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执没听说此事,但这会儿他倒是明白过来季念先前说的别急,是急不来,既然今上有令,定是要先将精力放在中秋宴上的。
他呼吸有点重,扫开散在自己指尖的发:“是好机会,你应当接,你也可以做好。”
“我也觉得是,” 季念抿抿唇,“但我还是打算拒了此事。”
她勾着他,道,“就说,益滁边界闹了饥荒,我作为觉春楼的掌柜,不止想做捐那三千两银钱的人,也想亲自去那里尽一份力,你觉得皇上能同意吗?”
第27章 耳语
历来中秋月圆日, 都是在十五的晚上先摆一场主宴,这场宴设于宫中,乃家宴, 没有外人什么事。
而徐公公传话提及的中秋小宴,则是十六晚上的宴,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每年八月十六是皇上难得带着公主皇子微服出宫的日子,赏月游玩, 所以这一席没有那么正式,说是小宴,其实就是给皇上和皇子公主们半途提供一个落脚休憩之处。
可到底是皇上身边的徐公公亲自来传的话, 为皇家人做事,没有人胆大包天地敢拒绝。说得好听点,这是今上给了你一个好机会,要珍惜,说得难听点,便是被皇上选中了, 可别给脸不要脸。
所以季念虽然和谢执如此说了, 却也没想过能这么容易便拒了此事。做这决定压力远比嘴上说说来得大, 得拿着更好的理由和备选再去同徐公公回禀,还不一定能成。
可谁想那日她问完谢执皇上能不能同意, 谢执没多思索,很快道了一个“能”字。
此时此刻等在城门外,季念看着身旁的, 再看看正在搬行李上马车的成二, 陡然生出了一种不真实感。
要带的东西不多, 成二搬完最后一个小箱子, 见季念出神的模样,问道:“三小姐,怎么了?可是忘带什么东西了?”
季念恍了个神,缓缓摇头:“只是觉得皇上答应得也太过于容易了,你家公子是因为范大人亲自送信来请,皇上又顾及过往情分,可我又是怎么回事?怪蹊跷的……”
就算她说得冠冕堂皇的,拒了中秋小宴是因为想去益滁边界为灾民献力,可皇上又不糊涂,能听不出她这是不仅拒了中秋宴还变相提了个要求?
成二嘴角僵了下,哈哈笑了两下:“哪有什么蹊跷的,您捐了三千两有功,是为今上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啊!那您还体恤圣心,想要去益滁那处将三千两都落到实处,怎么不同意?高兴还来不及啊!”
“……”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成二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滴,看向谢执:“公子,您说对不对啊?”
谢执背着手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被成二问了,淡淡点点头:“何况今上居心仁爱,皇家体面在朝廷百姓面前不值一提,不必忧心。”
听谢执这么一说,季念方觉得有几分道理。
毕竟是他说的话。
倒是成二搬了个马扎,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狠抽了两下嘴角。
居心仁爱?前几日在宫里被皇上那双鹰眼盯了一整个下午,该忧心的都忧心完了,是轮不着三小姐忧心了。
……
到底是皇上授命,一路上有禁卫护送,吃住安全都不成问题,小半个月后,一行人便到了益滁边界。
这次请谢执前来的人是范守承范大人,兼任益州和滁州的知府。范大人年过半百,常年患有咳喘之疾,本来皇帝体恤他,已经准许他告病回乡了,却因为此次新政牵扯甚广,益滁这一片尤其闹得厉害,范守承放心不下益滁百姓,告病回乡一事便没了后文。
但其实益滁边界若是临时调旁人上任,不止范守承,皇帝也不会放心。
益滁本是一处,靠近西域边界,却因得此前战乱割让被迫分为益州与滁州两地,将益州分了出去,后来打了胜仗,又将益州收了回来。益滁两州情况特殊,没了范守承这个老人守着,怕是根本找不到能坐镇的人。
谢执到时,范守承正派人等在滁州城外。不过才过知命之年的人,两鬓却都斑白了,可杵在一众人前,却像颗百年的老松,让人看一眼便生敬意。
范守承看到谢执,拱手:“总算盼来谢大学士。”
谢执见了,立马弯腰行了个更为正式的礼:“先生折煞我了,子卿已非大学士了,先生若不介意,便还是同以前一般,唤我一声子卿吧。”
范守承和谢平生是故交,谢执少时便与他见过,谢执刚入仕不久时,还来拜访过范守承。范守承听罢,老迈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
