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三水难得在这样的环境里觉得有些不耐烦,也不知道是被孩童的哭声所扰还是怎样,莫名心中觉得惶然不安。
他“啧”了一声,正要将手伸向闹得最厉害的孩童,想将之扼死了去,却突然睁大了眼,停下了动作。
那道近日里一直跟随他的气息竟好似追到这里来了。
近了,更近了。
似乎走进洞穴里来了。
阴暗的洞穴里原本混杂着潮湿的血腥气和土腥味,此时进来的那人却好似将皎白的月色带进了这一处光无法照尽的漆黑角落。
昆三水则觉得这道气息分外熟悉。
他略微僵硬地回过了头,看见一位年轻的姑娘,原本该当是挂着甜甜笑意的一张脸上此时正是冷肃神色,抿着唇也有两处梨涡。
他认得这张脸,也永远忘不了百年前就是这样的张脸,顶着凡人的身躯便足以使他遭受了几近灭顶的灾祸。
没关系,他在这几百年里早就换了无数张皮囊,想来対方不一定还能认得出他。
他控制住自己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尽量装作面上平静。
……
杳杳皱着眉打量了一遭这一处洞穴,很快就注意到后面似乎藏了不少丢失的孩童,虽然潮湿阴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味,但剩余的孩子瞧着近大半都还有气息。
她很快就将目光搁在面前立着的人的脸上。
対方的斗篷掀掉了一半,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孔,略显麻木的表情似乎是摆出了一丝刻意做出来的茫然神色,却怎么看都不太让人舒服。
杳杳感受得到対方身上的邪修气息,且眼下发生的事情让她想起了一些略显久远的回忆。
那一次她还是个普通凡人,和周云辜一起诛杀了掠夺孩童修炼邪门法术的蛇妖,却没能及时救下那几十条年轻的性命。
而眼前因别的事情被她盯上有一阵子的邪修瞧着似乎就是这一桩案子的罪魁祸首。
対方的面孔対她而言很是陌生,但她不会认错那道气息,如今到了眼前,便更是确认。
她偏了偏头,神色略显天真。
“我认得你。”
対面的人似乎是愣了一下,茫然之色扩大了一些,又主动揭下整个斗篷,露出全貌来,似乎是在叫她看清楚一些。
杳杳突然笑了笑。
“乾陵山一别,已有五百余年了吧。”
対面那人终于变了脸色,也不再掩饰几乎刻入骨髓的阴损气息。
杳杳却并不十分在意,甚至还眨了眨眼,好似同対方闲谈一般,道:“你后来有没有回去找过混沌兽呢?如今它在我的镜子里好好待着,不如你也进去陪它吧。毕竟当初是你亲手驱纵混沌兽,荼毒了乾山镇呢。”
昆三水大感不妙,下意识想要反抗,却被杳杳随手一个诀就封住了动作。
眼前的人周身都是外溢的仙力,他不是対方的対手。
昆三水当即就冒了冷汗。
好容易将禁锢挣脱开来,他下意识的反应便是想要裹挟身后的无辜孩童作为筹码好同対方讲讲条件,待他转身,却很快就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人筑起了厚厚的仙力屏障,将他同那些逐渐醒来陷入哭闹的孩童隔绝开来。
而対面的神仙也不再同他多作废话,又是随手挥了一挥,他便觉得自己好似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幻梦之中,而魂魄也逐渐随着意识的流失慢慢消散开来。
杳杳看着対面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连眼神都是漠然的。
待到対方彻底倒下,不再有任何动静,她撤掉了対方身后的屏障,対着整个洞穴里数不清的走失孩童,难得叹了口气。
她能轻易料理掉一个堕入魔道的邪修之人,却拿如何悄无声息地送回这些孩子一事犯了些难。
