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下来分,我不知道你东西怎么放的。”
张梅吃着沈月慧给的一块金鸡饼干,掰了一半喂给闺女,又低声对秦羽荞说话,“我先前还以为那位同志瞧不上我们农村出身的,不愿意跟我们搭话呢。”
秦羽荞笑笑回她,“她跟红红一样认生,熟起来就好了。”
在火车上共处两天,自然也慢慢熟起来,二人得知张梅是带着闺女去随军的,张梅男人在京市某部队。徐华芝则是去京市看儿子的,她儿子赶上了那场运动前的最后一次高考,成为珍贵的大学生,毕业后在京市安顿下来,结婚生子。
说起儿子,徐华芝满脸骄傲。
两天一夜的路程在两轮旭日东升中结束,绿皮火车渐渐减速,停靠在京市火车北站。
首都的繁华在这里已经初见端倪。
相比昭城火车站,这里大了不止一两倍,停停走走不少列车,站台上即将上车的乘客面露不舍,刚踏上京市地界的乘客则充满喜色。
秦羽荞和沈月慧跟随人群出了火车站,目之所及皆是人潮,行色匆匆。这里的人们穿着比昭城的人们颜色更鲜亮的衣服,骑着二八杠,活力又精神。
二人拿着写好地址的小纸条,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前往总政文工团。
总政文工团隶属于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坐落于京市西北部,占地面积大,气势磅礴,门口立着一块牌子,上书“华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工团”几个大字。
秦羽荞和沈月慧向门口哨兵出示了介绍信,做了登记,这才顺利和总政文工团的□□事见上面。
□□事名叫罗永良,今年二十八岁,干部子弟出身,现在文工团工作,人长得挺精神,浓眉大眼,就是有些矮,估摸只有一米六多一点。
“两位同志,欢迎你们来到总政文工团,坐了这么久火车挺累吧?”人也很和善,开口便主动开心两人一路奔波的情况。
“□□事好,我们不辛苦。”
几人打过招呼,罗永良带着人前往文工团宿舍,里头有空房间,正适合入住。
总政文工团作为全国各类歌舞话剧曲艺人才最多的团体,一直以精湛的技艺,创新的剧本编排闻名,这里产出的大戏上为国家最高领导人表演过,下深入基层为乡野百姓送戏上门。可谓是全国上百文工团中当之无愧的翘楚与领头羊。
这次举办的学习活动,特意从各地区文工团甄选了优秀人才赴京交流,力求学习与进步,共同创新。
总政文工团宿舍一共三栋,每栋四层楼,每层有六间四人宿舍,现在从全国各地来交流学习的文工团队员们已经入住。
秦羽荞和沈月慧被分进的宿舍里已经住了两人。
一名来自东北驻地文工团的舞蹈队员和一名来自西南驻地文工团的话剧队员。
“你们好。”
“快进来坐下,你们才到啊?”
来自东北地区的许东霞个子高,人也爽朗,刚见面就上前帮着二人拿行李,热情介绍起来。
“这回来了不少人,我刚来的时候大概数了数,快有三十多个了。”
西南妹子孙招娣给二人倒了两杯热水,摆到桌上,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秦羽荞把东西收拾好,认真跟另外两人做了介绍,“我们俩是昭城文工团舞蹈队的,我叫秦羽荞,她叫沈月慧。”
后面大家得相处一个月,自然是好好认识了一番。
没多久,总政文工团舞蹈队的队员便敲响了房门,来的女同志面目严肃,直甩下一句楼下集合吃饭就走了。
四人也闹不清楚是什么状况,只能跟上。
食堂里,来自全国各地的三十五名文工团尖子齐聚一堂,各自打了饭菜,三三两两凑做一堆吃着饭。
大伙儿都是第一回 见,有些拘谨也有些好奇。
许东霞生性豪爽,没多久便和其他宿舍的聊开了,甚至还和人分享起饭菜来。
今天食堂里有两个肉菜两个素菜,每人打两个菜,便互相馋嘴,这样都能吃全了。
“许东霞也太能说了。”沈月慧小口往嘴里送饭,悄声同一旁的秦羽荞说话。
这回来京市学习,不仅是总政文工团的尖子多,其他城市能来的也有点本事,她刚到第一天就已经有了危机感,横竖不能丢人,因此这会儿吃饭已经开始克制了,担心吃多了发胖。
秦羽荞吃得香,在火车上待着难受,虽说是卧铺,可火车上人太多,味儿大又吵闹,她看到香喷喷的饭菜高兴坏了。
一口青椒肉丝,一口大馒头,扭头一看沈月慧,在那儿小鸡啄米呢。
共事当了这么些年战友,她也算清楚这人想法,张口就戳中她命门,“听许东霞说,这一顿是最好的,特意请咱们吃肉,你要是不抓紧机会,后头萝卜白菜土豆有你吃的。”
沈月慧掀了掀眼皮看着她,又看看饭盒里的几条肉丝,立马敞开吃起来,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减肥,等之后吃萝卜白菜的时候再减吧。
饭后,总政文工团负责此次学习活动的□□事给大家说明了接下来一个月的活动安排。
所有人和总政文工团队员同吃同住同训练,进行理论学习、技术改进和剧本编排的交流,每星期日是休息日,可以和自己打报告后进出部队。
...
