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周围有人讳莫如深地说,他们是病人。
小狄玥觉得,他们比她更需要那些零食。
她走上前,挨个拥抱他们,把零食送给他们,最后抱到一位笑得眼角堆满皱纹的伯伯,她把剩下的零食统统塞给他,认认真真地说,“这个请您吃。”
燕城的阳光从未那样明媚过,天空从未那样湛蓝过。
梁桉一当时就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看着小狄玥垫着脚,很用力很用力地拥抱了他父亲,她还伸出手,在他父亲背上拍了两下,像是安慰,也像鼓励。
小姑娘有着灿烂的笑容,甜甜一笑。
她说,这家医院很厉害的,有好多教授都在,您的病一定会好的,要加油呢。
下一秒,有位穿白大褂的女人疾步走来,骂骂咧咧地揪着那姑娘的耳朵,把她揪走了。
小姑娘一定觉得糗透了,脸红得要命,像秋天枝头上的柿子。
事情太突然,梁桉一甚至没来得及问她的名字。
但他看见她被推搡得衣领歪斜,后颈露出一抹淡红色胎记,形似一尾鱼。
“狄玥,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梁桉一拥住发愣的狄玥,吻她,“谢谢,老梁他们那天,真的很高兴。”
第38章 2015.3 西雅图
那是一个分外绵长的吻。
狄玥本就是懵的,同梁桉一这样唇齿厮磨着,脑子更加不够用,只昏昏地忖着:
原来,她和梁桉一之间,居然有那样的渊源。
原来,自己真的拥抱过他的父亲。
梁桉一抬手,拂走她擦眼泪时暴力揉掉的睫毛,目光摹画在她眉眼间:“我见过你,不止那一次。”
他再见到狄玥,已经时隔多年——
梁父去世后,梁桉一完成高中学业,凭自己能力到海外读书。期间也卖出过几首歌词、几段作曲。后来遇见Josefin所在的公司,顺利签约。
年少成名,自此成为职业作词人。
多少不知情的人,觉得他走运,羡慕他的好运气。
再遇狄玥那年,梁桉一刚和前公司解约,作为自由作词人独立发展。
那时觉得是一步险棋,但后面看来,脱离公司的束缚,反而对他的发展更好,作词也越发独到。
过了20岁,梁桉一的风格逐渐柔和。
他的词,字里行间那种故事感是难以复刻的,因而一时间在业内炙手可热。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辞别唐良等友人,决定回国内生活。
那一年,燕城夏季格外炎热,高温预警频发,正午的街头酷暑难耐,鲜有人烟。
梁桉一刚从驾驶位在右侧的环境归国不久,即便拿了国内驾照,改在左侧驾驶,也常有不适应。
某个早晨从车库出来时,一时不留神,把车子划了道长痕,只好送去4s店修理。
随后的几天里,不得不打车或者乘公交出行。
遇见狄玥,便是在公交车上。
那天的路程有些久,梁桉一戴了耳机阖眼休息,到某一站时司机刹车踩得猛了些,车子晃动,他睁开眼睛,发现不知何时,身旁多了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起初他并未留意她。
可那姑娘似乎很是疲惫,只过了不到半分钟的工夫,她已经在晃动的车厢中沉沉睡去,原本抱着书籍的手臂耷拉下来,手落在梁桉一腿上,一松,握着的那张公交卡也掉下去。
梁桉一帮她捡拾起那张卡片,礼貌托起她的手腕,放回她那边。
本想把人唤醒,然后还公交卡给她,但他无意间看清她的表情,睡着时眉心蹙着,唇也紧紧抿起,倦态尽显。
于是梁桉一夹着公交卡的手顿了顿,动作放轻,把那张卡塞了一半在她怀抱的书籍中。
