着地毡,不是个能舒坦睡觉的姿势,不禁叹了口气,走到他跟前,扯着他的手臂,试图将他拉起来。
燕柏浓眉紧蹙,细密的睫毛微微颤抖:“阿宁……”
他分明有很多话要说。
然而,即便醉的不省人事,那些深埋在心底的秘密也终究无法宣之于口。
作者有话说:
我这章本来打算写酒后失态play,真的,我都想好了,可刺激了,没有什么比习惯了克制的人失控更带感,但写着写着,又觉得不行,燕柏不该失控,也不能失控。
第47章
烈日艳阳天,出奇的热。
燕柏脚步匆匆的走向中宫,将随从尽数甩在了身后。
他要去见姑母,他心里有好多委屈想说给姑母听。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燕柏是家中长子,不仅被父亲寄予厚望,还要照顾幼弟幼妹,受了委屈,没处倾诉,只有燕知鸾愿意开解他。
姑母虽不会像母亲那样慈爱温柔,但凡事都会站在他的角度考虑,让燕柏觉得十分踏实。
“奴婢见过表少爷。”宫婢腰肢绵软,盈盈一拜,柔声说道:“娘娘正在午憩,还请表少爷在此稍候片刻。”
“嗯……”
殿外阳光晃眼,一踏入殿内,立时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燕柏坐在椅子上,理理衣袍,抬起头环顾四周。
宫婢像猜到他心思似的说:“殿下在书房练字呢。”
燕柏想看一看邬宁,可他没有起身,他清楚邬宁得知他入宫,会立刻放下手中的笔,蹦蹦跳跳,像小雀鸟一般跑过来。
燕柏等了很久,身体越来越热,几乎口干舌燥,可始终不见邬宁的身影。
终于,燕柏从梦中醒来。
在梦里没能见到的人,睁开眼仍是见不到。
“君后。”宫婢一面侍奉茶水,一面悄声说道:“天刚亮陛下就去那边了。”
“那边”是指云归楼。
整座皇城,百座宫室,“那边”就单单指云归楼。
燕柏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强忍着心中的不悦,吩咐宫婢:“叫李胜过来。”
李胜是禁军统领,邬宁离宫后的一切行踪,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燕柏很快弄清楚了昨晚发生的事。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看上去不过是一次稀松平常的胡闹,可不知道为什么,燕柏的心仿佛从万尺高的悬崖坠落到无尽深潭,砰的一声响,寂静的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