在总政文工团学习的日子充实又紧凑,早上六点起来,所有人去水房洗漱出发,在练功房练功听课,这里的老师不仅有留洋多年并且在国际上得过奖的芭蕾舞老师,还有深耕民族数十载的国家级舞蹈大师...
得到老师们指点一二,确实受益匪浅。
晚上,正好遇上总政最好的一批名家排大戏,所有人坐在台下看着舞台上精彩的舞蹈表演,歌剧表演,话剧表演,都极为震撼。总政文工团的水平真是领先太多。
俗话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宿舍里,秦羽荞伏案桌前在纸页上刷刷写字,娟秀的字体跃然纸上,只见她写道:“今天看了总政文工团的演出,我内心触动良多,她们的演出,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次起跳都是那么完美,完美到让我情不自禁鼓掌。我想,我需要更加努力,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做到这样。”
沈月慧躺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脑海里全是晚上的演出画面。过去,自己从小练舞,总是能得第一名,后来,在昭城前进文工团,自己也是拔尖儿的,哪怕来了个秦羽荞,天赋逐渐显现,可好歹只有一个。
今天看出总政文工团的演出,她才明白,外头不止一个秦羽荞,还有很多秦羽荞。
沈月慧心里闷得慌,被突如其来的压迫感逼得喘不上气。
自小学舞的沈月慧出生在高知家庭,家里有个长姐和一个小弟,父亲是中学副校长,母亲是小学老师,爷爷是已退休的石油厂副厂长。家里条件好,对她也好,可就是活在大姐的光环和小弟的偏宠下。
大姐沈月英考了大学,后来嫁给棉纺厂的采购办主任,日子过得风光又红火,不管是学业还是亲事都是家里人的骄傲,就连街坊邻居也都是夸的;小弟是老来子,不管是爷奶还是爸妈都不自觉宠着他。
沈月慧没有被短过吃穿,可总是被家里人忽视,只有跳舞的时候能多得家里人一分重视。于是后来她总是努力练功努力跳舞,想让家里人多看看自己。每次在文工团得了奖,也得把奖状带回去给他们看看,就盼着一句夸奖。
所以虽然家里人希望她早点退伍回家结婚,沈月慧还是死撑着不答应,她得守住自己最后一点能发光的东西,不然只能永远活在光芒背后容易被人忽视的阴影里。
以往在家里不得重视,沈月慧甚少和家人说上两句心里话,长姐严肃不爱玩笑,小弟与自己年龄差距太大更是说不到一块儿去,因此,养成习惯的沈月慧哪怕后来到了文工团也从未与谁交心。
对她来说,不管是与人倾诉心事还是承认自己比人差,都十分困难。
不过,今晚她觉得自己过于渺小,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比自己强的人,她内心郁结,总觉得被堵了一口气,不上不下。
可能是现在离乡背井,远在陌生的京市,黑暗给了她勇气,她悄悄下床往秦羽荞的床位靠去。
“秦羽荞,秦羽荞。”
睡得正香的秦羽荞本在做梦,梦里面自己经过刻苦训练终于站在大舞台上表演,演出结束,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正让人陶醉...
她就感觉到有人正在拍打自己。
迷迷糊糊睁开眼,竟然是真的,床边竟然站着一个人!秦羽荞顿时吓得一激灵。
“谁!唔...”
“嘘,你小点声儿,是我。”沈月慧赶忙捂住她的嘴,拉拉扯扯将人拽了出去。
秦羽荞将醒未醒,连打了几个哈欠,穿着单衣在走廊吹着风,而一旁,将自己拽出来的沈月慧安安静静,就是一会儿看自己一眼。
“你大半夜的到底怎么了?”秦羽荞看她一眼,却见这人一脸为难,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说,我回去睡觉了啊。”
“等会儿!”沈月慧忙拉住秦羽荞的手,立马又松开,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来回搓着。
“你...你今天看了演出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秦羽荞不解。
“担心她们那么厉害,比我们厉害多了。”
“是比我们厉害多了,所以我们得更努力才行,你不知道,我刚还做梦呢,梦到我在上面跳舞,可厉害了。”说到这里,秦羽荞幽怨地看了一眼沈月慧,美梦没了。
“可是我们可能永远赶不上她们,她们跳得那么好,以前咱们在昭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在这里可能什么都不是。”
“那谁说得准?兴许我们多练也能行,你别这么早就泄气啊。”秦羽荞觉得浑身充满了能量,自己一定会像她们一样厉害。
“再说了,我们也有优点的,比如...”秦羽荞想起今晚演出的舞蹈演员,绞尽脑汁想着自己有什么优点,技术动作人家练了二十多年,太扎实;舞蹈天赋,都是万里挑一的;还有厉害的老师指点...