那都是些厚厚的课本和习题,上面写了她的名字,“狄玥”。
也许因为姓氏不常见,梁桉一倒是记住了。
到学校附件的某一站时,广播报站名,那姑娘像是被清早的闹钟吵醒,一个激灵坐直,朦胧着睡眼,四处寻找她的公交卡。
梁桉一提示:“习题册里。”
“哦,谢谢。”
狄玥没看他,道谢过后,急匆匆刷卡,下车去了。
她的头发不算长,梳马尾辫,堪堪到颈侧。
走动时,发梢晃动,露出后颈的一片淡红色胎记。
年岁久远,梁桉一看到那个胎记,先是怔了片刻,随后才猛然反应过来,刚刚那个叫做狄玥的小姑娘,原来就是当年拥抱老梁的那个。
匆匆一面而已。
公交车门缓缓闭合,继续向前,生活也继续向前,此后又是几年,他们没再见过。
第三次见面,是在燕城的酒吧街。
当时已经是2014年,娱乐行业发展加速,某家娱乐公司几经辗转,托了人高价购入梁桉一的一首歌词,另请人配曲,只为力捧新人。也许还在隐隐期待,能再创当年Josefin的辉煌。
那家公司资金实力雄厚,在情人节那天为即将出道的新人造势,在酒吧街给他开了小专场,并雇佣几家媒体,要装作“不经意”拍到,发布于网络,作为铺路。
他们邀请梁桉一去听,这种场合,他鲜少参加,但负责接洽的那位,恰巧同他的音乐老师相熟。
听闻老师也会去,梁桉一才答应了邀约,在2月14日那天,驱车前往。
情人节的关系,酒吧街异常红火,车子开到路口,已经难以前行。
人群里,梁桉一见到狄玥。
又是时隔4、5年,但这次,他一眼认出了她。
狄玥应该是个成年姑娘了,出落得越发婷婷,个子高挑,依然梳马尾,穿一件厚厚的冬装。
糟糕的是,比起几年前的第二次遇见,这次她看起来更累。
她的累,似乎不仅仅是疲劳那样简单。
周围人群热闹,有人欢笑有人闹,狄玥抱着一个帆布包,漫无目的地自梁桉一面前走过。
在这个年轻人都会觉得有些喜庆的日子里,她的目光是空的,没有开心也没有难过,孤魂一般,顺着人群游荡。
几年前公交车上遇见时,她那种累的状态,还能解释说是学习压力大。梁桉一自己也是参加过高考的人,到了高三人人拼命,辛苦些的时候确实是有的。
但狄玥现在这个状态,真的不太妙,很像父亲当年那些病友中常有的样子。
莫名让人觉得,她像是不想活了。
梁桉一站在路灯下看她,皱了皱眉,下意识跟上去,见她买了黄牛票挤进一家Live house,他也跟着高价收了一张票,进去。
大衣口袋里手机在振动,大概是老师他们催他过去,梁桉一没理,始终跟在狄玥身后。
灯光闪烁,把人群切割成无数个不同颜色的光影,狄玥站在舞台下面走神。
她眼里盛满灯晖,其实她长了双很美的眼,可不知是不是最近哭过,眼皮略有浮肿,显得无精打采。
她似乎羡慕眼下的快乐,但又没能力融入进去。
后面场地里做了人工降雪,周围的女孩子尖叫连连,被一团泡沫拍在额头,她才惊讶地回神。
梁桉一那时已经接到电话催促,不得不赶往赴约地点。
机器突然故障,泡沫大团大团砸落,他看着她慌乱地在其中躲避,走过去,为她撑开雨伞。
原来那天,他是跟着她才进了Live House吗?
狄玥已经没在哭了,揪着梁桉一的袖口问,然后呢?
后来再遇见,也是偶然吗?
哪有那么多偶然。
梁桉一笑笑,说怕是他这辈子的好运气都用在后来那次见面了。
自情人节那天之后,他常想起她,所以常常开车去酒吧街,碰运气,看能不能再遇见她。
那时候梁桉一还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夜夜跑到酒吧街等她。
起初他也以为,自己是因为她当年的善举,才放心不下狄玥那种颓丧的状态。
可到底为什么会放心不下?
