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翕闻面色一点点冷了下来,丹凤眼凉凉扫过余肯面庞,眸光亦是冷厉:
“我还以为余先生并不知道余君药匆忙结婚的原因,才会如此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
“我家中长辈催得急,因为我是父母独子。余君药却不是你家中独生女,为什么无论是在医术本领上的传承,还是在血脉子嗣上的传承,所有的重担全都只倾倒在她一人身上?”
崔翕闻说到这里暂停,又做恍然状:“差点忘了,是因为你自做深情又一意孤行地去做了结扎手术,才让余老先生催促余君药既要立刻结婚,又要立刻生子。”
余肯顿时勃然大怒,手指直指崔翕闻鼻尖:
“难道我的妻子她就必须承担为余家传宗接代的责任吗?她已经为生下第一个孩子而大伤元气,我如果连这件事上保护不了她,还有什么颜面自称他的丈夫?”
崔翕闻并没有被他的失礼举动所激怒,淡淡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手指,拿起桌上的钢笔随意挑开,尔后身体微微后仰,才继续不疾不徐道:
“当然不,没有任何一位女性应该被迫传宗接代。所以也请余先生不要忘记,这其中还包括你的妹妹余君药。”
“你若真是反对老爷子的那套子嗣传承观念,不希望自己妻子再受其迫害,为什么不像此时指着我的鼻尖那样去指你的爷爷,从根本上直接废除余氏中医必须要由血脉传承的规则?”
“结扎这个办法倒是令你自己高枕无忧。”崔翕闻轻嗤一声:“还真是一个不管自己亲妹妹死活的好丈夫。”
余肯瞬间哑口无言,颓丧地后退半步,有些失魂落魄。
他怎么就忘记了,妹妹之所以这样和一个与她并不了解也并不适合的人急匆匆结婚,与他的不担当不作为也脱不开关系。
崔翕闻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沉默半晌,才又冷声道:
“余君药生病的事我不知道,是我失察,我会去和她道歉,接下来自然也会好好照顾她。剩下我和她的关系,应该不用再向谁汇报。”
“至于余先生你,既然亲手推出了她来做自己的挡箭牌,也就不要再到我这里惺惺作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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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君药并不知道自己都没放在心上的小小风寒居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只是隐隐感觉是她药煎得匆忙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汤剂并没有起效。
到了下午,浑身的不适感还在不断加重,她担心会传染给两个老人,找了借口一个人待在房中。
余君药自己用耳温枪测了体温,发觉已经烧到三十八度,于是立刻拿了药箱里的西药来吃。
她还是充分相信自己身体素质的,用过药大约睡一个午觉就能好转。
只是今日午睡也睡得并不怎么安心,起初是冷得发颤,之后又是四肢酸软,脑中意识一点点模糊,却怎么也睡不沉。
半梦半醒之时,她感觉到房门被轻轻推开,很快又无声阖上。
头上落下一片阴影,还有崔翕闻身上的凛冽冰泉气息。
他在床头蹲下,却没又下一步动作。
余君药吃力地睁开眼,视野朦胧间,看见他摘了无名指上的戒指放在附近床头柜上,两手相握,大约是为了让手心快点升温。
似觉安心,她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崔翕闻确认自己手掌温暖不再冰凉后,才覆上了余君药的额头,不出意外地摸到一片滚烫。
他不自觉地蹙起眉,又拿了耳温枪来测,看到提示的温度之后脸色有些沉。
崔翕闻很快起身离开。
余君药也不知为何,明明躺了一个中午都难以入眠,崔翕闻来了之后就开始眼皮发沉,意识抽离,慢慢睡了过去。
她再醒来时外面天色已经大暗,室内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昏暗。
大年初一就被她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去了,此时身体也并没有好受多少,应该还是在发热。
额头、手腕和脚踝都被毛巾冷敷着,她感受到崔翕闻就在身旁,听动静是在冰新的毛巾。
余君药轻声叫他。
崔翕闻伸手替她拿下额上已经被捂暖的毛巾,动作轻柔地换了一块新的上去,又如此重复,将另外四块毛巾都更换完毕。
她可以瞧见,他屈膝蹲在床尾地上时,还特意留心检查了脚踝上前几天去酒吧被划伤的地方的愈合情况。
他的手指和毛巾一个温度,就这么清晰地扣在关节上。
只是崔翕闻似乎面色有些不虞,原紧紧抿着唇,此时语气僵硬地嗯了一声,才说:“你醒了?”