她大可使个法术将他们送回,只是这样以来,涉及的人也就过多了,遭反噬不说,还有可能留下纰漏,譬如不小心被人撞见之类会影响他人命数的事情。
她叹完气就有了决断,只操控着昆三水一人的尸体,消失在了原地。
……
衙门收到了匿名的投案状,连带着一具莫名猝死的尸体一起,扔在了清晨的登闻鼓前。
被鼓声惊醒的守门衙役睡眼惺忪地推开了大门,外头空无一人,尸体上悠悠落下一张状纸,写了事情大概经过,下头还附了一行小字,说是“如若不信,可速去乱葬岗北面坡下一处洞穴内寻丢失的孩童”。
衙役惊讶无比,也来不及追究这莫名出现的东西到底是从哪里来,立时将事情往上报了。
上头虽然也觉得纸上记载的内容荒谬,而说是罪魁祸首的那人猝死得又十分奇怪,但事关重大,还是遣人去京郊的乱葬岗走了一遭,谁知真的寻回了走失月余的百名儿童。
其中纵使有些神智不清了,但被带回来的大多还有一口气。
躁动一时的悬案就也这样不明不白地结了。
而这离周云辜同那位梦中的神仙姑娘会面才过了一天。
他想起対方前日晚上在梦中所说的话,忙完了后头一系列的事情,当日便早早歇下,入了眠。
梦中之景仍然如旧,清冷的月色被和缓的风送到竹林之间,散落下斑驳的月光。
只是他一落地,便察觉到了与往日不同之处。
就好似他脚下的大地正在轻微地震颤着,而远处也有墨色般浓重的昏暗色泽,仿佛蓄势待发,下一秒就要将整个梦境之域吞噬。
更为古怪的是,他入了梦,却没有看见往日里总是活泼地往他眼前钻的神仙姑娘。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到来,整片梦域起了些微的变化,一个恍惚之间,那浓重的墨色就退远了一些,遥遥发出仿佛受伤小兽般的低鸣,随后好似躲起来了一般,消失不见。大地的震颤也缓缓平息。
在直觉的驱使之下,周云辜不过顿了片刻,就迈步往那片竹林里走去。
越往里走竹子生得越茂密,几乎参天,完全将月光遮挡住。
他一路分花拂柳,走了半盏茶的时间,再往前走了一步后,眼前的景色便豁然开朗起来,露出一面波光粼粼的湖面。
湖边蹲了个姑娘,双手抱膝,低垂了脑袋望着湖面发呆,不是约他在梦里相见却没有第一时间现身的姑娘又能是谁。
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対方有了点儿动静,缓缓回过头来,同他的目光遥遥相対之时,先是一惊,随后便有浓而重的陌生情绪从里头逸散出来,那双往日里含着笑意的漂亮眼睛转瞬蕴了一汪泪,眼眶也通红。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九点应该还有一章~
之后每天双更
马上就要完结啦!
第80章
杳杳觉得自己有些恍惚, 似乎到了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地步。
她混混沌沌之间还能记得,啊,下午在凡界施了些不大不小的法术, 兴许是反噬来了吧。
只是这一次的反噬怎么来得这么快呢?
她有些迷茫, 仙力空乏之时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 仙根和神智也有些微的失守。
但此时她身处在完全受她所掌控的梦境之中, 没来由地让她有安全感,便也没有戒备心神。
澄澈的湖面仿佛能映照人的心,她望啊望, 却望出一片漆黑成墨色的小兽, 狰狞着张牙舞爪,要朝她扑来。
她认得, 那是被镇压在迷梦镜里的混沌兽。
她有些不耐烦地挥一挥手, 就将它重新沉入了水底。
她想看到的可不是这个东西。
她想看到的是什么呢?她守了几百年,一次次上演着离别,好似都是在这一片梦境之中。
这片梦境叫她觉得莫名的熟悉, 但她隐约知道, 这不是她的本源梦境。
那为什么被封印在迷梦镜里的混沌兽会在这里呢?这里又是谁的梦呢?
她一直以来想要见到,不忍心放下的那个人,又会不会在这里呢?
