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对于云楚来说,她不会真情实感的讨厌谁与喜欢谁, 她的目的明确无比, 她要的仅仅是高高在上, 而不是于高高在上时, 侮辱无辜者。
而趋利,本身是没有错的。
明誉移开目光,道:“你不必知道。”
云楚眨了眨眼睛,像是颇为不解,嘟囔道:“明大人也太不讲理了些。”
明誉同云楚拉开些距离,支摘窗透进来的日光照在他洁白的衣摆上,他拧了拧眉心,似乎是有些烦躁了。
“所以云姑娘是不愿离开了?”
云楚十分轻巧的嗯了一声,道:“不愿意。”
她又朝明誉走近了两步,道:“我要是不愿意,你不会杀掉我吧?可是我本就同你们无冤无仇呀。”
明誉沉声道:“姑娘既然做了决断,就应当承担后果。”
云楚觉得这明誉也不见得多喜欢明珠,譬如方才那种境况,再怎么说也是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兄妹,他的反应虽快,做事也妥帖到位,可这其中云楚硬生生没看出半点关心来。
于是她对这个家族就越发好奇,她盯着明誉的脸,目光从他光洁如玉的脸庞一寸一寸划过,故意道:“明右丞。”
吐息轻浅落在他的颈侧,明誉并不习惯与人靠那么近,但他出乎意料的并不是非常抵触,这个认知让他觉得匪夷所思,以至于一时愣在原地并未躲开。
云楚在观察一个人时向来细致入微,所以她立马就注意到了明誉的僵硬。
云楚眨了眨眼睛,也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这京城里的男人都这么容易勾.引吗?还是说他们其实嘴上不说,心里偏好她这一挂的女子?
一瞬间,云楚脑袋里乱七八糟天马行空的想了许多东西,她现在还在跟赫巡在一起,她肯定是不会跟赫巡分开的。
可明誉应当也是有点用处的,要不再加把劲让明誉对她入迷后再吊着他?
云楚伸出手指勾了勾明誉的掌心,随口瞎掰道:“你耳朵红了。”
明誉陡然往后推了一步,他目光晦暗,瞧云楚的目光有几分危险,不带感情道:“姑娘想多了。”
云楚哼了一声,索性摊开道:“明右丞,不要装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我离开,不就是为了讨明珠的欢心吗?”
她又道:“不如你我各退一步,左右明珠也不是你亲妹妹,我也不会计较明珠之前欺辱过我的事,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
明誉却并不在意,他好像并不想再跟云楚废话,唇角甚至露出一丝嘲讽。
他打开门,绚烂的日光照进来,云楚被照的眯了眯眼睛,听见明誉道:“姑娘不配跟在下讲条件。”
云楚微微捏紧手指,脸上娇俏的笑意淡了几分。
她站在明誉面前,姿态悠闲。
屋檐下,一对男女对立无言,光线落在两人衣摆与侧脸,竟有几分相配。
云楚缓声道:“不如你我赌一把如何?”
“什么?”
云楚含笑看他:“自然是赌君王之爱。”
“你确实胆子很大。”
云楚忽略明誉语调中的嘲讽,静静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午后淌入明誉耳中:
“是明大人高看自己了,这个世界的确给了你们男人天生崇高的地位,与生俱来的力量与体魄,你们借此理所当然的耀武扬威。”
云楚伸出手来,洁白的皓腕露出,然后在明誉面前晃了晃,势在必得般告诉他:“可女人,会兵不血刃的夺走你们的一切。”
她顿了顿,又道:“啊不对,不能叫夺走。”
“是会叫你们心甘情愿的,乞求她们可以掌控你,给你垂爱。”
“走着瞧吧,明大人,不要后悔。”
明誉静静看着少女明媚的脸,忽而思及古书之上常被批判的一词。
祸水。
就像他的母亲。
明明只是一个柔弱可欺的女人,却轻易掌控了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刚硬暴戾,权倾朝野,似乎刀枪不入,但不为人知的是,这样的明淮会因为阮枝朝他笑了一下就开心的像一只狗。
不提名誉权力,他愿意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阮枝看,还要担心这颗血淋淋的心脏会不会弄脏了女人娇嫩白皙的手。
可许多年前,明淮还是京城少年子弟的垂范。
直到阮枝嫁给明淮的兄长,兄长在成亲当日出征,这位年轻漂亮的嫂嫂就在家中,与孤狼共处一室。
哥哥战死,明淮以强势手段威胁阮枝嫁给了他,此番弟夺兄妻,明淮声誉扫地,阮枝对他也从未有过好脸,却又碍于明淮的权势而不得不委身于他。
