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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自认是猎手的猎物已经露出了它迫不及待的爪牙,蛇身就要缠绕上眼前紧闭双眼的姑娘,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一股莫名的阻力隔绝开来。
那枚玉佩粉碎后四散的粉末,化作了点点华光,正均匀地漂浮在杳杳周身,没有丝毫要落下的迹象,竟是隔绝出了一片暂时无法被入侵的领域。
缠绕于其外的傅五步尝试着收紧了身子,发现一时动她不得,只得作罢,发出两声气急败坏的“嘶嘶”声后,就将阴冷的目光投向了周云辜。
周云辜见状却收了攻势,只握着剑防备地立在原处,冷眼观望着情势。他自是知道那枚玉佩的功用,虽然能形成结界阻挡一时的危险,却经不起剑气的侵袭。此时只能靠杳杳去继续完成他二人的计划了。
而傅五步很快就发现了他的顾虑,想要转而攻击他,却又舍不得近在咫尺的“猎物”,只阴恻恻地盘旋在结界外,分心二用地留意着两人的动向。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紧闭双目的杳杳却是慢慢挣扎在混沌之中,抬起了一只手,遥遥指向奇诡骇人的蛇首,手指轻点,竟是在此刻成功入了梦。
傅五步到底是修行了千年的妖,立马就从周遭波动的灵力中明白了眼下的处境。他狰狞地张大了蛇口,露出闪着寒光的毒牙,身体开始愤怒而又癫狂地扭动起来。
杳杳坠入陈梦之际,就听见那个阴冷湿寒的声音几乎是愤怒地响在自己的耳边,发出诘问:“想看看是吗?我也想知道。”
“为何要阻碍我修行?”
“又为何要害我妻子骨肉?”
她被这道声音激得一个哆嗦,却发现自己被死死魇住的神识似乎是有所松动。
她缓缓睁开眼,眼前是一处阴暗湿冷的洞穴,石壁上爬满了性喜阴寒的苔藓,洞口被茂盛生长的天南星遮住了大半,几乎透不进日光。
她适应着洞穴里沉沉的光线,视线往低处一扫,满地的枯骨映入了眼帘,而更为骇人的是,那些或新鲜或陈旧的骨架子瞧着身量不足,竟好似是还未生长发育的孩童。
惊骇之中她就想要后退,却发现身体如一缕烟雾般轻飘,且不受自己的控制,直直往洞穴深处飘去。
一声痛苦的尖叫倏然响起,在幽闭的洞窟内回响混杂,几乎直直要击碎人的天灵盖。
杳杳稳住了心神,仔细去瞧,就看见了化作人形的傅五步,和另一尾正在人身与妖身之间来回变换挣扎的母腹蛇。
那条母腹蛇赤红了双眸,时而变化成人身时露出的艳丽脸孔上布满了黑色的筋络,周身血气几乎翻涌成实质,眼见着是走火入魔了。
待她终于无力嘶吼挣扎,维持着原身瘫倒在地,傅五步才快步上前,紧紧将她搂住。
此时的画面分外奇诡,人形模样的年轻男子搂着一条约莫三四米长的蝮蛇,亦或者说是他被那条蝮蛇姿态暧昧地遍身缠绕,苍白的手指轻轻抚过满是血污的蛇头,落在那蛇喉部白色鳞片上的点点念珠斑上,像是在抚慰着疲惫的爱人。
“为何如此心急进补?咱们选的这条修炼路子,早已违背天道伦常,比寻常的法门都要快上许多,就更是急不得。”他嘶哑的声音低低问着。
那尾早已精疲力竭的蝮蛇怪笑了一声,同样口吐出人言,话语里却满是不甘:“你就不想要——成仙吗?”