一阵沉默袭来,沈月慧看着她刚想说话,就见到秦羽荞眼睛亮了,她郎朗开口,“我们进步空间大啊,她们已经这么厉害了,再厉害还能厉害到哪里去?我们就不一样了,要是进步起来,保准把其他人给惊艳到,你说是不是?”
沈月慧看着夜色里,秦羽荞扬着小脸,眼神坚定说着豪言壮语,竟然觉得自己被说服了,只得点点头。
“行了,快回去睡觉吧,明儿多吃点饭,吃饱了有力气多练练。”
秦羽荞率先进屋,沈月慧在后面站定一会儿没动静,直到秦羽荞发现后面没人跟上,才从屋里出来,直接拽着沈月慧的手给拉回了床上。
第二日,一切如常,压根没有把半夜发生的走廊夜谈当回事的秦羽荞突然发觉了不对劲。
一群人洗漱好准备去练功房的时候,沈月慧竟然主动挽上自己胳膊一块儿走!
她疑惑地看一眼沈月慧,怀疑她是不是发烧了。
*
顾天准从京市火车站出来,直接往家赶。
顾家三代同堂,住在京西胡同里,胡同口有棵百年榕树,承载了顾天准童年的回忆,走到榕树下仿佛能见到自己几岁时在这里嬉笑打闹的画面。
胡同狭窄的过道两侧是几座四合院,早年间传说是以前的王公大臣的府邸,后来世道乱起来,四合院充归公家,现下已经成了大杂院,每座大杂院里住了七八户人家不等,热闹得很。
刚去供销社称了一斤鸡蛋糕的顾天准,远远便看到自己老娘站在大杂院门口,手里把着个簸箕跟人说话。
那嗓门大得隔老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要说我们家老二啊,模样好,长得随了我,幸亏没随他爸,就是性子梆硬,这点确实随了他爸。”顾母冯秋红随手拨弄着簸箕里的玉米棒子,在剥玉米粒。
冯秋红年轻时候就是个漂亮小辣椒,就算现在生了三个儿子,四十多了还是能依稀看见年轻时候好模样的影子。不过把孩子辛苦拉扯大了还更操心,平日里得帮衬着带大儿子和小儿子的娃,还得牵挂远在昭城军区的二儿子的婚事。
她不禁感慨,当妈真是难。
“福婶儿,反正你帮我留意着,我们家老二的婚事就拜托你了。要是成了肯定给你封个大的。”说罢,又从兜里给人拿了一块钱,往媒婆手里一塞,以示诚意。
大杂院里的福婶儿做媒保媒多年,算是有口皆碑,她知道顾家条件不错,这出手也大方,还没找呢就给了一块钱礼,于是再三保证一定给顾家老二找个好亲事,这才慢悠悠走了。
“妈。”顾天准走近叫人。
“你咋回来了!”冯秋红突然见到二儿子真是又惊又喜,赶忙放下手里的簸箕,将人迎进屋。
“让我看看,是不是瘦了?”冯秋红将人高马大的顾天准拉着转了两个圈,细细打量一番,总觉得儿子瘦了,那当兵多辛苦啊,想想就心疼得紧。
“没瘦,你儿子吃得好吃得香。”顾天准把鸡蛋糕放在堂屋桌上,随口道,“志刚和小花呢?”
顾天准知道这个点儿老爹和哥嫂们都没下工,家里应当只有冯秋红和侄儿侄女在。
“跑隔壁玩儿去了。”冯秋红拖张凳子出来让儿子坐下,又急吼吼准备出门。
“妈,你干嘛去?”
“去隔壁借点菜,顺便把两娃接回来。你说你,回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家里就有点白菜土豆,肉都没备下,这会儿也买不着了。”
“你别忙活了,随便吃点就成,我还能嫌家里?”
“呸,再不嫌,总不能回家第一顿连点荤腥都不沾吧?说出去,你老娘成啥人了?”
冯秋红决定的事儿,那是谁都改不了,就连顾天准他爸也没辙,顾天准也只能看着老母亲风风火火出了门。
等人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条五花肉,是找隔壁邻居借的,下午这个点副食品站的猪肉早卖光了,只能下回自己买了还回去。
“二叔!”
两个小娃跑进屋,嘴里叫着人。志刚是顾天准大哥顾天强的儿子,小花是三弟顾天阳的闺女,一个八岁,一个六岁。两人虽说跟顾天准一年见不了两回面,可每次二叔回来都带好吃的,因此两人时常念叨。
“哎呦,志刚是长高了不少,小花也长漂亮了。”顾天准把买的鸡蛋糕分给二人,看着他妈提着肉在厨房忙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