明誉就是在那个窒息环境下的产物。
那时他的父亲和她的母亲关系宛如坚冰,幼小的他渴望得到母亲的疼爱,可母亲却因为父亲而一次又一次的推开他。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悄悄亲一亲明誉的小脸,对着无辜的孩子垂泪。
可这些明誉都不记得,他印象中只有父亲的忽视,还有母亲的冷漠。
两人的关系也有一段时间的好转,在明誉三岁时,阮枝似乎是接受了一般,收起了对明淮的坚刺,像一个温婉的人妇。
然后,在所有人都放松紧惕时,一走就是五年。
明淮几乎疯了一般找了大半个疆土,仍旧一无所获。
后来,在翊川边的一个渔夫家中,发现了重伤的阮枝。
可此时,她对前尘往事已经忘了个干净,除了偶尔会念叨起囡囡,一切似乎都随着阮枝的失忆而归于平静。
可二十几年过去,明淮对阮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爱依旧不减分毫。
他很瞧不起明淮。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他也很爱这个柔软的女人,爱他的娘亲。
甚至愿意为了让娘亲开心一些,接受自私虚伪的,毫无血亲的明珠。
*
明誉同云楚并肩而行,云楚个头只到明誉的肩头,两人若是不说话,画面是极为养眼的。
此时,一个小厮匆匆从内院跑过来。
“……公子!”
明誉顿住脚步,回过头去,云楚也跟着回了头。
明府很大,小厮从穿过整个花园跑过来已经累的喘不上气,他扶着腰腹一抬眼,就看见了并肩而立的两人。
日光耀眼,以至于他一时有些恍然,觉得这两人很般配,是说不上来的那种般配,但就是很和谐。
小厮愣了一瞬,不过很快反应过来道:“公子,夫人叫您过去!”
云楚到这了才突然发现,明誉想让她离开是真,但却并不怕明家人发现她。
明誉嗯了一声,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小厮又强调,“夫人让您现在就过去!”
“小姐醒了,正吵着要见您呢!”
云楚默不作声的想,怎么这么快药效就过了,看来沈袖还是手下留情了。
明誉拧了拧眉,只得看向云楚,道:“姑娘,恕在下不能多送。”
云楚歪着头,道:“没关系,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云楚。”
这理所当然的模样。
若是把云楚带过去无异于火上浇油,明誉当然不会同意,他直接拒绝道:“不必了,姑娘请回。”
云楚嘻嘻一笑,她偏不走,光天化日之下抓住了明誉的衣袖,道:“我同明珠向来情同姐妹,明大人为何拒绝?”
明誉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可云楚抓得紧,他总不至于同一个女人在这门口拉拉扯扯,一时间气氛有些许尴尬。
明誉不再试图挣脱,冷着脸看着云楚,大有再不松手就对她不客气的架势。
小厮没见过云楚,但他见云楚第一眼就觉得有好感,便道:“公子,既然是小姐的朋友,您不如就带她进去吧。”
“夫人催的急,您——”
话音未落,明誉斜睨了小厮一眼,他一哽,识趣的闭上了嘴。
明誉道:“想必姑娘也不想叫人抬出去吧,你出门在外,还是给殿下留着面子好。”
明誉若是不说云楚说不定还就此作罢,可明誉这样说了,云楚一气还真想看看赫巡知道她被欺负是何反应。
她十分看不惯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东西,心道日后赫巡若是登基,她肯定天天在赫巡耳边吹枕边风,叫他免他的官。
她甚至恶劣的想,像明誉这般,生的这么好看又时常叫人不敢亵渎,送他当小倌供女人亵玩再好不过了。
“还不松?”
明誉显然已经失去耐心,但正当他要扬声叫人过来把云楚拉走时,身后陡然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
“阿誉,你怎么还没过来?”
女人的声音就像春日的阳光,和缓但又极有存在感。
也诡异的唤起了云楚久远的记忆。
云楚抬眸看了过去。
女人着一身烟紫色的纱裙,身形仍如云楚上午外面瞥见时那样纤细,细弱的脖颈仿佛一折就断,乌发雪肤,美的惊心动魄。
这样的人,叫云楚轻易就想起了湖面脆弱的薄冰,用手指轻轻一碰就碎掉了。
铺天盖地的熟悉感席卷而来,她松开了拉住明誉衣袖的手。
明誉拍了拍袖子,快步上前走到了阮枝身旁,轻声道:“母亲,你怎么亲自出来了?”
