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眼下残存着没有干涸的泪痕,声音是哭泣之后的沙哑。
赵玉环对上了明璃的视线,温柔、包容、充满了安抚的力量,让原本忐忑不安的情绪好像有了归家之处。
回明家吗?
这个念头钻进了脑海里,如同火星燎原,快速占据了大片的空间。
她想起了明家曾经那些快乐的日子。
刀子嘴豆腐心的妈,沉默却爱着家人的爸,性情各异却相处融洽的哥哥姐姐。
那是她记忆里最五彩缤纷的一段日子,虽然有些苦,却无忧无虑,好像永远也不会褪色。
但她转而又想到了赵家。
一个月都回不来两次的父亲,眉眼总是拧在一起,带着抹不去的疲惫,面对家时的笑容却是温暖的。
还有母亲叶婉……
她咬了咬牙,一瞬间的情绪像是打翻了颜料盘一样,沉重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明璃又叹了口气,轻轻地掰开了她攥紧的拳头,抚平她掌心被指甲掐出来的红痕。
“环环,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你。”
明璃顿了顿,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当时海县医院的抱错应该不是意外,而是叶婉处心积虑故意而为。”
“你说什么?”赵玉环猛地睁大了眼,充满了难以置信,语调里带着哭腔和质问:“为什么?”
“因为自以为是,因为她觉得,这是为你好。”明璃将赵玉环揽在怀里,徐徐地和她诉说那段过去。
“她并不适合担任一个母亲的角色,虽然年岁已经不小,但她的心智却好似一个没长大的孩童。”
“环环,你恨她吗?”明璃问。
赵玉环的眼神中有明显的动摇,无数复杂的情绪在眼底堆积。
她的眼圈中又有眼泪聚集,但最终,她只是抬起头,哑着声音道:“三姐,我不知道。”
她好像是该恨叶婉的,但却不知为什么,完全恨不起来。
归根究底,叶婉是生她养她的母亲,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她现在的心里真的很乱,好像一团胡乱揉在一起的毛线,完全找不到头。
但有一点,她是肯定的。
赵玉环拽住了明璃的衣摆,小声说:“三姐,我现在不想回明家。”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明家人,尤其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明九月,这辈子,是她永远亏欠她。
于她而言,暂时留在赵家,是最好的选择。
但这样真的很对不起三姐。
三姐为她做了这么多,为她花了这么多的心力,她这个胆小鬼,却连朝着三姐多走一步都不敢。
可是,她真的忍不住害怕。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赵玉环眼底的怯色和犹豫太过明显。
像一只躲进了厚重龟壳里面的小乌龟,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伸出一点头,好似轻轻碰一碰就要马上缩回去。
“嗯。”明璃并不意外于这个答案。
事实上,当听见赵玉环回答“不知道”的时候,她便已经能大致猜出她的想法。
环环还太小了,今天接收的信息量着实太大,需要足够的时间去整理情绪。
不着急,慢慢来。
“三姐你不生我的气吗?”赵玉环不确定地问。
“傻环环,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明璃含笑点了点她的额头:“我早就说过了,决定权在你的手上。”
“毕竟,环环早就已经长大了。不过,哪怕是长大了的环环,也可以试着去多依赖家人。”
“这次你再回去,有叶大哥在,叶婉应该会学着怎么去做一个母亲,要是真遇到了什么事情,也要学会向旁人求助。”
赵玉环似懂非懂地看她。
“妈以后会常来看你。而且,三姐在京市这边认识了不少朋友,待会就带你去见见她们。”明璃朝她笑着眨眼。
两人正说着话,前面传来徐枝的喊声:“璃璃,你和环环两个走得也太慢了!”
“哎,来了!”明璃高声应了一句,牵着赵玉环的手加快了脚步,没一会儿便赶上了大家伙的大部队。
赵玉环虽然心底还有些疑惑,但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所有的不安好像都被一点点抹平,唇角也不知不觉间带上了轻松的笑。
*
既然来了京市,怎么能不品尝一下大名鼎鼎的北京烤鸭?
宋妍是本地人,对京城的老字号那叫一个门清。
在她的带领下,明璃她们很快便寻到了一家地道有名的北京烤鸭店。
这家的后厨只用一扇玻璃门隔开,坐在前堂,可以清晰地看见烤鸭烤制的过程。
老师傅做的是挂炉烤鸭。
炉子下面烧着红棕色的枣木,没有烟味,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果香,随着烤制的过程逐渐沁入鸭肉的内里。
挂着鸭子的挑杆有规律地在炉内转动,融化的脂肪发出“嗞嗞嗞”的声响,红润的色泽诱人唇舌大动。
待鸭子烤制完成,老师傅熟练地用刀将其片成均匀的薄片,又笑问:“要什么配菜吗?”
宋妍是吃惯了的,推荐道:“来一叠薄饼,还有大葱丝、黄瓜丝,酱料要甜面酱!”
“相信我,薄饼卷烤鸭片简直超级好吃!”宋妍笑嘻嘻地说,又问:“对了,你们有什么偏爱或者忌口的吗?”