余君药尚处于身体不适之中,语气哀怨,小声问他:“干嘛这么凶?”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后知后觉这话有撒娇意味,而且分明崔翕闻此时的神态也并未与“凶”沾边。
可惜心中愤懑的崔翕闻并未察觉,抬头与她对视,幽幽地说:
“是我没发觉小余大夫的心肠这么硬,本以为经过昨晚,多少也亲近了点,没想到连生病这种事都要提防着我。”
作者有话说:
小余大夫核酸阴性,大家看这章不用戴口罩。
哈哈哈哈哈今天是黛玉体崔少~
第31章
余君药哑然,仍躺着去看崔翕闻为她冰刚换下来的毛巾。
瞧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照顾起人来还算像样。
她小声解释:
“不是提防你,是我以为不严重,没有放在心上。”
崔翕闻抬了抬眼皮,并未言语,嘴唇仍然是一条平直的线,只给余君药重新测了体温。
三十七度八,稍微降下来些。
他不轻不重地放下耳温枪,转身脱去正装外套,又单手解开领带。
余君药瞧他这副前所未有的宽衣解带架势,下意识把脸藏进被子里,闷声问:“你干什么?”
却听见崔翕闻的声音已经渐行渐远:
“换件衣服再来伺候我们自以为是的小余大夫。”
“......”
崔翕闻换了件浅色的毛衣,余君药以前没见他穿过,比平时穿西装的样子少了许多攻击性。
他挽袖,淡声说:“我去楼下给你拿些东西吃,垫过肚子再吃药。”
余君药想说自己哪有这么娇气,自己起床下楼就好。
只不过好像还没消气的崔少爷并未再停留,已经推门离开。
再回来时,他手中木质托板里放的是一碗板栗鸡汤、一道荷塘小炒和一小碗米饭。
看到汤色清亮的板栗鸡汤,余君药微微愣神。
读书时生病,即使是食欲不佳,母亲做的这份汤她也能喝下一碗,对她而言与恢复元气的灵丹圣药相比,也无甚差别。
原以为这次生病喝不到了。
余君药自己坐起身,崔翕闻便顺势在她背后垫了枕头,尔后首先将鸡汤递过来。
鸡肉酥烂,板栗饱满,放了枸杞和虫草花,跟母亲做得一样。
或许这就是母亲做的。
余君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才垂眸伸手接过,舀了一勺品尝滋味。
崔翕闻装作专心地为她擦拭明明很干净的筷子,只用余光观察她的表情。
喝完第一口,余君药有些迟疑。
喝完第二口,余君药准备放下这碗汤了。
——她怕再喝下去以后连对妈妈做的都反胃。
崔翕闻假装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似是随口问起:
“味道还行吗?”
余君药微笑:“挺好喝的。”
就是有点难喝。
崔翕闻哦了一声:“那你多喝点,楼下还有。”
余君药说自己胃口不大,一碗已经足够。
瞧崔翕闻那副欲盖弥彰的样子,她轻易猜到这碗汤就出自崔少爷的那十根修长白皙的手指,于是故意恭维道:
“这汤是谁做的?这么好喝。”
崔翕闻嘴巴果真翘起,哼哼两声:
“你面前这个人做的。”
心意重要,余君药没忍心说出真相打击他,只问突然怎么想起来做板栗鸡汤。
崔翕闻停下手中动作,偏头说:
“因为我今天犯了个错误,和你哥哥吵了一架。他走前没和我说给你带了鸡汤,我到下班时才看到。”
余君药一怔,一时之间也没空再关心汤的事,问他因为什么突然吵起来。
崔翕闻不想说,她现在还在病中,体力不济,思考耗神。
余君药只让他但说无妨,身体撑得住。
崔翕闻只好如实交代了两人对话,没有做任何改动。
余君药听完之后陷入沉思,隔了很久才说:
“崔翕闻,我不怪我哥哥,也不怪我爷爷,当然,我更不可能怪你。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其实想法都很正确。”
“对我哥哥而言,他关心爱重我的嫂嫂,并且有属于他的抗争精神,所以我充分理解他。对我爷爷而言,余氏中医和医馆是他毕生心血,更是值得发扬和传承的珍宝,他希望可以在家族中后继有人,也无可非议。”
崔翕闻蹙眉,不赞成道:“可是他们的立场已经与你产生冲突,你不该只替他们考虑。”
余君药摇了摇头:“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没有想出太好的答案,不如暂且搁置。崔翕闻,谢谢你替我说话,哥哥那里我去跟他说明好了。”
崔翕闻想说才不需要。
余君药突然抬头看他,说:
“崔翕闻,关于孩子的问题,你怎么看?如果,我是说如果,未来我们在一起,这个话题必然逃不开,倒不如现在先聊一聊。”
崔翕闻嘴巴张了张,似是还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偏过头,只露出发红的耳垂,有些不自然地说:
“我不知道,以后再说。”
余君药有些不满,说:
“你跟我哥哥吵架的时候不是字字珠玑反应挺快的吗?”
