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折她傲骨(六)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 用自己温热的身躯包裹着她,没有她的夜晚, 他没睡过一个好觉, 长夜漫漫,睁眼捱到天亮时分才能入睡,醒来床畔依旧是冰凉的。他失神良久, 才意识到,她早已另嫁他人。
阴冷潮湿的地牢, 雨水时不时从天窗上渗漏下来,滴落在地上, 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经年累月, 地上积满了滴水形成的孔洞。虽不似摄政王府里那般豪奢,却因为她在身边的缘故, 他心里某处觉得安心踏实。到了后半夜, 卫莺额头没那么烫了,也不再说胡话,安静地倚靠在他怀里, 小脸上表情静谧安宁,他心上悬着的弦才落下来, 太过疲倦而沉沉睡了过去。
傅允醒来时,天光放亮,雨并未停歇,他小心翼翼地起身,唤李修竹过来, 趁她还没醒, 先行离开, 大雨里到处都是撑伞疾行的宫人,他没撑伞,踏入漫天雨雾中,任雨水淋湿全身。唇角血迹已然干涸,在雨水冲刷下又变得湿润,茫茫天色是极致的白,混入一抹纯黑与猩红,是无人能懂的孤寂落拓。宫人们不敢多看他一眼,埋头匆匆离去。
“王妃娘娘,您醒了,可还有不适?良药苦口,您把药喝了吧,会好的更快。”李修竹见卫莺烧退了,面上潮/红散去,虽整个人还十分虚弱,还是暗自松了一口气,若王妃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也别想活了。
卫莺神色倦怠的支撑起身子,蕊心跟在李修竹身后,上前来扶着她,端起药碗心疼地一勺一勺给她喂药。
她眼神淡漠中透着几分迫切,麻木地咽下几口药,扯住李修竹的衣袖,问道,“李太医,你别叫我王妃娘娘了。你告诉我,是不是王爷派你来的?我的孩子,他……没什么大碍吧?”
李修竹面露难色,王爷特意交代,不许他透露昨晚的事,只好斟酌着道,“回王妃娘娘,是……臣自个要来的。臣知晓您怀有身孕,天牢环境恶劣,便想着来给您诊诊脉。至于您肚子里的孩子,目前性命无虞,可若是再经受一次这样的刺激,臣就是华佗再世,也回天无力啊。”
幸好,孩子还在。孩子或许是这世上她与他最后紧密的联系了。能捡回两条命,按理说,她该感到欣喜,可她只是淡淡笑了笑,笑意苍白无力,等李修竹走后,杏眸里蓄积的液体才不受控制地一路流淌下来。
许是李修竹授意的缘故,卫莺在牢里的日子好过了许多,牢头送了暖和的寝被过来,吃食虽不如王府里锦衣玉食,却也不差,绝不是普通的女犯人能享受的。这些日子,她一直以泪洗面。心里却充满了对李修竹的感激。外间有消息传来,太子、皇后择日就会问斩,太子妃贬为庶人。她心里倒不见得有多少波澜。已经不爱的人,不必投入太多感情。
倒是她,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便没有旁的乐趣。也不知道,傅允会如何处置她。大约是还在思量吧,不过,回到过去已是不可能了。
约莫过了一月,卫莺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身形却不似寻常妇人那般臃肿,倒有些瘦弱,她常常没有食欲,却因为李修竹的劝导,多少吃了一些,下巴愈发尖削了,看起来有弱柳扶风之态。
这天,啪嗒一声,牢房门开了。牢头道了声“得罪”,便带着她往外走。卫莺不明就里,却也不敢问,她现在身份尴尬,哪有过问的资格。
久未见到阳光,琉璃瓦上散落的片片金光,晃得她眼睛几乎睁不开。抬手遮挡了下光线,紫禁城内处处花团锦簇,紫藤花瀑布一般盛放,卫莺这才意识到,外间时节已是暮春了。
人间的春,却像是她的寒冬。
第75章 折她傲骨(七)
手上戴着镣铐, 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走了一程子路, 万仞宫墙消失于视野之外, 四周围的景致逐渐变得萧索,一股阴风扑面而来,卫莺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她此前从未踏足这里, 肮脏与腥臭混在在一起,血迹斑斑, 早已干涸,提醒着她此地曾有过的残忍。
她也会成为这些陈年血迹的一部分吗?
