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也是你的‘战略’么,时律。”
第5章
时眉顿了顿。
“岑律什么意思?”她笑容淡了点,装没听懂。
“跟我装傻?”
岑浪挑起眉,掏出她那瓶防狼喷雾,晃了晃,话音饶有兴致,“时律为什么不用?”
时眉泰然自若地耸耸肩:“我没来得及。”
“你撒谎。”他轻声冷笑。
“来不及用,总来得及跑吧。”
拉低视线凝住她,岑浪眼梢微扬,步伐迈近,“找你的时候我发现,为防止酒吧街酗酒闹事,巡警车在各巷口每20分钟交替巡逻一次。”
“只要你喊几声,他们的出警速度一定比喻卓快。”
稍稍站定,他又问:“为什么不喊?”
他步步紧逼的态度貌似刻意刁难,令人不适。
时眉被他无意识逼退脚步,牵动情绪,又极力藏起情绪,拼命表现得从容:“我都被锁喉了,我怎么喊?”
“擅长规避风险,是身为一名民事律师最基本的专业素养。”岑浪似乎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话题。
他站在一定距离的位置,略微俯身,薄唇凑近她耳际,挑眼凝着她身后的汹涌夜色,四两拨千斤地嘲弄:
“明知道危险,怎么还惹怒他?”
时眉忽地笑了下:“拜托谁惹谁啊,是他先跑家门口蹲我好不好?”
“于是你顺水推舟,设套逼那孙子对你下死手?”他很快往后站直,眼色平静地观望她,声音低伏。
“话别说那么难听,我只是赌一把。”
“拿命赌?”
岑浪稍抬下颌,缓慢抵近的步调倾泻掠夺性的强势,如此坚定,坚定不移地用目光压制她,分析她,试图洞穿她的思想本质。又轻漫,又锋利。
时眉被他生生逼退到树前,指腹抚触到树皮的裂纹,硌痛她,令她正欲张嘴反驳。
岑浪淡嗤一声:“玩儿这么疯。”
“当心翻车啊,时律。”
他的态度不置可否,姿态是散漫不经。
却又带着无可忽视的锐气。
时眉轻轻缩了一下手指,微不可觉,然后抬头看着他,说:
“可事实证明我赌对了。”
“我踩疼了他的底线,他哥徐嘉合光芒笼罩的存在,就是他疯癫的痛点,是永远困囿他无法挣脱――”
的阴影。
但没说完,在岑浪含藏戏谑的注视下,她略带倔强的声音丧失温度,狠狠僵滞。
路灯被盛茂繁枝吞噬。稀疏遗落的光斑讨好阴柔月色,交融悱恻,垂怜在他身上,牵拉出男人高瘦落拓的清冷黑影。
时眉被困在他的影子里。
此刻,他像个矜倨漠视的追猎者,冷锐又慵懒,轻易摇散她的警惕性,拨乱她的思维节奏,再随性拆卸她最引以为傲的谈判技巧。
不屑费力逼供,早已胜券在握。
这让她的骄傲,难以自处。
恍然醒悟的一瞬,
“所以,岑律这是在,”时眉顿了一下,“审我?”
他居然用她对付徐嘉志那招,来套她的话。
而她居然就这样,被套中了。
这从未有过。
时眉必须承认,这一刻她真的被挑衅到了。
他在言语对峙间运算逻辑,循循善诱的诘问字词,仿若漫不经心鞭挞在她自尊心上的碎细鞭痕,不会痛,但会滋生无比饱胀的顿挫感。
让她这样真切地体会到堵闷。
“莫名被拉来当群演,总要知道你这出戏,”
他把玩着手里的喷雾,眼底浮出懒冷笑意,徘徊在她脸上的视线充斥审量,缓字回答:“到底演的是什么。”
“是什么?”
时眉还是很快恢复冷静。
继而毫不迟疑地站直身子,她挑起眉尾,从容承接他的眼神拷问,深深直视着他,然后主动走近他,再近一步。
岑浪垂下眼皮,皱起眉。
直到看清――
她的黑色高跟鞋尖,主动磕抵在他白色球鞋的前端。
距离被不合时宜地骤然扯近。
时眉浅浅眯弯月牙眼,左脸浮现梨涡,笑容坦然。她的发梢被夜风撩起,携卷的香气仿若蜂巢抽丝般,勾勾缠缠地,悄然擦惹过他耳骨的冰冷金饰。
像是在模仿他上一刻审讯的架势,她微微前倾身体,稍稍昂起下颚,目光轨迹自下而上地游移至他的眼睛。
她的眼神天真到顽劣,轻声追问:
“你认为,我的目的是什么?”