傅五步被她问得一愣。
自然是想的,世间万物但凡走上了修炼一途,没有人不会不想登上那一步登天的阶梯。
“你瞧见了吗,当日来夺走无忧草的仙子啊,”那母腹蛇断断续续地念着,“当得是法力无边,随心所欲啊……她想救人,就救人,连天命也能违抗。”
傅五步闻言,赭黄色的眸子里瞬间写满了怒意。
若不是她夺走了那株无忧草,如今自己的爱人也不至于身陷走火入魔的痛苦,竟是要陨命了。
杳杳在一旁看了半晌,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无忧草竟然有着这般神奇的功效。
无忧草吸收天地灵气而生,又蕴养在人间,偏偏不以朝露阳光为生,只吐纳人间至纯至善之气息;而眼前的母腹蛇,因着修炼心切,一连吞食了数名孩童的性命,眼见着走火入魔无法消化过多的精气,似乎只有服用无忧草才能勉强压制体内暴动的气息。
可无忧草七十年一生,眼前是绝不可能找出第二株了。
那尾花纹艳丽的母蛇气息渐渐微弱,本身泛着光泽的蛇鳞变得灰暗无比,蛇信也缓缓僵硬,口中一股股地涌出了黑紫的血液,蜿蜒而下,在潮湿的地面缓缓汇聚,没过满地的苍白枯骨。
杳杳皱着眉头,缓缓摇了摇头。
傅五步这是将仇怨全都算在了那位夺走灵草的小神女身上,可他未曾想过的是,他的因果,在他第一次选择以孩童性命进补时,就早早种下了。
至于为何这笔帐如今又算到自己头上,杳杳想,兴许是因为她修习了那位小神女留下的秘藏,同她有了渊源,沾染了梦境的气息罢。
她突然有所感悟——
这一尾千年蛇妖梦境深处的执念,无外乎在于怨愤与迁怒。
而此时,她正要尝试着脱离梦境,神识却感受到一股无端的阴寒,似乎同梦境开端的声声诘问同源,原来傅五步竟是也大胆地将神识投入了这片迷梦之中,追随而来。
杳杳突然笑了笑,因着初次实践而略微紧张的心也逐渐静了下来。在梦境中的她重新闭上了眼睛,有条不紊地操控着神魂的力量,缓缓地往梦境外头退去。
傅五步分出的神识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去意,凶狠地追了上来,却在脱离梦境的边缘处,未曾赶上,被结结实实地挡了回去,神识竟是受到了重创。
杳杳重新从梦魇中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猛地睁开了双眼,眼中似有华光绽放。
周遭玉佩湮粉化作的华光正渐渐淡去,眼见着就要散了。杳杳却不急不忙,先是活动了手腕,朝着周云辜的方向比了个手势——是他们早先就约定好的,代表着一切妥当只待他给予最后一击;随后就一个灵巧的翻身,从蛇身缠绕的空隙处直直往下坠落。
那巨大的呈三角状的蛇头还定定地在半空中目眦欲裂,就被转瞬到来的灼灼剑华斩了个透彻。
剑光散去,蛇躯在半空中僵直了片刻,就要重重往地上摔去。
杳杳也正急速坠落着,虽然看准了地方,身下有层层覆盖的茂密植被,她还是做好了摔个结实的准备。
坠落的过程不过瞬息之间,她死死护住了头脸,却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疼痛,身体好似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紧接着她就听到近处随之而来的重物落地声,夹杂着嘶哑的蛇鸣。
杳杳赶紧拿下了护住头脸的双手,就在那个怀抱里要探头去看声音的来源。
还未瞧清楚,眼前就是一花。一只微微透着凉意的修长干净的手捂上了她的眼睛,袖间掠过的微风送出阵阵沉香气息,遮住了山林间浓厚的血腥气味,煞是好闻。
杳杳却是愣了愣,随即伸手去扒拉那只好心捂住自己双眼的手,道:“快,快松手。我要亲眼看着它死绝才能放心!”
周云辜:“……”
那只漂亮的手就顿了顿,随即顺从地放了下来。
杳杳就看见那条先前还神气地同周云辜缠斗的蝮蛇此时身上布满了被剑刺穿的裂痕,浑身往外汨着黑紫的血,气息微弱,分明已是濒死之态。
杳杳叹了一口气,同周云辜简单讲着先前入梦的见闻。
第21章
她还未说上几句,地上那蜷缩着濒死的妖反而嘶哑着声音开了口。
“你以为你们便很无辜吗?”