想到肚子里陪伴着自己的小生命, 卫莺转身欲逃,却在目光触及什么之后, 浑身僵住一般,再也挪不动脚。
高台之上, 坐着一人。他漠然的眸子一瞬不转的凝在她身上, 里面是无情无绪的一团漆黑,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像有东西扼住了她的脖颈, 让她几乎无法吞咽。
牢头带着她一步步往上走,她从未感觉死亡离得如此之近, 这几十级台阶,便是生与死的距离。
见她靠近,他竟温柔一笑,伸手摸了摸她冰凉的脸颊,道了声, “来了啊。”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这样的傅允, 让她感觉极为陌生, 几个月前的耳鬓厮磨,仿佛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一切都归荒芜。
卫莺哆嗦着躲开了他的触碰。他冷冷嗤笑,似乎是早料到她的反应。
他到底想做什么。
若是他要她死,早就可以动手,何必故作温柔。
若是他不要她死,那带她来这里作甚。
一瞬间,卫莺心里惊疑不定。她似乎从未读懂过他,也从没试着去读懂他。
这里,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她,还有希望吗?
“莺莺,你还是这么怕孤,哈哈。孤带你来这儿,是想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
话音刚落,高台之下,滚出了两个被捆缚住手脚的人,赫然是元昊和前皇后。隐隐约约听到有野兽咆哮的声音,地上升起一个巨大的笼子,里面是一只饿了好久的狮子,看到面前的两人,眼都绿了,口水流了一地。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她的呼吸近乎停滞。对元昊哥哥,她心里是有怨的,也知道他是必死,可要她眼睁睁看着他被猛兽撕成碎片,尸骨无存,她怎么做得到!?
“傅允……你,你是要当着我的面,杀,杀了他吗?”
她昳丽的面孔苍白到失去血色,嘴唇颤抖着,杏眸里满是难以置信。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傅允疯了,他绝不是这样心性残忍至此的人。
“你不是已经看出来了么?”他嘴角噙着残忍笑意,厮杀一旦开始,哪有停下的道理?复又看向她道,“莺莺,过来,来为夫怀里。”
卫莺瑟缩了下,往后退了半步,防备似的觑着他。
她摇头,“我不要。傅允,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别逼我恨你。”眼神小鹿般可怜,暗自祈求他会心软。
“恨孤?那好啊,孤倒要瞧瞧,你会有多恨我。”他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漫不经心的道,随后移开目光,不再看她,冷冷的吩咐了声,“杀!”
“不要!”
卫莺用尽全力嘶吼,底下的人一时不敢有所动作,倏地,她眸光一冷,朝着一旁放剑的地方奔跑下去,取出一把锋利的刀剑,散着白光的剑尖抵在了自己的小腹处。
第76章 大结局
“莺莺, 你胆子愈发大了,敢威胁孤了。”
他一步步走至她跟前, 狠狠掐住了她的下巴, 逼她抬头直视他。傅允虽武功被废,可男女体力到底有差距,轻而易举就夺走了她用来威胁自己的剑。那上面已染上薄薄血迹, 不用想,她是来真的。为了一个根本就不爱她的男子, 她甚至可以不在乎他和她孩子的性命。他眼里黑沉沉一片,看不出心绪。
“你肚子里的孩子, 谁知道是不是孤的。你拿它来威胁孤,是不是有些太愚蠢了?”他俯身贴近她耳畔, 咬牙切齿的道,语气森然。
卫莺只觉委屈, 旁人误会她, 她不会这么难过,偏偏误会她的是他。她懒得辩解,也没办法辩解, 埋下身子,蹲在地上, 抱头轻声啜泣起来,哭声不大,却能听出是真的伤心,听得他喉头发紧。
他无奈的叹口气,也蹲下身, 把她揽在了怀里。原想折她傲骨, 把爱意藏于心底, 却不想他才不是先缴械投降的那一个。莺莺,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啊。爱你也不是,不爱也不是。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罢了,投降便投降了,只要她无碍,他远远看着她,就算无法拥有,也是好的。
他为什么又像从前那样温柔?既然不爱她了,为何还要做这种让人误会的事?