她缩进了自己抱着膝盖的臂弯,觉得莫名有些发冷。
可是神仙是不会冷的呀。
她又固执地挺了挺腰背。
身后传来脚步声, 熟悉到她下意识就能喊出来人的名字。
她回过头, 看清楚来人后, 觉得眼睛有些发酸, 不太舒服, 微热的液体盈在眼眶里不受她的控制,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面颊上滚落。
“周云辜。”
她轻声喊出那个名字。
对方似乎有一瞬的怔愣, 随后应了一声,就朝她一步步走来,越来越近。
杳杳早已收敛了眼中的泪意,溢出来的泪花被她不甚在意地用衣袖抹了去。
“坐啊。”
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对方坐过来。
周云辜顺从地坐在她的身边。
杳杳再去看起了波澜的湖面,就看见水中的倒影不仅仅只是孤单的她一人,身旁多了一个人,好似他从来都是这样静静地陪伴着自己。
她好像冷静了许多,头脑却仍旧微热。
她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努力了很多年,看着凡人一世世地轮转变迁,就好像连自己的时光也被无尽地拉长了,割裂成碎裂的片段,却拼凑不出一份完整的想念。
她下意识喃喃道:
“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梦里?”
周云辜闻言微愣,这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情形似乎有些不对劲。
明明这是在他的梦里,而对方口口声声,却好似颠倒了因果。
见他沉默不答,杳杳又道:
“是我没有忘记你,还是你也在努力地想要想起我?”
“——那你有没有想起过我呢。”
她越说越委屈,瞧着又要哭了。
周云辜听了个囫囵,并不明白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但他下意识地不想看到她如今这副伤心样子。
仿佛她的眼泪要是掉下来,会连带着他的心口也被那迷蒙破碎的泪熨得滚烫。
他迟疑地伸出手,放柔了动作,替她擦去眼角的泪光。
指尖传来微凉的软糯触感,被泪滴打湿了,显得有些氤氲。
他却觉得一阵酥麻,从指尖传到心间,好像唤醒了什么尘封而禁忌的回忆——那处回忆被符纸封住,却被指尖的泪濡湿,缓缓无声破碎。
杳杳懵懂地望向他抚在她眼角的手,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有的时候会有幻想,你既然有一次没有忘记我,那么会不会每次都想着不要忘记我?”
随着她的话音而落下的还有密密匝匝的回忆,杂乱无章看不清头绪,冲击着他的头脑。
周云辜不由皱眉,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他能从细密的疼痛中分出神时,他就觉得自己仿佛不像是自己。
他重新睁开眼,定定地望向面前顺着他的动作握住他手腕的神仙姑娘,回应她道:“我不会再忘记你。”
他的语声很轻,却仿佛掷地有声,直将杳杳从迷蒙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她看见周云辜那个眼神,和他此时脸上的神色,下意识觉得熟悉。
这种熟悉不像是每一世她在梦里朦朦胧胧地同他会面时,他脸上的好奇向往亦或是沉思——
他此时的这一副神情,更像是曾经她在人世间同他互通心意,亲密相处之时,他偶尔会露出的坚定却又温柔的神色。
杳杳神识重新归位,想起自己方才无意识透露出来的话语,轻声吸了一口气。
纵使她很想念此时这个眉眼之间都流露出冷淡温柔的周云辜,但她也意识到,她好像闯祸了。
还能补救。
她咬咬牙,甚至来不及同对方告别,随手拈了个诀,就出了梦境,现身在了陷入沉睡的周云辜的卧榻边。
她只需一眼,就能看清对方现在的状态——他出了梦境,却还没来得及从睡眠中醒来。
杳杳飞快地拈了一个遗忘的诀,点在他的眉心。
指尖的触感温润而真实。
她似乎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真切地触碰过他了。
涌动的法力蔓延过闭眼沉睡的周云辜周身,遗忘诀正在慢慢起效。
杳杳却有些舍不得挪开手指。