两人说话时,季念便安静站在旁边,并不引人注意,待到谢执有意侧了个身,范守承这才注意到她。
还未等季念开口,范守承便先一步说道:“想必这位便是季大人之女季家三小姐吧。”
季念微微一愣,福身行了个礼。
范守承虽年纪大了,目光却如炬,他沉沉地看了季念一眼,随即转身递了个手势:“老夫备了接风宴,两位请。”
说罢,范守承向城中走去。季念跟着他,却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范大人应当被提前告知了她会同来,可方才他没有提觉春楼的掌柜,却提了季家三小姐,她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那感觉就好像范大人早就认识她似的。
***
说是接风宴,其实也就是范守承在府衙后堂摆了一桌晚膳。
该在的人都在,季念以为用膳时难免要聊起益滁近来发生的种种,谢执也的确有意问,却被范守承制止了。
“益滁事急,却也不是急这一晚能解决的,今夜只用膳,明日我直接带你去交界处看。”范守承说完,又转向季念,“老夫先替益滁百姓多谢三小姐的三千两,今日接风宴简陋,季三小姐莫嫌弃。”
比起方才在城门口的招呼,这话听来又显得公事公办了许多。
稍顿,季念举起面前酒杯:“怎会,何况范大人为益滁百姓耗费诸多心力,哪里是觉春楼的三千两能比的,我敬您一杯。”
范守承未料到季念一名女子如此不拘束,本也是个好酒之人,没有客气,亦举杯饮了尽。
氛围倒也挺好,方才那点疑惑很快被季念当作了错觉。
范守承说完,端着酒壶就伸到了谢执的杯前。
谢执在季念边上坐着,见状,手盖在空杯上,微微低眉:“先生饶了我吧。”
范守承没收手:“子卿不给老夫面子啊,你看人家季三小姐多爽快。”
谢执笑得有些无奈:“她爱喝,我拦不住她,倒是您,喘疾在身,少喝点。”
范守承知道他,也不勉强,收回酒壶顺手就想给自己倒一杯,想到谢执的话又放下了,低哑地笑了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进了官场都不知学点人情世故,滴酒不沾。”
听着像在数落,细品却是带着赞许的。
但到底是数落还是赞美季念都没听进去,反倒是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谢执。
谢执噙着笑垂下眸,不知在想什么,然后才抬头对范守承笑道:“子卿与先生之间何需这些人情世故。”
季念看着他的笑,转开视线,默不作声地喝了一口酒。
中途范守承离了个席,谢执侧了个头:“怎么了?”
季念也看他:“什么怎么了?”
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要去拿酒,谢执却按住了她倒酒的手背:“收敛点,喝醉了又该瞎跑了。”
意有所指,季念脸有点热:“我有分寸。”
“嗯。”谢执笑了笑松开手。
已至初夏,他的手心却是干燥的,覆在她手背上那么一下,温热残余。
其实没必要来这么一下,谢执知道她有分寸,可他更知道,季念在想什么。曾经在段伯酒肆的那一段,过去便过去了,他不想她愧疚,也不舍得她愧疚。
也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触碰,什么都不用挑明,季念摸了摸自己的手背,心便满了。
……
不谈正事,后来便都是闲话家常,季念与范守承本就不认得,他们二人谈天,她没什么能参与进去的,就在一旁听着。范守承没什么拘礼,倒是什么都说,还提起了他那个没用的小儿子,比不上谢执一半好。
不是太生僻的话题,谢执偶尔会递话题给她,她就接上讲两句,倒也没有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一顿饭吃完,范守承安排好了他们的住处,命人带他们往客房去。
季念和谢执并肩而走,她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小声道:“谢执,出发前翘翘叮嘱我,不要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她说都没见你对我怎么主动,我这样太上赶着了。”
谢执步子顿了下,蹙眉停下:“怎么没头没尾地突然说这个?”
季念摇头:“不是没头没尾,方才范大人不也提到了,他的小儿子范三公子有一个中意的女子,追着人好几个月都没得人家青睐,最后不了了之了。”
谢执盯着她:“所以你后悔了?”
季念又摇头,看着他时眸子里有亮光:“我人都过来了,现在还有什么好后悔的?”
