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明亮美丽,杨正南对她笑:“那么厉害就好了。”
在部队时,杨正南有几个战友枪法很准,有一人被八一队招去主练飞碟,众人为他践行时,都祝他以后拿奥运金牌。几年后,此人退役去了地方警队。
杨正南寻子时,跟这位战友见了一面。战友说刚练射击时踌躇满志,到后来才发现往顶峰走是拼天赋,跟瞄准关系不大,完全是凭手感,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再怎么刻苦训练,差的那点死活补不上。
获胜方的奖励是烧烤宴,陶家欢让杨正南带孩子们先过去,她想换回常服,这身行头帅归帅,但她的体质很容易闷出痱子。
这里离帐篷比较远,杨正南和孩子们陪陶家欢回去换衣服。孩子们都觉得军服很神气,巴不得能多穿一会儿。
树荫下,孩子们七嘴八舌总结得失,陶家欢钻进帐篷换衣服。杨正南担心会有不知情的人冲进去,守在帐篷外。太阳出来了,燠热的空气在挤压,热浪和蝉鸣令人晕眩,他抬手解开队服最上面一颗扣子。
陶家欢换上 T 恤仔裤出来,杨正南背对她站立,肩背挺直,后腰汗湿了一大块。他转头看她,额头汗珠顺着脖颈流淌,陶家欢脑中升起一些旖旎的幻想,心跳加快,体内的焦渴感蔓延肆意,她抓过小玉,把小玉跑得散乱的头发扎好。
小玉自告奋勇当了“主烤官”,烤得像模像样,成成是素菜队的带头人,陶家欢没下过厨,剥着白玉枇杷,往他俩嘴里塞。
孩子们都夸枇杷好吃,陶家欢从小爱吃这种名为白玉的枇杷,果肉洁白如玉,入口清甜水润,以白玉为名很恰当。
陶家欢在北京读大学那四年,连翘每年给她寄两箱,她和同学分享,所有吃到的人都说惊为天杷,刷新了她们对枇杷的认知,她们以前吃的要么偏酸,要么淡如水。
苏州白玉果香味浓,冠绝天下,但知名度不够高,没能普及开来,陶家欢引以为憾,好吃的东西她恨不得让所有人都吃到。
杨正南笑道:“因为不便宜,还娇贵,无锡水蜜桃也是,价格和运输都有些限制。”
阳光破云,笑意在杨正南脸上荡起碎金般的涟漪,陶家欢心中一荡,下意识地把剥好的枇杷递到他嘴边。
陶家欢怕热,额前鬓边几缕碎发被细汗黏着,面颊酡红,杨正南心一悸,再一乱,张嘴咬住枇杷。清甜滋味在口腔里迸发,他还回不过神,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陶家欢心跳得咚咚响,想问倪芳是不是他女朋友,话到嘴边吞下去,变成一句:“你以前在哪里当的兵?”
杨正南垂眼,掩住情绪:“陕西。”
陶家欢读大学期间,每年 6 月,连翘都会给她打一笔旅游资金,她说工作了很难再有这么长的暑假,建议妹妹趁这几年到处走走看看。
陶家欢没舍得跑得太远,跟着同学在北京周边省份自驾游,最远到过甘肃张掖,但还没来得及沿着祁连山脉走一圈就毕业了,她问:“你去过祁连山吗?”
