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令孺想到这里,心神恍惚。
他放下了手中的勺子,瓷勺碰上瓷碗发出清脆的“哐当”声。起身伫立门前,仰望着银白色的月光,皱着的眉终究归于沉寂。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一名身穿淡青色长袍、面容沉稳约莫四五十岁的男子走进了他的院内。
徐令孺侧过脸看去,有些心虚,瞳孔骤然一缩。
“在翰林院如何?”此人说话时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威严感,让人不敢小觑。这男人气势沉凝,目光深邃得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
见这人进来,徐令孺微一沉吟,道:“孩儿尚可。”
徐邈徐敞看见桌上未曾动过的饭菜,却没说什么关心的话:“你可从闻瑎口中探出什么?”
徐令孺垂首沉思片刻,缓缓说道:“需要在给孩儿一段时间,再探上一探。”
徐邈敞面上带上了一些怒意,但最终还是没有发作出来,只是淡淡地拿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茶。
“陆有之那个老匹夫不可能这么简单就下决定,皇上如今又重新派了一队人马亲自去亲,任他想要拒绝也难。袁家的女儿也送进宫里了,这天要变了。你莫要让为父失望。”
徐令孺嘴唇翕动却无言,他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父亲的那封信是怎么会事。陆有之原本是兵部尚书,父亲让自己去探闻瑎的话,究竟是为了政权还是他不愿深想的那方面。
如今已是九月中旬,后宫秀女的大选早已拉开了帷幕。不过,这与还是小小翰林院编修的闻瑎无丝毫关系。
翰林院,闻瑎此刻正写字于桌前,笔锋锋锐凌厉如斯,返乡归来之后,她的笔触不自觉地有些变了。
她将手中笔轻轻放下,刚抬起头,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就猛然砸入眼中,几乎是瞬间,那表情就含上笑意。
可惜,没有掩盖住他眼中的张扬轻狂。
徐令孺:“闻兄,你我如今已经共处近一月,愚兄还未曾邀你共饮一杯。不知今日如何?”
闻瑎微微一笑,婉言拒绝:“徐兄,实在是不巧,在下的师兄今日刚从外地回京,我们已经约好今晚小聚。”
听着这话,徐令孺眉眼抽动,又是一个新借口,老子已经邀请这人不下三次了。
可表面上依旧唇角含笑,他状似思考,略一沉吟便道:“既如此,明日如何?”
事不过三,徐令孺目光幽幽地看着闻瑎,一双漆黑的眼眸中透着几分冷意。
闻瑎见他神情不善,当下自是明白不能在拒绝,心里几分不爽,却也只能答道:“徐兄,那就约在明日。”
傍晚,暮色四合,秋寒渐起。
闻瑎所住的那官舍的窗户有一处烂了洞,她正准备出门买几张窗纸将这张换下。
此时,门外却传来熟悉的慵懒声线,在喊着她的名字,尾音缠绵。
作者有话说:
应该都能猜到是谁回来了吧?
第29章
闻瑎有些意外,她知道宋端最近可能会回来,所以便随口编了一个借口拒绝徐令孺,没想到竟如此之巧。
她眼睛一亮,脚步轻快地打开门,果然看到了宋端。
宋端看她一副要出门的打扮,眉毛上挑了下:“怎么,小师弟,要出去?”
闻瑎点了点头,侧过身让宋端进屋:“卧房的窗纸烂了个小洞,若不换张新的晚上可就麻烦大了。我正打算去买几张。”
她伸手指了指那窗,“喏,就是那里。”
门窗上的纸是油纸,它是用较韧的原纸再经过一些加工后涂上桐油制作而成,不仅防水而且耐磨。这纸本身就脆弱,再加上在外风吹日晒,寿命也不长,需要隔一段时间就得换。
前朝出现造纸术后,又历经一百多年的发展,目前大齐的这项造纸的技艺已经很是成熟了。因此对于齐人来说,窗上的油纸并不贵,补救和制作也方便,坏了大不了再换就行。
闻瑎想到上辈子电视剧里用手指沾上口水捅破窗户纸的画面,如今仔细一想似乎一点也不夸张。
满打满算,闻瑎和宋端已经相识了整整两年。
从最初的陌生到后来的熟悉,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时间里,宋端的存在对闻瑎来说不仅仅只是普通的同门师兄弟,更多的是亲人,亦师亦友。
是她可以相信、信赖可以依靠的人。
因此,现在和宋端相处闻瑎也没了最开始的那种拘束和客道:“师兄,你自己先坐着喝茶吧,我去去就来。”
话音刚落,闻瑎就走了出去,留宋端一人坐在那里望着院内的桂花树。宋端的手捂着额头,忽而莞尔,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闻瑎不想让宋端等太久,但这窗纸又是必须要买的物品,不然不仅是寒气容易钻进来,更可恶的是夜里蚊虫顺着洞进到屋内。