杳杳想起它方才一副濒死的可怖样子,倒没想到它竟然还能出声,讶然地将视线转到它身上。
那蛇妖此时气息微弱地躺在地上,赭黄色的眼早被汨出的血泊覆盖,瞧不出生机几何,出口倒是依旧怨愤:“咳,若不是七十年前…咳咳,你为了救他,抢了我伴生的灵草,又怎么会有如今的场面。”
杳杳疑惑了片刻,就反应过来,这蛇妖是将她认成了小神女,将周云辜认成了神女梦中的那位公子。
她皱着眉思索这一番歪理片刻,正要出声反驳,周云辜却先一步开口:“你滥杀无辜,屠戮生灵,如今下场不过是顺应天道。”
那蛇妖却不服气,竟是笑了一声:“天道?你们这些自诩正义之人才是最最道貌岸然之辈……”
“那四十九名岁余孩童,全是因你们而死!”
“这些都是你们该背负的债,都是你们的债。谁都逃不出这份因果,谁都…逃不出……”
它接连吐出怨毒的话语,竟似回光返照一般,甚至想要扭动早已破碎的身躯,却终究还是力竭,渐渐没了生息。
方才它提到那四十九个孩子,可这千年来,遭遇毒手的又岂止这个数。
想到这里,杳杳就觉得很有些沉重,喉间像是坠了铅块儿,几乎发不出声来。
此时事情尘埃落定,算是彻底了结了,先前一时情急下被抛在脑后的所有紧张害怕情绪都涌了上来,方才的一番激烈斗争也耗费了太多的心神,杳杳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觉得人有些倦怠。
半晌,她回过神,竖眉对着早已僵硬的蛇尸小声骂道:“放屁!鬼扯!活,活该!”
终于发泄了出来,她好受了许多,想起旁边还有个周云辜,连忙去关心他此时如何。
却见他脸色并不是很好,想必原本也是分外沉重的,只是此刻正略微低了头望着她,神色倒像是柔和了几分。
杳杳这才觉得一颗心彻彻底底落到了实处。
只是想到那处半山的洞穴里一地的碎骨,此番出行注定染上了沉重的色彩,也足以击碎她对于外界那一派天真的幻想。
“走吧。”她不愿再看那具面目全非死状骇人的蛇尸,只扯了扯周云辜的袖子。
“嗯。”周云辜低低应了一声。
“先回邑阳城,差些人来敛了尸骨……接那些孩子们回家。”
天公送来几阵电闪雷鸣,随后下起了瓢泼的大雨,将罪孽与鲜血尽数冲刷,雨声呜咽,宛若哀鸣。
整座城都在暴雨中寂静,城主府也不例外。
周云辜径直去了小公子的院子,替他解毒,留下杳杳在偏厅会见了崔府尹,将缘由始末细细说与他听。
自她说完,整个厅里就陷入了死寂。
这一场祸事实在骇人且凄惨。
有人挑帘走了进来,将屋外的雨声喧哗带入了厅内,打破了一室寂静。
是满面喜色的崔夫人,她恭敬又感激不尽地将周云辜请进偏厅来,随后正要同府尹崔大人开口,却被对方神情凝重地摆了摆手将话语堵了回去。
“老爷。”崔夫人一脸不解。
崔大人却不再看她,而是面目肃然地望向杳杳和周云辜,沉声开口道:“我会为这四十九名孩童举办一场隆重的丧事,并劝服全城百姓为他们服丧吊唁。”
崔夫人听了这番话,立马神色就不太好了。
“老爷,这怎么行。咱们信哥儿好容易死里逃生啊!这要是再沾染上些许晦气,还不知道将来会……”她话未说完,就被崔大人怒声打断。
“够了!我意已决,轮不到你置喙。”他恼然拂袖,想起此时还有外人在,就又收敛了些许神色。
周云辜默然片刻,向他行了一礼,道:“大人高义。”
随后便同杳杳一道告了退,离开了城主府。
他们回了落脚的院子,歇息一晚,第二日就要启程出发。
还是来时的轻简装扮,周云辜手上却多了个盒子。
他捧着盒子的神色肃穆,如同昨日对着那些孩子的尸骨一般。杳杳就没有多问,随他一道上了早已雇好的马车。
这辆马车很宽敞,车上只他二人,倒是显得有些空荡。
杳杳这才想起来后院那口箱子并那株灵草的事儿。
“忘了问了。那株灵草,你不准备带走了吗?”