阮枝却从刚才开始就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云楚,甚至连明誉走到她身边都未曾察觉。
明誉蹙眉,看了云楚一眼,然后道:“我们回去吧。”
阮枝仍然没有出声。
旋即,她挣脱开明誉的手,往前走了几步,目光仍然放在云楚身上,她柔声开口道:“你……”
明誉不愿在云楚身上花费时间,他也不想让云楚这样的人接触到阮枝。
“娘,明珠还在等着我们。”
阮枝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仍旧在看着云楚,目光里带着淡淡的不解。
云楚则歪了歪头,漂亮精致的小脸上挂着得体又惹人欢心的笑,她冲阮枝挥了挥手,甜甜道:“明夫人。”
阮枝笑了起来,她又上前走了几步,那种感觉难以言喻,她见这小姑娘的第一眼,就觉得很兴奋,也很喜欢,她已经许久不曾出现这般感觉了,宛如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认识她,但她确实什么不记得了。
这让她觉得难过起来,她小心翼翼的问云楚:“你…你叫什么名字?”
云楚看着女人的脸,声音和缓,几乎一字一顿:“夫人,我叫云楚哦。”
“我娘说,丛木成楚,要我永远青春烂漫,又要我清晰坚定,穿云而上。”
阮枝抿了抿唇,云楚这个名字从她嘴边滚了一遍,生涩无比。
她忽然抓住了云楚的手臂,道:“……要不进来坐一坐好吗?”
她有些急切的道:“家里有……有橘子,还有别的,云楚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叫阿誉去买?”
明誉脸色不大好看,其实阮枝的症状相较于几年前已经好多了。
她只是偶尔前言不搭后语罢了,但多数时候还是理智尚存,可是今天看见云楚,阮枝明显激动了起来。
云楚的手臂被阮枝抓得有些痛,但她仍然没有挣脱。
恰逢这时,旁边的小厮道:“夫人,云姑娘说是大小姐的朋友呢,大小姐今日遭遇意外,云姑娘是要来看她呢!”
阮枝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她道:“原来是这样,阿誉你怎么回事,有人来看望珠珠你怎么不带人进去啊?”
明府轻易不会来人,就算来了也不会与阮枝碰面,之前那些同阮枝有几分相似的人,阮枝看见也会热情招待,所以他暂且不曾察觉出什么不对。
云楚对阮枝没有丝毫抵触,她甚至亲昵的挽住了阮枝的胳膊,笑意明朗:“我听明珠说,夫人温柔娴静,我想来看看夫人,明珠还不让呢。”
阮枝掩着唇笑,目光中带着几分纵容道:“明珠那孩子啊,叫我惯坏了,你若是想来尽管过来。”
云楚唇角笑意不减,眼尾却露出几分阴鸷来。
她笑着道:“这样啊。”
“听说明珠幼时母亲早逝,不过还好明珠碰见了夫人。”
“不瞒夫人,我五岁那年娘亲也离我而去了,父亲扶正外室,我没有明珠那么幸运,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活到现在。”
明誉闻言看了一眼云楚,不语。
阮枝拍了拍云楚的手背,目露茫然,但她还是试图安慰道:
“都过去了。”
紧接着她又道:“那你日后要多来找明珠玩呀,明珠虽骄纵了些,但本性不坏的,像一个小孩,她不会叫人再欺负你的。”
云楚并未去听她后半句在说什么。
只是那声“都过去了”,在她耳里实在是太过轻描淡写。
她这一生说过无数谎言,为了博得怜悯,为了获得宠爱,为了苟且偷生,为了如娘亲所言,清晰坚定,穿云而上。
但她方才说的那句是真的。
她好不容易才活到现在。
她是真的,非常非常的努力才活到见到赫巡那一天,然后她拼命抓住机会,摆脱掉那个腐朽屈辱的乡镇,来到繁华奢靡的京城。
除赫巡外几乎所有人都看不上她,她们用鄙夷的眼光的审视她,用不经意间居高临下的态度在她耳边无限重复——来到京城又怎样,她永远都是最低贱的那一类人。
上不得台面,心思歹毒虚伪,只会不断讨好别人。
这些人里,包括明誉,包括那颗在所有人眼里发光的姣姣明珠。
这一切的起点,都是因为她身边的这个女人——阮枝,在十一年前的那个凛冽冬日不辞而别。
十一年前,她叫沈枝。
最为讽刺的是,她云楚,马上就要十七岁了。
可今天,是她第一天知道,原来她的亲生娘亲叫阮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