她这人又实在是不耐蚊虫叮咬,要不是屋内时常点着艾条,她估计现在浑身全是红包。
因此,来回的路上她的步伐难免快上很多,几乎是跑完了全程。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头上也出了一层薄汗,即使晚风吹拂又一丝凉意,却有点闷热。
雷厉风行,卖窗纸的杂货铺在原来她住的北区附近。这路她已经记得很熟了,不到两刻钟,她就带着窗纸回来了。
宋端放下手里的茶,看着她有些透红的微微出汗的脸,忍住微笑,自然接过了闻瑎手里的东西,“你坐着吧,师兄给你换。”
“多谢师兄了。”
闻瑎给自己灌了一杯茶,姿态说不上优雅,咽喉滚动,大口吞咽着杯中的茶水,舒了口气。
可宋端看着却说不出的涩意,他舔了一下唇,收回了视线。
他将长袖往上折了几下,掀开窗板,取出原本破旧泛黄的油纸,把新纸装上去。明明宋端是来别人家做客的,但此时干起活来他却唇角却噙着笑,眼里满是笑意。
黄昏下昏暗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在那张老旧的油纸上,反射着微光。
闻瑎换上一壶新茶放在院内的石桌上,手拖着下巴,目光涣散着不知道看向何处。徐令孺的态度实在是令她捉摸不透,只希望明日不会出什么乱子。
她所求的不过是平稳的度过翰林院这三个月的考察期,因此对于施精濂偶尔偏心的举动也没什么在意的。
窗板扣上去的咔嚓声让她猛一激灵。
她定睛一看,窗纸已然焕新。
“师兄,大恩不言谢。那盆里的水我已经打好了,旁边的手巾也是干净的。”闻瑎对着他笑,语气里满是调侃,暂时把刚才那些事抛到脑后。
宋端道了声好,手放入木盆中,水花拍打着水面,不断地激起涟漪。宋端的眼神也有些恍惚,刚才那一幕真是像极了一家人,一对平常夫妻的日常。
水的温度刚好,不冷不热,宋端拿着手巾擦拭双手,心里也不断泛起涟漪来。
“师兄,你别傻站在那里了。”
宋端脑子里一堆画面被闻瑎这不解风情的一声全部打断了,脑中的弦似断非断。
他闭上眼了一瞬,深深地呼吸。
两人相对而坐,桂花树下,满园飘香。
闻瑎夹了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惬意地眯起了眼。
宋端嘴角上挑,笑意加深:“小师弟,我可要在京城待上好一段时间。”
闻瑎放下木筷看着他,欣喜地脱口而出:“既是如此,那今年我们倒可以一起过年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和亲人共度除夕了。”
自从她爷去世之后,她已经很长时间不再期待,也不再过春节了。
老师虽然亲近,但到底是长辈,且春节那日,他多是一人喝着酒抱着师娘的牌匾,从不让她前去打搅。
真是可笑,她从来没想过现在她会如此渴望过除夕的欢愉。
上辈子的除夕春节,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假期。没什么亲友,老妈在她大学毕业那年又去世。家里空空荡荡,亲人团聚就像是对自己的讽刺。
这辈子,她从小被她爷闻荣发带大,才知道原来什么才是家人。
即使那时候的闻家一贫如洗,但祖孙二人每每过节却从不会吝啬自己手里那些钱。鸡、鱼、腊肉,饺子、圆子,鞭炮对联。家里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是却从来不会缺过节的气氛。
若是放到现在,别人肯定要说闻荣发那个老头该死的有仪式感。
宋端噙着的一抹笑还没来得及展开就戛然而止,他眼皮微垂,音色低沉暗哑,似是喃喃自语:“原来我是小师弟的亲人啊。”
她这话刚说完,脸颊就有些发臊,没有发现宋端突然僵住了脸,有些羞涩地挠了下脸颊:“师兄,我,我是说我很开心。”
宋端恢复神色,双目灼灼,靛青的玉绸袍子显得他的面色愈发清贵,他只是控制着距离,犹豫着用手拍了拍闻瑎的脑袋,像是兄长那般道:“我也早就把小师弟当做亲人了。”
他收回的指尖轻轻摩挲,又瞬间紧握。
听到宋端这句话,闻瑎揪着的心瞬间放下,双眸中满是喜悦。
翌日,翰林院。
俞修樾扔给闻瑎一张纸条,这举动比刚上学堂的孩童还要幼稚上三分。
闻瑎把纸展开,上面就只有一句话:徐令孺那厮昨日又纠缠你了?
还真是不客气,闻瑎暗忖道。
叔思和徐令孺没什么矛盾,两人同年一甲,年岁相差又不太大,但奈何两人都一起任职半月之久,却还是彼此不对付,瞧不上眼。
闻瑎偷偷瞧了一眼身旁案牍上正在写字的徐令孺,把一本较厚的书册放到那张小纸条的左侧掩盖,偷偷地拿起毛笔蘸了点墨。
她在上面写道:算不得纠缠。我已答应此人的邀约,今日打算问清楚他到底是如何想法?