上古所说的昆仑之墟是指祁连山脉,杨正南点头,当兵和寻子时他都走过。阳光穿过树叶的枝蔓落在陶家欢身上,其人似白玉,他心里有句话没管住,冲口而出:“以后有机会一起去。”
陶家欢拿起一串烤香菇尝味道,强装镇定:“说话要算话。”
蝉在嘶鸣,树枝间一只喜鹊倏忽飞来,杨正南又没按住自己:“算话。”
烧烤架上牛肉片被烤得滋滋冒油,某种难以言说的氛围像缕缕烟尘,在两人周身缭绕,直到小玉的惊叫声响起。
素菜队队长失职,把玉米烤成焦黑色。杨正南拿起夹子,把它扔进垃圾桶,再夹过几片土豆,刷上一层油。
烤鸡翅肉香四溢,主烤官进献给陶家欢。杨正南扯着领口透气,他哪里还有理智,他早疯了。
吃饱喝足,下午的自由活动开始,孩子们扑向卡丁车,陶家欢去跟步枪较量。杨正南守着孩子们,不断向她张望。等孩子们放暑假,陶家欢恰好也有空,他想报个亲子夏令营,一起去趟大西北,那里地形风貌和苏州大不同。
正待返程时,狂风卷集着乌云,一场雷阵雨从天而降。陶家欢从背包里摸出格子伞,为自己和小玉撑起,对杨正南摇了摇:“是你送我的伞,我一直在用。”
是她第一次表白,站在街头哭泣时,他从车里扔下去的伞。杨正南打开手机音乐播放软件,陶家欢唱过的那首《Don't go out into the rain》响起:“我的蜜糖,你千万别到雨里去,会被淋化的。”
众人躲在帐篷里,陶家欢和小玉跟着旋律轻声哼唱。杨正南盯住空中盘旋的小飞虫,感觉自己也成了飞虫,被一滴蜜糖黏住了,一边悔,一边尝着甜,越挣扎,越挣不脱。
骤雨来得急,去得也快。陶家欢明天早上有工作,得赶回连云港,孩子们说烧烤和枇杷都吃得很饱,还不饿,杨正南开车先送陶家欢去高铁站,她早上是包车来的。
这次出来玩的孩子多,杨正南开来的是越野大车。开往高铁站的路上,陶家欢和孩子们玩得太累,都睡着了。
开上环湖景观路时,天边现出梦幻般的紫霞。杨正南看看副驾睡歪脖子的陶家欢,想喊醒她观看,转念一想,她工作没日没夜,他按下车窗,用秦舟送的相机录下来。
寻子 13 年,杨正南走遍高山大川,沿途风景是唯一的慰藉。南方夏天的晚霞浓墨重彩,北方的蓝天饱和度很高,海滨城市时有磅礴的云,陶家欢都看过吗?想和她去看。
天色渐暗,直至灰蓝。杨正南收起相机,凝视陶家欢,她睡相很乖,眼睫浓密,眼下一小片青色,嘴唇微微翘着,面色白里透红,隐见细腻的绒毛,像一颗粉嫩的水蜜桃。他按捺不住,伸过手去。
在部队第一次接触真枪时,杨正南非常兴奋,拿在手里一枪打飞。手指在接近陶家欢时,他心跳得一如当年端不稳枪。
秦舟在婚礼上对连翘许下誓言,他说即使未来会遭遇困境,仍然会和连翘倾情相伴,50 年后再邀请在座各位庆祝金婚。
时光是爱和陪伴,从年轻走到垂老,但有些人应该没有 50 年可以给予喜欢的女人了。杨正南的手停在陶家欢脸旁,慢慢缩回来。他现在勉强还能看,身体也还好,再过十年二十年呢?
不认为陶家欢会爱垂垂老翁,可她性子犟,万一是个痴的怎么办?将来自己七老八十故去,让她 50 多岁就丧偶吗?
夜色渐浓,杨正南把车开到高铁站,下车独自待着。陶家欢醒了,拿起手机看时间,去赶高铁。
杨正南和孩子们去吃披萨,陶家欢遥看大车远去,转身大步走入人群。
等待红绿灯变幻时,杨正南手机叮一响,屏幕显示陶家欢发来信息,她问:“倪芳是你女朋友吗?”
杨正南心一沉。一个“是”字,就能斩断他的眷念,从此各行各路,可是牙关咬了又咬,他打不出这个字。
高铁开出,陶家欢仍没收到答复。她的心七上八下,忍到扬州东,问题仍然石沉大海,只好截图给秦舟:“狗头军师,你的意见呢?”
秦舟说:“可能还在接触,没定下来。”
陶家欢不响了,秦舟扭脸跟连翘说:“老杨理智上想选芳姐,感情上偏向欢欢,又跟她出去玩了一天,他真的完了。”
电脑上在跑数据,连翘问:“他在脚踏两只船?不应该啊,杨警官人品很好的。”
秦舟笑,去年还对人家有偏见,今年称赞有加。他条分缕析:“老杨去芳姐家给我们拿贺礼,说明两人没一起住,贺礼也是分头送的,没有联名,关系应该还没定。要我看,芳姐是很好,但老杨跟她好像缺点激情,换我我也倾向欢欢。”
连翘问:“为什么?”