“没有。”明家人并没有什么忌口的。
事实上,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香喷喷的烤鸭吸引了,眼神粘在上面拔都拔不下来。
能成为赫赫有名的宫廷菜,又风靡北京城这么多年,北京烤鸭的味道自然是名不虚传。
外酥里嫩,完美地融合了果木香气,配上咸鲜微甜的甜面酱,简直让人根本停不下来。
薄饼表面摆上烤鸭片和黄瓜丝儿,蘸上甜面酱,卷好放进嘴里,鸭肉的鲜香和黄瓜丝儿的清爽杂糅,令人回味无穷。
“好吃!”明珊吃得头都抬不起来,就连一向稳重的明大哥明瑞,也沉浸在美食的享受中。
赵玉环原本心里还惦记着事,吃上了香喷喷的北京烤鸭,眉眼里压着的沉重之色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嘴角还沾上了红棕色的甜面酱。
不仅鸭肉片好吃,最后店家端出来的鸭肉架吊出来的高汤,更是鲜得她们舌头都快掉了。
不算其他的配菜,最后光是烤鸭,她们便一连吃了三只,还仍然意犹未尽、恋恋不舍。
离开了店铺,徐枝的手里多了六只打包好的北京烤鸭。
两只是给赵玉环带回去的,剩下四只是带回明家的。
饭后,正如明璃承诺的那样,她带着赵玉环去见了京市这边认识的几个朋友。
虽然回来的时间不长,关系网也没有建立完善,但只是简单的帮忙却是没问题的。
京市钢铁一厂的副厂长,友谊酒店的经理,外贸部的王部长、李局长和李玉梅她们,以及京市银行的龚行长,等等。
他们大多都欠着明璃人情,想要和她处好关系,面对明璃关于赵玉环的拜托,自然是痛快地一口答应。
不过是在找上门的时候帮忙照顾一下,于他们而言举手之劳的功夫,却能白赚明璃的好感,何乐而不为?
也是拜访的过程中,赵玉环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自家三姐的厉害程度,眼睛里面好像都冒着星星。
到底年纪小,她的得意差不多都写在脸上,充满了骄傲。
瞧,这么厉害的人是她的三姐!
“远水解不了近火,那些地方离东大院都不近,紧急的时候可能起不了什么作用。”
明璃帮赵玉环整理着衣领,温声道:“也就是做个备用方案,让你觉得有底气。真遇上事儿还是去找你宋妍姐,同一个大院儿的,她会保护你的。”
宋妍积极地点头,撸了把赵玉环的头发:“就是!我和璃璃是什么关系?”
“她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尽管过来找我,我家在哪儿你应该也认识。”
“嗯。”赵玉环认真地点头,和她们道谢:“谢谢三姐!谢谢宋妍姐!”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客气的?”明璃伸手抱了抱赵玉环,顺势在她的口袋里塞了些东西。
而后才退开半步,拍拍她ᴶˢᴳᴮᴮ的脑袋:
“不着急,只是要记得,明家是你永远的家,什么时候愿意回来了,我们就过来接你回家。”
“嗯。”赵玉环重重地点头,通红的眼睛里面又要掉泪。
明璃她们是开车将赵玉环送进的赵家,顺便将今天买的东西和带的礼物都放了进去。
有各种各样的点心,适合赵玉环身量的各个季节的衣服鞋子,以及礼品袋装着的金子、儿童手表和收音机。
赵家别墅客厅里,叶婉并不在,是叶大哥和叶大嫂招呼的她们,还热情地挽留他们在大院儿吃饭。
明璃婉拒了:“天快黑了,我们也该回去了,不然深夜了开车不安全。”
“那倒是,那我们就不留你了,以后有时间再上门拜访。”叶大哥和叶大嫂把她们送到了门口。
直到越野车伴着轰隆的发动机声音离开,赵玉环的眼泪才“唰”得一下掉下来。
她刚打算撸袖子擦眼泪,却不经意碰到了鼓鼓囊囊的口袋。
掏出来一瞧,竟然是一张一百元面值的人民币、一张一百元面值的美金,还有一管外伤专敷药膏。
是三姐在抱她的时候悄悄塞进来的。
捏紧了这一笔巨款,赵玉环的眼泪掉得更猛烈了,但是心里却好像有一块蜜糖融化,暖融融、甜滋滋的。
越野车上,徐枝也在抹眼泪:“璃璃,咱们真的不把环环带回去吗?赵家对她不好哇!”
“妈,环环自个儿不愿意,她还没准备好,给她点时间。”明璃劝道。
徐枝还是不能理解,颤着身体流着泪。
环环才十二,她知道个什么,怎么能按照她的想法来呢?
她在赵家受了那么多的苦,不是应该快快地把她带回来吗?
明璃能体会徐枝对赵玉环的一腔真情,只得换了个角度劝说:“妈,咱家现在就四间房,环环回来了睡在哪儿?”
是啊,这可是个大问题。
本来明璃回来后住房就一直紧巴,还是明父搬去了明珀的房间,她跟着徐枝睡一张床。
但等环环回来呢?难道让她和明九月、明珊挤一个房间不成?