这一切都在2014年2月24日的8点16分,有了答案,他在那一刻发觉,他对面前的姑娘如此心动。
梁桉一这个人,他经历了太多太多,看事情太透彻、太敏感。
也曾在词里描绘动人的爱情,但他像隔岸观火,冷静地旁观,并没打算掺搅进去。
深爱如他父母,又怎样呢?
真的做得到不离不弃了吗?
多少家庭是没有爱的?又有多少人打着爱的幌子招摇撞骗?
当年接触过的那些“AIDS”中,有多少人身边有人生死相依?
寥寥无几罢了。
大难临头各自飞。
可即便他对情感,态度消极,偶尔持讽刺态度;自己的人生计划里,也从未有过“伴侣”“女友”之类的相关词汇。
遇见成年后的狄玥,他似乎也顾不得这些了。
好像爱一个人的滋味,也并不糟糕?
梁桉一帮狄玥把碍事的发丝掖到耳后。
他说,别哭,那些事发生过就是发生过,没人有能力改变。
不用你来救我。
只要你出现在我生活里,无论在哪儿,我都会为了你,完成自救,然后漫溯到你身旁。
他们清谈太久,午间发过信息给唐良,告知他不必等他们用餐,说晚上再约。
但过了下午3点钟,唐良还是按捺不住,拨了电话过来。
西雅图的天气难以捉摸,虹桥尚未消散,又是一片雨膏烟腻。
梁桉一手机开了公放,唐良的紧张兮兮的声音传出来:
“那个......咳,就是吧,是不是我和狄玥说了那些,有点把她惹得难受了?我说,你们两个,没什么事儿吧?”
狄玥马上看向梁桉一。
她确实哭得差点抽过去,但这都属于“家丑”,他是自己人,哭一哭或者丢丢脸,都是没关系的。
可唐良......
她实在不好意思叫人家知道,自己在咖啡店装得那样冷静,一进酒店原形毕露,揪着梁桉一嚎啕大哭了好一阵子。
梁桉一懂她的意思,只说中午是懒得出去,待会儿收拾收拾,晚饭可以一起吃。
但挂断电话前,他批评了唐良,说唐良讲话太不温柔、太不浪漫。
堂堂知名作曲人lily,被作词的这位怼得莫名其妙。
唐良在电话里疑惑地反驳:
“拜托,我说的都是事实啊,就你那些事实,有什么可温柔可浪漫的?”
“你自己想想,你那都是能温柔、浪漫的事儿吗?”
“不然要我怎么说?用喜剧口吻吗?讲相声那样?”
“不是,就那你那些事儿,是个人都得觉得挺难受的好吧,我讲的时候也挺不舒服呢,都心疼你了”
“回来我还自己哭了一鼻子呢,我们‘L’可真是惨啊,我都打算给你写首歌......”
梁桉一无奈地打断唐良:“谁听你这些。”
挂断电话后,他把手机丢去一旁,对狄玥说,唐良和她说说也好,其实本来,他也是打算最近讲给她听的。
“不过,和你说这些,也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我接触过‘AIDS’患者了,知道那些人有多痛苦,是不会随便约女孩子到家里的。”
梁桉一躬身,平视坐在床上的狄玥,“我对你,从来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狄玥,我是认真的,从一开始就是。”
第39章 2015.3 西雅图
晚餐时,唐良不知打哪儿淘来一箱红酒。
三人聚在他那间装潢简单的家里,喝酒、谈天。
“雨馀风软碎鸣禽。迟迟日,犹带一分阴。”
红酒很不错,狄玥这两天知道了太多隐情,心有千千结,多喝了些,酒精消融掉了矜持,令人坦诚。
她双臂支撑在桌案上,手捧酡然的脸,好认真地同梁桉一道歉,说她感到很内疚,不该那样狭隘,明明他都已经荆棘载途了,她过去还局限地揣测,觉得他那些悉心、那些打磨历练而来的从容,都是从旁的感情里生长的经验......