满腔的委屈因这短暂的温柔流溢出来,哭声不再压抑,闭眼皱眉,像小孩子一般捶胸顿足的嚎啕大哭起来,只不过捶打的是他的胸,他没有吭声,只是轻柔地抚摩着她的背部,帮她顺气。
“乖,想哭就哭吧,不要憋着,有我在呢。”
后来,她直哭到泪眼模糊,两只眼肿的跟核桃似的,在他怀里昏睡过去,心里是奇异的安宁的感觉。后面发生什么事,她是完全不知道了。
许是他知道她关心元昊和纪晓芙的死活,翌日清晨,便派了宋轩过来。
宋轩告诉卫莺,王爷留了那两人一命,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都发配到塞北苦寒之地去做苦役了。卫莺听了佚䅿,心里很是震惊,想到他做这个决定,大半是为自己,又多了一层感动。而宋轩接下来的话,却叫她更为讶异。
“王妃娘娘,王爷已经为您备好了金银细软和照顾您的人手,她们都是细致人,断不会出什么差错。您看看您什么时候动身,想去哪里都可以。若是钱不够了,随时可以回来找卑职要。”
“你们王爷呢?他不跟我一起吗?”卫莺不明就里地问,却隐隐觉得,心里某处空的厉害。她不敢朝最坏的可能去想。
“王妃娘娘,王爷说,他不会再强迫您了,会给您自由。”
她慌忙起身,胡乱拾掇了下鬓发和妆容,一头青丝披散在后,急匆匆跑出去,才意识到这会还是上朝的时辰,便焦心地立在府门外等,不住的踱着步。第一次看上去像是在家中焦灼等待丈夫归来的小妻子。
直等到府里华灯初上,腿都站到酸麻了,才瞧见茫茫夜色里,他下马行至近前的身影。
“傅允,”卫莺喊出声,眉目间凝着一抹可怜,小跑着上前两手环抱住了他,心才稍稍觉得安定,头靠在他胸前,委屈的嗔道,“你不要我了吗,傅允。可我还怀着你的孩子啊。你就算不要我,也不能不要它啊。”
“我太笨了,笨到不知道自己早已喜欢上了你,阿允。我能这样叫你吗?”她说着,抬眼问他,杏眸里闪着水光,似星辰闪烁。“你别让我走,好不好?我真的……好喜欢你。”
傅允迟疑一瞬,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感觉到痛感,才知晓此时此刻不是在梦中。他已经做好了回来后,王府里人去楼空的准备,就跟他上次拼死回来一样。一颗心伤透了一次,才明白,或许放手是最好的。对她如是,对他也如是。
却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听到她说这样动情的话。
他再也不想克制了,也克制不了。紧紧回抱住了她,在她脸颊上印下密密的吻,虔诚的像在对待一件珍爱之物。这些吻痕,密不透风,织成一张网,把她和他困在其间,却只觉难言的幸福。
“莺莺,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一边吻她,一边轻喘着在她耳畔呢喃,浓郁的沉香味道灌进她口鼻里去,唇瓣洇湿殷红,目色迷离。以前的卫莺从未发觉,她的夫君有多么好看。“我傅允今生今世只会放一次手,是因为你的缘故。唯一一次机会,已经被你用掉了。从今往后,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哪里,也别想逃。莺莺,你不会后悔吧?”他满是柔情的目光紧盯着她的面孔,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细微的表情。
卫莺和他对视了好一会,感觉到他声音里的颤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放松肆意的笑,多日来的难过,仿佛在此刻一扫而空。原来,他也有害怕的时候呢。
“不会啊。阿允,你怎么总这样患得患失的。我说了不走,那就是真的不走。就算你赶我走,我也还是不走,哼。”她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爆栗,而后挣脱他的禁锢,咯咯笑着往前跑,生怕他就追上来还手。
傅允自然不会跟她一般见识,笑着追了上去,怕她摔倒,眼睛却有些疼,一摸,竟是有泪流了下来。
“莺莺,别跑了,小心摔。”
她果然脚崴了一下,他急急扶住她,不等她反抗,便动作轻柔地脱下她的鞋袜,稍稍拧了下,确认没有脱臼,也不放她下来,一路抱着她往花厅去了。
“阿允,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呢,快放我下来!”她又不是不能走了,他紧张个什么劲儿!