周云辜微微摇头,道:“就让它留在它该在的地方吧,顺其自然。”
杳杳懵懂地点头,又问道:“那我们还用乘马车吗?”
周云辜神色难辨,眉目低垂了些,眼睫投下一片阴影,看着情绪并不高。
“早先就雇好了的。”他解释道,“原本还有两位同门要与我们同行的。”
他的手指摩挲上今早抱出来的那只小盒子,神情终于有了几分悲意,却还是很快收回了手。
杳杳在猜测中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劝慰,只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留他自己静静消化。
她轻轻撩开帘布,见满城已披挂上了白色,在炎炎的夏日里透着几分刺骨的寒凉意味。
而送葬的队伍同样起了大早,丧了孩子的父母们跟在送葬队伍后头,正哭得撕心裂肺。
就在满城的哀乐声中,他们乘着马车,静静地离开了邑阳城。
此番一路往西,路途遥远,按常人来讲,要花上大半个月;只不过他们轻装简行,路过诸多城镇只采买饮食水源等必需用品,便再无停留,因而倒是行进得快上几分。
他们已一路颠簸了快七日,眼见就要临近乾陵山的地界了。
这一路倒是平静且泰然,沿途依旧是夏日的葱郁之景。他们未曾在城镇中多作停留,倒是说不上来沿途风貌有什么变化,只是从逐渐口味辛辣的吃食中,感受到了西边更加潮湿闷热的气候。
杳杳此时坐在马车上,正咬了一口当地特色的灯芯糕,瞧着同云片糕差不多的质地,却带了丝肉桂的辛辣香气。
她不适应地皱了皱眉,继续同周云辜讲着方才的话题。
日子过去了几天,先前在邑阳城染上的沉重淡了几分,他们就又重新提起那段话题,而此前周云辜正同她讲道,说是世上不仅仅是妖物,就连人,都有去用那等歪门邪道修炼的。
“我不理解,我想不通。”杳杳折断了手上的那根洁白细腻的灯芯糕,执拗地望向周云辜。
对方却是神色淡淡,道:“世间难以理解的事物太多了,没有人需要去桩桩件件理解透彻。”
杳杳就立马反驳:“可是,他们是人啊。人如何能狠下心做出那等事情……”
周云辜答:“人又如何。若是走上了修道的路子,练出了些许名堂,人又同精怪有何分别?”
杳杳张了张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确实有道理。
周云辜替她添了点茶水,又淡淡补充:“何况精怪也并不是非要凭借那些邪异的手段才能修炼,也有不少是潜心向善积攒功德的。”
杳杳讷讷“哦”了一声,正接过茶水递到嘴边,马车就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随后,车夫勒马的声音传了进来。
她手忙脚乱地将茶杯端稳,探出身子去问车夫。
“何叔,发生什么了呀?”
他们请的这位车把式姓何,四五十的年纪,人瞧着沉稳又憨实,赶车的口碑也是一等一的好。此时他慌忙间勒了马,也有些不好意思,见杳杳出来询问,赶忙答道:“姑娘,受惊了。这半路好好的,窜出来个小丫头拦了道,我怕伤着人了,只好赶忙停下。”
说罢,他神色为难地指了指路中央。
杳杳一瞧,好好的官道正中站了个十三四岁的漂亮小姑娘,扎了个俏皮的双髻,见了她,眼睛一亮,随即笑得有些憨傻。
杳杳就干脆跳下了马车,边问那小姑娘:“小姑娘,你这是怎么啦?这样可不安全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