阳台窗子开着一扇,夜阑人静,水域淙淙。
几艘私人游艇静泊在码头,夜航船上灯光忽闪,斑斓地映在玻璃上。
狄玥家里那几个演讲赛、辩论赛的奖状和奖杯,大抵是真的实至名归。
这姑娘自我检讨起来话还挺多,都是诡辩。
先前她又不知情,误会一二也是正常的,可她偏偏要说得头头是道,说自己这不该那不该......
唐良抽了支烟再回来,狄玥还在和梁桉一说着。
她喝多时很可爱,脸红扑扑的,一双眼明亮异常,满是真诚,拉着梁桉一的衣袖,掏心又掏肺:“可是梁桉一,我是真的很爱你的,你要相信我呀。”
信。
怎么不信?
她都把他脑补成那么情史丰富的人了,也没给自己留个退路,高高兴兴就成了他的女朋友。
那些孤勇,当然是因为爱。
梁桉一想吻狄玥。
结果唐良在场,只好作罢,隐忍到夜里返回酒店后,才同她纠缠在一起。房卡刷开门锁时,也顺便拉下了狄玥裙装背后的拉链。
房间未开灯,关上门,满室昏霿,正好任暧昧滋生。梁桉一把狄玥抵在门上,低头,吻住她的唇。
绵绵深吻中,很多关于梁桉一的印象,纷乱地萦回脑际。
狄玥混沌地想,他会弹很多乐器,钢琴、吉他、卡林巴琴,听唐良说,他还会一些古筝......所以手指这样灵活,捻挑着让人难以招架?
她像被丢入酿造红酒的木桶,紧紧攀附他的脖颈,仍然晃荡着下沉。
距离回国日期越来越近,在国外的最后几天,狄玥和梁桉一借了唐良的车子,冒着濛濛细雨,出去兜风、看风景。
兴许是听了太多,那几天狄玥对梁桉一紧张得要命,中邪了似的,连他看乐谱时戴上眼镜,她都要敏感地问一问,他的眼睛是不是受过伤。
“有些近视而已。”
见她仍疑神疑鬼,梁桉一把人搂进怀里,半是解释半是玩笑,说真要是眼睛受了什么大伤,戴眼镜还有什么用,那不得装个义眼?
谁知道狄玥紧张地盯着他,马上反问他的眼睛是不是义眼。
顿了顿,她又恍然般惊呼:“唐良说你有一段时间听力不好,那你的耳朵呢,有没有做过人工耳蜗?”
梁桉一扶额大笑:“倒也没惨到那个程度。”
某天下午出行时,雨势骤涨,车子不得不停靠在路边。
狄玥驾照还没考到手,兢兢业业,哪怕到了国外,有闲时间也会去软件上刷科目一的题目。梁桉一打开双闪时,她条件反射地在脑海里过了一下雨天要开警示灯的知识点。
梁桉一像她肚子里的蛔虫,见她失神:“给指点指点,我操作的对么?”
“没问题的。”
狄玥这才回神,把科目一知识点丢到一旁,终于和他说起,这些天绞缠在她心间的头等大事,“梁桉一,你真的能习惯雨天么?我可以去其他城市生活的,工作没了可以再找,房子也可以再租的,我愿意陪你有新的开始,真的,真的是真的。”
一着急,像说绕口令。
她其实好担心他。
担心梁桉一其实并未适应雨天,担心那些雨水引他想起不快,担心他为了她屈就。
这些担心如同顽症,淤积在心底。
车窗上层层雨水,不断被雨刷刮刷掉,然后又淋满新的一层,又被刮掉,如此反复。
暴雨中,梁桉一扭头看向狄玥,表示他们并不用搬座城市生活。
他温声开口:“狄玥,爱是铠甲。”
狄玥一怔,终于放心下来。
也不是很简单就能放心的,确实又哭了一鼻子,梁桉一抱抱哄哄亲亲,半晌才好。
雨势减小到可以继续行驶后,梁桉一带着狄玥去看红杉林。
那些树木笔直、高大,直耸云霄,狄玥像所有恋爱中的女孩子一样,兴奋地跑到树林小路上,让梁桉一给她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