“......”
崔翕闻缓缓吐出一口气,认命道:
“如果未来我们能够在一起,首先我不会干涉你生育与否的决定,也绝对会阻止你我其他家人在这个问题上的出谋划策,在我看来,孩子并不是未来生活的必需品。”
“其次,倘若你的决定是生。那么在未来对他的教育方面,我可能同样会阻拦其他人刻意往某个职业方向上引导,比如继承公司,比如学习中医,他可能会是一名天文学家、音乐家,或者是一名厨师、一名理发师,我不希望在他年幼时就将他人生的道路限定为二选一。”
“综上,我的观点是,孩子生与不生,决定权在你一人;孩子的人生道路,决定权在他自己。如果我有幸成为你孩子的父亲——我也并不希望你孩子的父亲是别人——那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他提供丰沛的物质与精神条件,让他的未来可以有自主选择的一切可能。”
余君药很认真地听完了崔翕闻的这番话,过了许久,才说:
“其实在今天之前,我内心并不反对爷爷的那套世家传承观念,虽然还没有规划过,但是潜意识中也做好了在未来怀孕生子,并将他往中医方向培养的准备。”
“但是正如你说的这样,为人父母,不该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到孩子身上,他应该充分拥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崔翕闻,你的观点很对,我该向你学习。”
瞧着小余大夫一板一眼地探讨孩子的教育问题,却无半点羞赧娇怯,崔翕闻只觉得自己大失败,他冷哼一声:
“希望崔老师今天的小课堂,不是在替别人教学生。”
余君药:“......”
痛快喝完崔老师做的这碗母鸡的洗澡水,就当是交了学费吧。
余君药只喝了鸡汤,又夹了几片藕片来吃,米饭是半点也吃不了了。
崔翕闻将托盘移出房间,帮余君药拿了药让她吃下后继续躺下休息。
余君药表示自己想去洗澡。
崔翕闻不可置信:
“你是医生我是医生?你现在抵抗力这么弱能随便洗澡么?”
余君药当然知道最好别洗,但仍然坐起,和崔翕闻无声抗争。
“给我一个你非洗不可的理由,说服我了再去。”
余君药才不说,自己起了床,执意要去浴室。
瞧着小余大夫不肯退让的样子,已经挫败一晚上的崔翕闻逐渐回过了味儿。
他伸手扶住余君药胳膊,重新扬起嘴角:
“放心吧,还香的很,安心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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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新年的冷风吹得有些严重。
余君药到夜里重新烧了起来,温度不断升高。
崔翕闻本就刻意留了心,睡得不沉,因此当余君药发出无意识的不适闷哼后,他立刻醒了过来。
仍旧是先测体温,崔翕闻在看电子屏幕上的温度时,余君药也难受醒了。
崔翕闻半蹲在她床边,沉声说:
“余君药,我现在带你去医院。”
余君药摇了摇头,牢牢扣住自己被子,说不想去。
崔翕闻倒是没有强制反对,保持现在的姿势,拿起手机不知道在给谁发消息,表情严肃专注。
余君药脑袋昏昏沉沉,能看清崔翕闻在做什么,却没什么意识。
几分钟之后,他放下手机,转头替她理了理额边的碎发,才说:
“你要是不想去医院,那就只能擦身降温了。”
余君药头摇得更快,细声说,更不要。
“只有这两个选择,总要选一样,不能一直烧下去。”
余君药将被子蒙过头顶,才说:“我选择扛过去。”
崔翕闻无声叹气,劝到:
“我让阿姨进来帮你,我出去,行么?”
被子里的余君药动了动,传出来的声音还是只有两个字。
不要。
崔翕闻也没料到生了病的小余大夫是这个样子,让她先把头钻出来,别捂得更严重。
余君药是把头探出来了,但也翻了个身,背对崔翕闻,只留给他三千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