随后,闻瑎想了下,又添上一句:你写纸上不是浪费,直接问我不是更方便。俞叔思,你可真幼稚。
等待纸张干透,闻瑎将纸折成小块篡在手里在,起身往门外走,途中自然经过俞修樾的案牍前,小纸条顺着袖子顺势滑到他的桌面上。
另一侧的徐令孺拿笔的一顿,墨迹浸染,他眉峰稍起,将这废纸拿起来扔掉。
闻瑎走了出去。
屋子里就只有徐、俞二人了。
俞修樾打开纸条的动作肆意,像是专门想让某人发现一般,全然不见闻瑎面前的憨厚之态,扯了一下嘴角。
不过看到纸条上最下方的那话,俞修樾眼角眉梢都挑动了下。心里暗笑,小瑎你不也是这般幼稚,不然怎么还会给自己回信。
只是,他挺烦徐令孺这人,合不来。
他对着徐令孺嗤笑一下,带着毫不掩饰地嘲弄:“徐兄,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上好的狼毫在洁净的宣纸之上重重地落下,墨团在这纸上越发醒目难堪,又得换纸了。
眼神冰冷,徐令孺眸中闪过一丝冷笑,连头都没扭:“俞兄,何不以溺自照面。”
他平静地又换了一张宣纸,终于看向俞修樾。
“况我与闻瑎之间,又干卿底事。”
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空中似有金铁之声响起,仿佛刀剑相击。
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凌昌县郊,卢屹规拄着拐杖走到厨屋,给自己盛上了一碗面,虽然清汤寡水,但味道也算不上差。
他慢条斯理地吃着。
大地上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震动之声,这震动陡然停止了。紧接着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可惜,可惜,这日子平静不了多久了。
“陆大人,下官奉陛下之命接您回京。”
卢屹规咳嗽了两三声,拿起酒壶小酌一口,末了,才慢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起身来到了大门处。
“老夫姓卢,不是陆。”
酉时夕下,京城中官府多已散衙。
翰林院衙署正门外的街边,一辆褐色的马车正停在树下。
起初看着毫不起眼,走近才知道,窗牖上雕刻着雅致的花纹,车身围着的布幔也皆是丝绸,还能闻到沁人的冷香。
徐令孺将窗幔拉开,朝闻瑎扬眉而笑,眼底却泛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疏离之意。
“闻兄,请。”
作者有话说:
小俞和小徐的对话翻译:
小俞:你看这黄鼠还有皮,人怎么会不要脸皮?人不要脸皮,还不如死了算了!
小徐:你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第30章
马车内的空间并不像外面看着那样狭小。
两人之间还隔着一张茶几。但在这密闭空间的马车内,两个单坐着却默不出声的人,即便能听见马车外当街的叫卖之声、路人的交谈杂音,空气中依旧免不了尴尬。
闻瑎耐着性子,等待马车到达目的地。甚至还分神暗忖,徐令孺这般表现和他一直以来在外对人待物的表现可实在是不相符。
莫非他是厌恶自己不想与之交谈,亦或是这就是他的真实性格。她本以为这无言的沉默要一直持续到马车到达目的地。
直到太阳西斜,彻底落下,马车内的光线阴暗下来。
徐令孺突然开口了,声音低沉但却莫名的清澈:“闻兄,你可知我们要去哪里?”
“不知。”
徐令孺伸出一只手撩起帘子,窗外也几近黑透,他不知怎么闷哼一声,随即又将帘子放下来。
他过了半晌才有些嘲讽道:“那我还真是要谢谢闻兄信任了,连问都不问就跟着我来了。”
闻瑎没理他。这倒不是闻瑎信任徐令孺,而是她清楚此人不会做出杀人越货之事。
徐令孺看向闻瑎,神色晦暗不明,在这昏暗的光线之下,他闭上眼睛,无言地发出一声叹息。
又安静了。
马车轱辘碾压着大街,车夫的技术很好,闻瑎没有感到任何颠簸之感。
但这路程实在有些太长,半个时辰后,隐隐约约,闻瑎似乎听到了水声,湿意加重,甚至连周身的冷意也加深了。
吁的一声,马车终于停下了。
徐令孺先行跳下马车,站在湖边眺望,视线捕捉到那湖中小船之上。
闻瑎随之来到湖畔。
这里一片幽静。
月色湖光,湖中心有一艘亮着灯的小船正朝岸边缓缓驶来。
徐令孺望着闻瑎,面如冠玉,唇似涂朱,顾盼之间自有一种风流韵致。他收回了视线,身体微弯伸手示意:“闻兄,上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