“不行。”
卫莺脸上染上薄薄的红晕,只好把小脸埋在他怀中,索性什么也不看,真是太丢人了!她都快十六的人了,怎么还要人抱着走的!
到了饭桌旁,他还是不放她下来。搂着她一口一口喂,虽说都是她平日里爱用的,可她明明只是崴了脚,怎么连手也不用动了!
“阿允,我可以自己夹菜的。”卫莺小声嘟囔,脸颊鼓起,像个小受气包,可爱的紧。
“乖,张口。”
卫莺只好乖乖张嘴,等他喂。
“阿允,我吃好啦。”也是奇怪,有孕以来,她一向食欲不振,吃的极少,今天他亲自喂她,好赖吃了许多。
蕊心远远瞧着,也不由感叹,“王爷对小姐是真好,这天底下的男子,怕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第二个吧。不过小姐和王爷能这样,也真是不容易。希望他们二人往后能长长久久的,我也就没有违背老夫人的遗愿了。”
“蕊心,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什么叫打着灯笼也难找第二个?小爷我,活生生一个大男人在你面前,你是看不见还是怎么地?”宋轩抱臂有些不满的道,气死风灯下,他的眉目显得英挺。
蕊心娇俏一笑,故意刺激他道,“你可光给自个脸上贴金了,你又没有成家,怎么知道婚后变成什么样。这世间多的很的男子,成婚前甜言蜜语,銥嬅成婚后,就嫌弃自个的糟糠之妻,出去花天酒地。谁知道你是不是那样的人。”
“我自然不是!蕊心,我要是你说的这种人,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宋轩急急的发毒誓,就怕蕊心不信他,他太实诚,愣是没听出蕊心话里的试探揶揄之意。
蕊心倒了慌了神,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呸呸呸,这话可不兴说。轩哥哥,我自然是信你的。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
“玩笑也不许开!”
“好好好。我怕了你了。”
……
漫长酷热的盛夏过去了,卫莺迎来了在摄政王府的第二个秋天,心境和去岁已是大不相同。十月十九日夜,过了预产期几天的肚子,终于有了动静,生产的痛,要发作了。她先时还在安慰蕊心她们,腹部一阵剧痛袭来,羊水流了出来,饶是早就备好了上京最好的几个稳婆,毕竟是第一次生产,卫莺心里还是无端的害怕。女子生产,就像进一次鬼门关,谁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
疼痛一阵高过一浪,汗水把枕衾都打湿了,她渐渐没功夫去想,意识模糊之中,她嘴里喊的是他的名字,“阿允……阿允……”声音虚弱不堪,叫人心痛。
产房外,有人拦着傅允,“王爷,产房污秽之地,您不能进去。”
可听着她痛苦的呼号,他怎能在一旁袖手旁观?“滚开!”他一脚踹开那人,踏步走了进去,里面的确有浓重的腥味,可他不觉恶心,受苦的人是他的莺莺,还是他害得她受苦,他心疼还来不及。一手握住她冰凉发虚汗的手,一手放在她嘴边,“莺莺,别怕,为夫来了。疼就咬这个。不会有事的。阿允在呢。”
卫莺早已被疼痛磨折的神智不清,也不管面前的东西是什么,张嘴就咬,用力之狠,几乎是咬出了森白的筋骨,傅允愣是没吭一声,温柔地俯身吻在她额角,渐渐的,疼痛像是减轻了不少,一声清脆的啼哭声传来,产婆们见母子二人都安好无恙,笑的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