听她这么说,谢执的眉头松了点。
领路的下人将两人带到一个路口,再往下便是两个不同的方向。下人转过身指明了方向,便被谢执同跟着最后的成二一起打发走了。
人全走远了,谢执才对身边人说道:“我不会让你不了了之。”
季念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的嗓音让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细润的,却让每一个字也有力。
她静静地望着他,朝他招了招手。
谢执没有问是怎么了,只是看着她眼里似有似无的醉意,折腰凑近了她。
说出口的语气有些无奈:“不是说有分寸吗?怎么――”
没有说完,他耳侧靠近鬓角的那块皮肤突然碰上冰冰凉凉的触感,很轻很轻,让他分不清那是不经意的贴近还是她落下的吻。
而后冰凉被温热取代。
“我知道你不会,”她在他耳边柔柔地说道,“还有,对不起。”
范大人说起范三公子的时候,她没想到后悔,更没想到什么不了了之。
她只是看了一眼身后的成二。
出城时苏翘来送,与她说了那些话,其实季念没放在心上,可有人却放在了心上。
成二憋了一路,终于还是没忍住在到达益滁的前一夜,同她说了好一段话。
他说――
觉春楼刚开起来的时候,公子就注意到了。没法啊,觉春两个字怪扎人的,还是苏大小姐开的,您和苏大小姐关系那么好,怎么不在意。
那会儿小的就想,去看看也好,什么名堂都没看出,公子便也作罢了。可最捉弄人的是,公子一连去了三日,偏偏那三次都见着您了。
没人知道觉春楼是您开的,您那时去得也不勤,其实那就是个巧合,从那处路过三十次,可能也就见到您那么三次――可后来公子上朝,从来只走那一条最绕远的路。
所以接下来的话,是成二多嘴了,可是成二还是想说一句,不是苏大小姐说的那样。
――公子追着您,是实打实的四年。
第28章 捂住
季念还得踮个脚才能碰到他。
柔软的触感抽离, 谢执却仍旧弯着腰,看入她眼里:“没醉?”
季念站好,对他摇摇头:“没有。”
谢执:“没有那为何同我道歉?”
季念咬咬下唇, 声音小了点:“我不止道了歉。”
谢执眼神掠过她的唇,带了点笑意:“什么?”
月光淡淡地映在他眼中,里头是星星点点的狡黠, 他没打算藏,被季念尽收眼底。不可能告诉他成二说的话, 也不知道从何处说起,季念别开眼,片刻, 踮脚又亲了他一下。
似是没想到她会再来一次,谢执怔了下,而后捂着耳侧直起腰,掩不住那笑:“到底做什么?”
季念突然有点后悔没有多喝点酒,这样就可以装作自己是真喝醉了。
明明亲的是他的耳侧,不知怎么她自己的耳朵也开始发烫, 她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道:
“贿赂你。”
“我答不上为什么道歉。”她又道。
谢执看了她一会儿:“好, 我不问了。”
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长长的交叠,分开时, 谢执揉了揉她的头:“但下次别说了,你没欠我什么。”
***
在城外的小宅中住了那么一段时日,季念和谢执都晨起的时辰都养得差不多了, 翌日两人去正堂的路上, 恰好碰上。
季念往前走时, 听到后面有人唤了她一声, 一转头,看到是谢执。
昨夜的话由谢执结尾,把她那句梗在两人中间的道歉都化没了,只剩那两个蜻蜓点水的吻。她背着手,盯着脚尖,默默地往谢执的方向倒退了两步。
谢执虚扶了一下她向自己靠近的背:“站在那儿等我就行。”
步子停下,季念看了眼两人平齐的脚尖,然后偏了个头,摆出一脸正色:“我着急。”
谢执:“急这两步?”
季念“嗯”了声:“就急这两步。”
谢执微微偏头,笑出了声。
……
两人并肩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季念想起昨日见到范守承,顺口问了谢执一句范大人认不认得她。
季念原以为范守承和谢执关系亲近,许是谢执和他提起过自己,但谢执却说范守承守在益滁边界已有五六年,去明顺城少之又少,没听他说过认识她父亲季平,更遑论说认识她。
季念想着今上与范守承提前知会了自己是季家之女倒也无不可,本来她也已经不当回事了,但昨日提起范三公子时,她无意间又对上了范大人沉沉的一眼,和城外初见她那一眼一模一样,再次吊起了她奇怪的感觉。
而很快,季念便知晓了范大人为何会如此。
方走进正厅,范守承看见两人前来,带着一个人走上前:“子卿,季三小姐,正好都在,老夫同你们介绍一下,这便是我昨日提起的小儿范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