秦舟说:“整天协调打架斗殴生老病死,累得要死,有个乐呵呵的萨摩耶往你身上扑,跟个小太阳样的,你说你喜不喜欢?”
连翘捞过他脖子亲上去:“喜欢。”
第78章
夜里 11 点,杨正南看着床头的《圣经》发呆。陶家欢坐的那趟高铁刚刚到站,她可能在过闸机。
陶家欢一个月难有几天假期,为了见个面,她披星戴月,起早贪黑。告别时她眼神留恋,欲说还休,是把今天当成最后一次相会吗?
要用一个“是”字,了断前尘,再无瓜葛吗?陶家欢超负荷工作,这次见面又见瘦了,有个人却还想再惹她哭,不是东西。
杨正南脑子里反复涌现被她喂枇杷的情景,今日一见,再也做不到让她伤心,连伤自己的心都下不去手了。他估算着陶家欢回到酒店了,回道:“不是。”
陶家欢刚把背包放下,瘫在沙发上喝水,手机屏幕一闪,她看到两个字。
热血冲上头顶,陶家欢眼泪夺眶而出,双手抱着头,使劲叫了一声:“啊——”
肖姗晾完衣服进屋,着急问:“他承认了?”
房间空调温度打得很低,陶家欢抱着抱枕,又哭又笑:“他说倪芳不是他女朋友,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
肖姗如释重负,但杨正南否认,陶家欢和他的关系只算回到了倪芳出现之前,该怎么再推进一步?直接说“那我来当你女朋友”?
陶家欢搞不好还真会说。肖姗觉得不妥,在 3 人小群呼叫宋琳,“决胜局来了,快出来!”
宋琳打完游戏,精神为之一振。陶家欢还挺会将军的,把大猫逼到墙角了。
陶家欢的脑袋仍是懵的:“我今天感觉他有点喜欢我,他连我以前唱过的歌都记住了。”
宋琳说:“你感觉没用,要看他的行动。”
陶家欢拆着发辫,她光是表白就来了 3 次,还能再干点什么?宋琳给出 6 字箴言:“敌不动,我不动。”
陶家欢思前想后,采纳了。好容易才逼出一句实话,贸然出击,可能适得其反。她把手机充上电,去洗澡睡觉。
杨正南没等到陶家欢的回应,但是细想她能说什么,问他为何带倪芳去参加秦舟生日宴吗?
清晨,杨正南买上一盒白玉枇杷,再买点卤牛肉,去父亲坟前上炷香,给“邻居”也送一点。
第一次吃到白玉枇杷,杨正南是少年。父亲到巷口水果店买西瓜,老板让爷儿俩尝尝枇杷,叮嘱挑果皮发黄发皱的吃,表面有麻麻点点的最甜。
几箱枇杷前面挂了个小招牌:“甜过初恋。”杨正南挑了一个,说,“初恋是个麻子脸。”
父亲拍他的头。水果店老板人很幽默,笑言枇杷的麻子等于男人胸口的疤,心里的刺,是成熟度高的标志。
后来杨正南和倪芳恋爱,倪芳日光性皮炎发作,脸上起红疹,又痒又刺痛,杨正南给她涂药,药膏东一块,西一块,他取笑过几句:“初恋确实是个麻子脸。”
倪芳的日光性皮炎是在戏剧学校读书突然得上的,她素来很当心复发,不光是痛苦,还难以上妆,登不了台。
那年跨年当天,倪芳对着镜子彩排,第二天她有演出,唱的是《玉簪记》:在道观中寄居的书生爱慕道姑陈妙常的琴技,借琴曲以挑之。陈妙常虽亦有意,碍于戒律,故作嗔拒。一来二往,两人情愫渐通,很快心心相印。
儿子吵着要带妈妈出去玩,倪芳戴上大沿帽,丝巾遮脸,推着儿子出门。这 20 年间,她恨自己耳根软,恨自己跑去捡帽子,也恨那场大风。
杨正南给父亲倒上一瓶花雕酒。父亲为人严厉古板,他生前,杨正南和他没多少话可说。
杨正南寻子在外,父亲经常给他写信,但杨正南在路上漂泊,居无定所,那些信一封都没寄出去。
当年离开家,如何想过父亲送别儿子,竟是此生最后一面?更早一些时候,又如何想过,那个跨年夜一别,迄今不曾和儿子重逢。
前几年,水果店老板得了胃癌,临终前,杨正南去医院看他,他很羡慕杨父,人老了走得快是福分。杨正南拔去墓碑缝隙的青草,起身离开墓园。