明珊且不用说,就环环和九月的关系,她们要怎么相处?躺在一张床上怎么能睡得着?
无论是环环还是九月,现在内心都是最脆弱的时候。
一点小事儿都很可能导致她们受到刺激,让情形划到更糟糕的地步。
徐枝哑口无言,泪流满面。
明璃递了纸巾过去,轻声安抚道:“妈,正好阿珀马上要结婚了,珊妹、九月和环环也都长大了。”
“我是想着在队里再申请一块宅基地,建一栋楼房,至少每人一个房间,这样才能住的开。”
正好一次性铺好电路,方便之后购入各种电视机、冰箱、空调之类的电器。
这次她之所以没有提前买,也是考虑到了这一个因素的缘故。
明璃说得有理有据,徐枝的心神已然完全动摇,只是仍然担心赵玉环的处境。
明璃补充道:“妈,你放心,没几天赵家肯定会上门道歉。”
“有叶大哥和叶大嫂在,还有妍妍在大院儿搭把手,环环在赵家不会再有委屈受的。”
“赵家人能上门道歉?”徐枝的神色里充满了怀疑。
“肯定会的,准确来说,应该不是赵家,而是叶家。”明璃的口吻里满是笃定。
果不其然,第三天,叶大哥、叶大嫂和叶婉便带着赵玉环来到了第三生产大队。
他们的态度非常客气,甚至称得上过分热情,大包小包地带了不少的礼物。
叶婉虽然有些不甘不愿,但碍于叶大哥的警告,还有对明璃的忌惮和畏惧,还是老老实实地收敛了许多。
明璃在之前便已经私下告知了徐枝和明九月孩子调换的猫腻。
徐枝当即便痛骂了叶婉一顿:“没想瞧着人模人样的,竟然生了一副烂心肠,这不是丧良心吗!”
今天面对叶婉,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厌色明晃晃地都写在脸上。
但明璃问起送公安的事儿,徐枝却是一口否决。
八十年代的乡下人,还是非常忌讳和公安牵扯,而且也担心九月和环环两个接受不了。
明九月则只是惊讶了片刻,便很快回过味来:“我早就猜到了一些。”
叶婉的演技是很差的,不,准确来说,她是压根不屑于伪装。
“在赵家,我唯一的亲人只有爷爷,爷爷走了,我和赵家也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明九月的声音很平淡,依赖性地抱住了明璃的腰。
因为老战友们的活动,赵家被下放的那个农场条件并不差,民风还相当的淳朴。
明九月年纪小,五官生得漂亮,很受农场里姐姐、嫂子、婶子以及奶奶们的照顾。
倒是叶婉和赵父,像是陌生人一样没有什么交集,她一直都是和赵爷爷两个人相依为命。
赵爷爷走了以后,她和赵家的关系便差不多断了,现在也只是彻底斩去最后一点联系。
她不恨叶婉,只是把她当成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压根不放在心上。
明璃温柔地抱住了她,心下叹息,面上却有冷色一划而过。
妈和九月都是善良人,不想深究叶婉的过错。但是,做错了事情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九月无端遭受的那么多罪,下放农场的十年,和明家人之间不可磨灭的隔阂和裂缝。
这一笔一笔的账,她可都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总有一天是要叶婉千倍万倍地还回来的。
不决定送公安,可不代表她就这样放过了叶婉。
钝刀子磨肉才最疼,她能做的事情,也比普通人想象的多得多。
若是叶婉老老实实待在华国还好,受和平的政策的限制,遵纪守法的她不会做出太过分的事。
但若是她选择去了漂亮国……
明璃一下一下轻轻地抚着明九月的长发,神色柔和似水,眼底的凉意却让人心惊。
在资本主义性质的漂亮国,一个举足轻重的资本大鳄的势力,究竟能达到怎样可怕的程度,相信叶婉很快就能感受到。
不着急,慢慢来。
赵家的事情暂告一个段落。
明璃是经常要往京市去的,因此徐枝每周都要和她一起去上东大院一次,给环环买些吃的喝的,带她去周边逛上一圈。
时至八月,京市的天气一天比一天热。
九月和环环都穿上了明璃送的漂亮小裙子,脸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多。
八月底,明璃挑的六位退伍军人到了。
先到的是同乡的张五妹和张七妹,别听她们名字像,其实并非姐妹。
只是都是一个公社的,又恰巧分到了一个营队,所以关系还算不错。
她们老家在东北,所以性格里很有些东北姑娘的爽朗大气,语调里也一股东北茬子味儿。
“七妹儿,你说首长介绍的这个大妹子好不好相处,真能每个月给咱发工资?”
张五妹身后背着个满满当当的蛇皮袋,一边走一边叮叮当当响,里面装的是她的全部家当。
“首长说了,是明女士!一腔爱国心的漂亮国华侨!”张七妹纠正她的用词。
“唉,明女士!是明女士!我这不是说顺口了吗?”张五妹憨憨地摸了摸头。
她虽是个女人,却长得人高马大的,身高超过了一米八,身强体壮,天生一把子好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