气氛趋向冰结。
一早躲退到边上观战的喻卓望着眼前场景,无声咧了咧嘴,忍不住打个哆嗦。
这两尊佛打从律所见面起就互看不顺眼。可大半夜在警局门口直接对杠,是喻卓千算万算都未曾料到的惊悚事件。
期间他无数次想上去劝和,
可看看时眉,又瞅瞅岑浪,发现这俩祖宗一个劝不了,一个不敢劝。
蓦地,喻卓瞪大了眼,亲眼目睹下一秒被迫退后的人,居然换成了起初占据对峙上风位、最先发动攻势的人。
这次退开的人,是岑浪。
但他并不完全输。
他皱着眉退后撤开彼此距离,同时动作敏捷地,迅速抽走时眉手中的录音笔,播调两下,轻按回放键。
“是,就是我逼着老畜生立的遗嘱,那又怎样――”
录音又被暂停播放。
“表面上是故意刺激他,逼他说出有利于我方的呈堂供词。”他扯了下唇,微眯眼,话锋突转,“可我怎么觉得…时律还另有所图呢?”
时眉顿时变了脸色,“还我。”
“怎么,紧张了?”他语气玩味。
时眉紧皱眉尖,踮起脚,凑上前伸手想抢回录音笔。
不料岑浪又退了两步,巧妙避绕开她抢夺的方向,故意在她眼前扬了扬录音笔,说:
“你不会不知道,这种带有明显诱导性的音频资料,不具备法律效力。”
他倏地放松手指虚晃一下,时眉立刻伸手去抢录音笔,却被岑浪精准截走握手里,低头瞟了眼,淡声讥笑:“要我继续猜下去么?”
他明明什么都猜到了。
还偏要捉弄。
现在就是后悔,刚才跟警察讲述案件原委时不该被他听到,这人非但速记能力强,甚至还能在速记的情况下展现出过人的分析力。
时眉觉得这是在平白给自己招惹麻烦。
看来,是棋逢对手。
难得的旗鼓相当。
时眉心下稍顿,眸眼暗自转动,倏然眉梢微动,起了一点儿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时眉沉默盯视着他,良久,她淡淡垂眼,乌黑薄密的长睫遮蔽眼底隐隐翻涌的情绪,嘴角紧抿。
“你在批判我吗?”
她忽然轻轻喟叹一声,又抬起头探进他眼里,声色低下去,听起来有点说不出的落寞,“岑律师知道什么?”
岑浪怔愣半拍,滞眼看向她。
“你知道他缠我三个多月了吗?”她直直地逼视他,声线些微变调,眼尾发红,“你知道这三个月里,他跟踪我,打我,羞辱我,还扬言要杀了我!”
她停顿在这里,乌浓长睫无力垂颤了下,再抬眼时,黑亮眼眸里溢满湿漉的红,话音哽咽:
“我只是…只是想利用自己的专业去摆脱困境…摆脱他,你告诉我,”
“是我错了吗?”她问。
岑浪当即僵直脊背,手掌松了下握捏录音笔的力道,紧紧皱起眉骨,冷声警告她:“你最好别哭。”
尾音尚未落地――
时眉凝望他的双眼顷刻弥泛潮涌水雾,嘴唇小幅度颤抖,鼻尖通红,眼底交织血丝,紧接着眼泪唰地断线滚落,滑淌脸颊。
岑浪:“……”
她还在委屈控诉:
“大家同事一场,你不帮我就算了,还在这儿冷嘲热讽地审问我,你凭什么审我?你当我是你犯人吗?”
岑浪没想惹哭她,抿了抿唇,嗓线僵硬了下:“我没那意思。”
“你知不知道他甚至威胁我…说如果我接下这个案子,他就要连我父母一起做掉!”她不给他机会说完,哭得更凶了,“如果有人威胁到你的家人,你会放他好过吗?”
“……行了。”岑浪被她哭得无措又心烦,抬手将录音笔扔回给她,头一回被逼得退让,“当我什么都没说。”
“哦。”时眉近乎一秒收声。
她像被他刚才按停的录音笔那般,戛然而止,然后抬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转身离开前瞥他一眼,嘁了声:
“早这样不得了,非要我哭。”
岑浪:“???”