陶家欢谨遵宋琳指示当鸵鸟,杨正南每夜读《圣经》平复燥气,5 月就这样过去了。两人仅有的互动是杨正南发了一张石榴照片,配上他现查的诗句:“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李商隐诗。”陶家欢评论,“好看。”
区区两个字,悲喜难辨。杨正南点开陶家欢的头像,想找她说话,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倒是把两人的聊天记录看了一遍又一遍。
大多信息是陶家欢发的,杨正南回应极少,还惜字如金。过年前,陶家欢发了一个视频,是她的大老板和其伴侣谈笑的场景,杨正南想再看看,却被提示视频已过期。
那位大老板风姿楚楚,让人一见难忘,他和他的伴侣的确是一对璧人。杨正南靠坐在床上,仰头看天花板,感情能发生在任何人之间,无关年龄,无论性别,他喜欢陶家欢,或许不应该,但无从否认。
6 月暑气盛,秦舟顺利落户姑苏,广邀朋友做客。杨正南和赵恺都没空,高考季到来,市里举全警之力保障考生安全,将对考场周边路段进行加强巡逻管控。
杨正南分在护考组,他回完信息,放下手机,忽又拿起来:“要不要换到端午节?”
端午节在月中,陶家欢会回苏州过节吧。不敢和她开始,但是想再见她,浅笑薄怒,都那么鲜活灵动。
秦舟回道:“端午我和连翘想去山塘街坐船,终点是枫桥码头,下船去寒山寺吃观音赐福面,你也来!”
秦舟和连翘酷爱坐船,山塘街有条画舫游线,一路碧水清歌,石桥如虹。杨正南扫了一眼秦舟分享的图片,如果不是寒山寺,他就跟着去了,但这 20 年,寒山寺是他和倪芳都不敢再去的地方。
秦舟催促:“快点答复,我要预订了。”
杨正南给他发了几张图片,是他年轻时被倪芳带去的小镇饭馆,店主人祖祖辈辈做船菜,这时节的年糕炒毛蟹、炝青蛤、醉虾蟹和凉拌鱼风味都好。
去年冬至夜那次吃船菜让秦舟记忆深刻,连发几个感叹号:“听你的!”
端午前几天,秦舟去老字号采购礼盒,寄回南通。父母不理睬他,他也想履行当儿子的责任。
4 月那次见面到现在,父母和秦舟始终僵持。他们收到户口簿,就能看到秦舟把户口迁出了,但半个字也没说,母亲收到礼盒也只说了一句谢谢。
秦舟烦躁:“这是要跟我断绝关系吗?”
连翘想,指不定父母认为是他先断绝关系,骂了他几百句。人道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当子女的一再被伤害,仍割舍不了,何尝不可怜。
端午期间,项目组照常忙碌。陶家欢忍了快一个月没主动找杨正南,憋得冲宋琳大叫:“还要忍多久!”
宋琳说搞男女关系分为正经和不正经的,问她要哪种,陶家欢没想过不正经,即使想不正经,她一个人说了不算。那人要是不正经,她早得手了。
宋琳夸她进步了,搞正经男女关系是在博弈,不能只讲感情,该讲策略得讲策略,而且越想正经发展,就越涉及到争权夺利,双方权责利益都明确了,关系才稳定持久。
单方面付出感情不能称为关系,关系得在你来我往之间建立。陶家欢忍,才能看到杨正南会为这段感情做到哪个份上,这是在考量他,她得把住这个主动权。如果男人不肯实打实付出真心,既没有魅力,也没有被爱的价值,顶多跟他不正经一下,不值得牵肠挂肚,费尽思量。
一时不主动可以理解,一直不主动,很难说会是个有担当的人。陶家欢听宋琳的,竭力沉住气。
秦舟问过陶家欢时间,她回不了,勒令他搞端午直播。当天下午,杨正南载着赵恺一家三口,以及秦舟和连翘,开往太湖东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