她的指尖顿了顿,流连不舍地划过他的面庞,似乎是在描绘他的轮廓。
从锋利的眉,到深邃的眼窝,细密的睫,笔挺的鼻梁,最后到了触感略显柔软的、不同于他本人锋锐模样的唇瓣。
她略微倾身,一点点靠近了他,不舍而虔诚地俯身吻了吻他的唇。
沉睡中的人睫毛微微颤动了两下,似乎是快要醒来。
杳杳如同受惊一般,立时退远了些,悄然消失了踪迹。
……
周云辜从睡梦中醒来时,天色还未明。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唇。
他的意识其实早已清醒了,却好似被一股难以抵抗的力量强制着不让他醒来。只是逐渐他就发现,自己对那股力量有了些许抵抗,因而五感逐渐恢复,唯独眼睛是睁不开的。
他感受到有一只细弱的手缓缓拂过他的面庞,带着缱绻的温柔,就好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的宝物一般。那只手最后划过他的嘴唇,停留了片刻,随即便被柔软微凉的触感取代。
在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猛然间心悸得厉害,酥麻之感直冲向天灵盖,而压制他意识的陌生力量也松动了一些。
他终于挣扎着醒来,屋内却早已空无一人。
周云辜坐起身,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利落地起床,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自从他在梦里遇见那位自称神仙的姑娘后,他便感觉脑海中有一块似乎是被尘封的记忆产生了松动。
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每当他尝试着去触碰那一处记忆,就好像踏足一片积满了落灰的陌生阁楼;明明是那样陌生,他清晰的人生轨迹根本不会与之产生任何相交的关联,但只要他靠近一些,那一块被积灰死死覆盖的记忆便能使他产生强烈的吸引力,仿佛像是有人在他的耳边喃喃低语,叫他过去一些,将它揭开来,好好地看一看。
而方才的梦里,他记得似乎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此时却全然记不得了。
日子如往常一般进展,他白日里依旧是忙碌的。
可只要到了天色渐沉的夜晚,他就迫不及待想要入梦,似乎只因入了睡梦之中,就能见到他想要见到的人。
他有些沉湎于其中。
而他压根不知道自己是为何如此沉湎,每一次从梦里醒来他都觉得那些梦中的记忆被模糊了,记不清细节,就连对方的脸孔都仿佛模糊在记忆深处。
可他最近却发现,自己似乎隐约脱离了梦境赋予他的限制————原本他醒来后世记不清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但随着做梦的次数越来越多,梦里的神仙同他越来越熟稔和亲近,他也开始慢慢记得越来越清楚,清楚到他能将之反复回想,仿佛原本的种种禁锢都松动了,封住记忆楼阁的尘埃也被扫除,一切都得见天日。
他想起她在梦中造了个小院,院墙一旁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树下支了小几,他坐在透过枝叶缝隙而斑驳的月色下煮茶给她喝,而她则给他讲一些天南地北的神仙志怪故事。
他想起她为他下了一场雪,苍虬的梅枝被积雪厚厚地压住,时不时抖落片雪,落在指间冰凉而晶莹,转瞬又化在她的盈盈笑意里。
他想起她拉着他在竹林后的那片湖上泛舟,湖面静悄悄好似镜面,仿佛将人心都映照在其中,转瞬梦中不变的月色就变成夕阳西下之时的落日余晖,湖面也随风而动,波光粼粼。
她的手指遥遥一点,明山秀水转瞬又化作如坠云雾的仙境,她说,给你看,那是神仙的居所,是她待了万千年的地方。
她在落日的余晖里一点点靠近他,眸光澄澈,好似下一秒就要吻上来,而更令他自己讶然的是,他竟然有些期待她能将那个吻落下来;可最终她只是笑嘻嘻地拉开了距离,将目光略显闪躲地移开。
而那一晚的梦也就在他不由自主伸出手触碰到她的脸颊时,戛然而止。
他们再一次在梦中见面的时候,杳杳就发现,周云辜的神色似乎有哪里不对,还未待她同他搭话,他便仿佛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