“那个…浪哥,”喻卓不知何时无声挪到岑浪身边。
“她什么毛病?”岑浪沉着嗓子问。
喻卓挠挠头,仔细斟酌了下语言,说:“其实吧,老大是一周前才接到的这案子。”
一周前才接的。
徐嘉志又怎么会纠缠她三个月。
岑浪虚眯起眼,舌尖抵着上颚扫了圈,轻蔑一笑,视线浸透讥诮的讽意凝定在不远处。
不远处,时眉随意拦下辆出租车,坐上后排,她按下车窗看向岑浪,先是拆了根棒棒糖含嘴里,随后半趴在车门上,朝他竖起一根大拇指。
喻卓摸了摸鼻子,“……还有就是。”
岑浪咬着牙:“说。”
时眉表情挑衅,拇指缓缓转朝下,甚至跟他扮了个鬼脸,笑得盎然得意。随后拍拍司机座椅靠背,尾烟喷起,车子在夜雾里绝尘而去。
这时,喻卓告诉他:
“老大她…其实是孤儿。”
第6章
几天后,徐嘉合联系时眉,说是要为徐嘉志的事赔礼道歉。比起这个,时眉更在意上次说起的有关视频物证的来源问题,于是提出想约见一下徐嘉合的妻子。
徐嘉合在电话那端明显迟疑了下。
过了会儿,他回答说邀请时眉到家里做客,顺便一起吃个便饭。
时眉确认了眼门牌号,按下门铃。
墅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半。
是个女人。
第一感官印象是瘦弱。
她大半身子都在门后。
没有立即敞开门邀请时眉进去,也没有从门后走出来,始终默不作声地低着眼,视线发滞。
“您好,我叫时眉。”
时眉笑容职业,将登门拜访所携带的礼盒放在地上,主动伸手向她自我介绍,“是徐嘉合先生的代理律师。”
女人仍然没有动作,也不曾与她对视,纵使两人这样面对面站立,她的目光依旧放得极低。
时眉语气平和地笑问:“请问您是夏婕女士吗?”
夏婕。
徐嘉合的妻子。
像是听到时眉喊了她的名字,稍稍抬头,双眸缓慢转动了两圈,才挪移对焦上时眉的注视,之后将门完全拉开,侧身说:“进来吧。”
声音不大,不带情绪。
富家阔太见得多了,总留有某些刻板印象。
可夏婕不同。
一身反季节黑丝绒长袖连衣裙,黑长袜,黑短发,厚重刘海参差偏长,近乎遮蔽眉眼,衬得袒露在外的脸色格外虚白。
她似乎尤为钟情黑色调的装束。
通身上下并无任何多余的金银配饰,单薄寡淡,给人感觉像刚刚做完忏悔告解,沾了满身晨露自教堂归来的修女。
唯独。
“好。”时眉没有介意礼节被忽视,十分自然地收回腾在半空的手,弯腰拎起礼品盒,走进别墅时不经意侧了下眸。
唯独女人颈上系缠的红色丝巾,
与那身黑裙不算协调。
有点跳脱。
“时律师来了。”徐嘉合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跟她打招呼,“先坐,饭马上好。”
时眉将东西放好,调侃一句:“徐总亲自下厨,看来今天有口福了。”
徐嘉合谦虚笑道:“家常菜而已。”
时眉走进客厅,看到一个小男孩半趴在茶几上,十岁上下,正神情专注地在画画。蜡笔横七竖八地铺散地上,零碎涂料四处滚落,将白色绒毛地毯渲染污浊,盛满晃眼扭曲的彩色。
这时,夏婕慢吞吞地走过来,蜷跪在地毯上想收拾一下,不料男孩仿佛被打扰到,愤怒地用力挥手一把推倒她,大声喊道:
“走开!拿开你的脏手!”
时眉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心,走上前打算扶夏婕起来。结果刚从她背后伸出手,夏婕却应激反射似的猛然转过身子,胡乱从地上抓起一根蜡笔,双手握住对准时眉就要扎过去。
空气凝固一刹。
“抱歉…”蜡笔掉落,她低下睫毛,深喘一口气喃声道。
时眉摇摇头,微笑说:“没事。”
很快,徐嘉合将饭菜摆布上桌,抬头瞥了眼客厅方向,笑着跟时眉介绍:“那是我儿子,徐奇。”
他转头看向男孩,温声训导:“小奇,叫人了吗?”
男孩倒是对父亲有些惧色,放下蜡笔,仰头对时眉规规矩矩地喊了声:“姐姐好。”
“叫阿姨。”时眉纠正。
徐嘉合不由笑出声:“我记得时律师才24岁吧,叫姐姐是对的。”
时眉笑了笑,“阿姨辈分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