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冬走进五班时,班长肖柠正在黑板上写字——新学期新开始。
写完始字,她在拿板擦的间隙看见逢冬:“你是新来的转校生?”
逢冬还没领到校服,穿了件蓝色的粗线毛衣,外头套着白棉袄,干净,清冷。
不少视线往这边看,女生的目光收回得快,有男生的目光黏了半天,看愣了,扭头跟后桌说:“卧槽这转校生贼正。”
逢冬点了下头。
肖柠已经扭头去挑粉笔了,过了会儿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我叫肖柠,是班长,有事来找我。”
这个年纪的女生大多都有自己的团体和小圈子。
逢冬说谢谢,肖柠点了下头,跟旁边的女生商量起各种表格怎么贴。
逢冬彻底被忽视。
她的视线从教室看了一圈,每个人的桌子上都堆了厚厚的书,只有第五排的角落有个空座,她背着书包坐过去,刚才看直眼的男生探过头,吹口哨:“妹妹,从哪儿转来的,有男朋友没?”
逢冬把书包放在椅子上,对于这段轻佻的问话,答非所问:“我叫逢冬。”
后头有人啧一声:“是个带刺的。”
班主任赵胜走了进来,教室在三秒之内恢复了安静。
一阵窸窸窣窣翻动纸页的声音,逢冬听见后边的女生小声问同桌借物理作业。
对于高三生来说,课业是个永远没有尽头的东西。高三年级按成绩排班,五班排名靠后,学习氛围没有前几个班那么浓,加上里边有不少艺术生,寒假里忙着天南海北地参加艺考,一开学难免人心涣散。
赵胜做完例行的开学讲话,目光在台下扫了一圈,看见逢冬,介绍:“这学期咱们班考进来个新同学,舞蹈生,挺厉害,拿过不少奖,逢冬,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
逢冬站起来时,后边的女生还没借到练习册。
大课间的时候就要收了,她咬咬牙:“我拿陈北炙的卷子跟你换。”
“印的样卷?”
“手写的,我朋友值日的时候捡到的。”
“你朋友在一班?赶紧给个一手消息,陈北炙跟赵玉楠到底什么情况,前天有人说看见赵玉楠大课间在水房哭,结果没多久又说她在给陈北炙准备生日礼物了。”
“分没分的,你见陈北炙对谁动过真的?他那样的,浑得明明白白,偏姑娘们都喜欢。”
赵胜在讲台咳了一声,对话声停了。
逢冬后座的女生顺利地借到了练习册。
陈北炙。
这是逢冬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京大附中的学生里分成两派,一派混日子的,一派埋头苦学的。
前者占大多数。
下午最后一节课前,肖柠从外边走进来,敲了敲逢冬的桌子:“外边有人找。”
逢冬推开教室门,看见倪蓉。
倪蓉的棉袄里还系着围裙,上边被油污晕了一层又一层,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
倪蓉跟魏长明开了家面馆,这几年生意不好做,魏长明有时候出去跑跑出租,店基本上是倪蓉在看。
看上去是直接从面馆过来的。
倪蓉侧着头,拿一口方言大声讲电话,侧脸的赘肉堆在一起,随着夸张愤怒的表情抖动着。
看见逢冬,她顿了一下,挂了电话。
逢冬听见她说的最后一句是:“窝囊废,指着你西北风都没得喝,回去再跟你算账。”
显然是打给魏长明的电话。
逢冬的心里大概有了数。
发阴的云层层叠叠地压下来,外面的风冷,逢冬没穿外套,脸颊被吹起层薄红,鼻尖冰凉。
她把手放进兜里时,倪蓉已经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一副算账的模样。
“东西呢?”
说着伸手去扯她的胳膊。
发腻的油烟味扑面,逢冬轻轻皱了下眉,朝外偏了点头。
“卡我早上给舅舅了。”
“密码是什么?”
“等高考结束,妈才会告诉我。”
倪蓉的嘴里立刻变得不干不净起来:“便宜货,跟你那死鬼爹妈一样,怎么着,供你上学,还盘算着在老娘家白吃白住。”
逢冬的胳膊被倪蓉掐着,那件围裙散发出的油烟味几乎将她整个裹住,她抬起眼睛,看见教室门后晃着几个人影。
有不少人在看。
而那些目光,好奇的,嘲弄的,冷漠的。
没有人打算帮她。
逢冬收回视线,看了倪蓉一眼,声音轻淡:“舅妈,我有奖学金。”
“而且,镀城的房子过户给了舅舅。”
倪蓉的眼角上吊,阴阳怪气:“行啊,翅膀挺硬,你就不怕我把那点事抖到学校里,让你这些同学都看看听听...”
逢冬的脸颊冻得发木,她轻轻呼口气,干冷的空气里立刻起了圈白雾。
“舅妈,我要上课了。”
“上课?”倪蓉扯着她胳膊,“魏子蓁白纸黑字给我写了,收留你,那笔钱都过到我们名下。合同都在,怎么着,你也想进去一趟,好看看你妈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倪蓉的声音不自觉地弱了一点。
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不避不闪,漂亮,安静,倪蓉却无端觉得头皮发麻。
逢冬垂下眼睛往外走,倪蓉的手松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毫不客气地掐住少女的胳膊。倪蓉干活干惯了,劲出奇地大,逢冬被堵在走廊拐角。
她停住脚步,视线从热热闹闹的班门口扫过,又短暂停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倪蓉扯着嗓门:“行,今儿你看着,我这就报警,让警察看看这白纸黑字的合同怎么说。”
动静闹得不小,连旁边的班都陆陆续续有人站在门口看,年级里不少人都听说这个新来的转校生了,漂亮,舞跳得好,前年拿了G奖金牌,连贴在校园墙上的赵玉楠都只拿了铜奖。
美好的东西,总得坠下神坛,才足够令人兴奋。这大概就是最世俗的人性。
逢冬口鼻间的气都是冰凉的,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时,走廊尽头突然晃出个人影。
那些直勾勾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很快朝那边转过去。
陈北炙站在那儿,卫衣帽子扣在头顶,背靠着办公室的门板,抬手,不紧不慢地敲了三下。
逢冬抬起头时,他的视线也正好从她身上扫过。
夕阳顺着少女扎起的发,落在她白皙修长的后颈,她的表情是安静的,安静中透着冷,并没有什么类似于委屈和难过的情绪。
“报警吗,里边有电话。”他的视线转到倪蓉身上,偏了下头示意。
贴着玻璃的人群瞬间偃旗息鼓,做鸟兽散。
没多久,办公室的门开了,年级主任李智探出头来,厚重的眼镜片折着光,往这边看了一眼:“怎么回事?”
不知道是才听见,还是因为三声敲门,不得不听见。
倪蓉的气焰瞬间落了一截,掐着她胳膊的手也松了。
烟快烧到头,陈北炙的手收进裤袋里,舌尖抵着上颚,懒散地笑,转身走。
是戏看完的模样。
倪蓉的眼珠转了转,拿着那张“白纸黑字”反映情况去了。
逢冬站在原地,冷风从围巾灌进去,一直灌入五脏六腑。
她这时候才感觉到冷,冻得轻咳了一声,转身回了教室。
意料之中,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逢冬回了坐位,抽出练习册。
低头的时候,眼前都是夕阳里漆黑锋利的眼。
像是看透了一切,偏一副不紧不慢看好戏的样子。
很有点邪坏的劲儿,能轻易把人的情绪挑得跌宕起伏。
她打开笔盖算一道数学题,算到最后,对答案,错了。
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外边的天黑了下来,教室里早没什么人了,逢冬关了灯往外走。
京大附中有专门的舞蹈教室,给舞蹈生练早晚功,最近学校有商演,是个国际性的,舞蹈生基本都报了名,快要开始选拔了,很多人在这儿练舞。
舞蹈教室很大,顶灯打得极亮,逢冬进去的时候,几个穿着练功服的女生在把杆压腿。
这个年级的女孩子们都是爱美的,练功服上花了心思,有的改过,下摆收上去,露出漂亮的腰窝,有的坠了细细的珍珠肩带。
逢冬从更衣室出来时,看见正中间站着个女生。
头发盘在脑后,漂亮,明艳,前呼后拥。
是昨天给陈北炙点烟的姑娘。
赵玉楠。
有人从逢冬身边走过,边走边拿压低的声音八卦。
“赵玉楠之前不是不跳舞了,现在又回来了。”
“为什么啊?”
“不知道,没准就是不想学了。”
“我看不像。”
赵玉楠的身边堆着几个奶茶的外带袋,正笑盈盈地发。
“阿炙请大伙儿的奶茶,换了零卡糖。”
舞蹈生大多注意身材,她想得可谓周到。
逢冬去把杆压腿,换腿的时候,赵玉楠拿着杯奶茶走过来。
“你就是新来的同学吗,听说很厉害,G奖金牌呢,小沈老师都快把你夸到天上去了。”
小沈老师是这儿的舞蹈老师。
逢冬的眼睫垂了一下:“前年报名的人少。”
赵玉楠参加的是去年的。
她笑了,把奶茶递过去,看清逢冬的脸时,手顿了一下,神色间出现遮掩不住的细微变化。
逢冬抬起眼睛:“谢谢。”
赵玉楠这才松了手,走几步,又回头看她一眼。
少女的腕上套着皮筋,正在重扎松开的马尾。
清冷。
安静。
没有攻击性。
第3章 逢冬
接下来的几天里,逢冬每天都去舞蹈教室练晚功。
如果能被选拔参加商演,会有一笔演出费,不是小数字,逢冬需要这笔钱。
赵玉楠也经常过来,她没有报名选拔,也不练舞,大多数时候拿着本书在一边的椅子上翻,听说是准备考进一班。
为了谁不言而喻。
现在京大附中除了寥寥几个人,没人知道她跟陈北炙完了。原因也挺简单,陈北炙有没有女朋友都是一个样,永远都是姑娘找他,而他以一种散漫的态度,随时都能抽身出来。
这寥寥的几个人里,就包括逢冬。
像是某种心照不宣,赵玉楠没提过那晚的事,逢冬练舞的间隙,偶尔会觉得一道目光盯着她看,打量的,并不算友善。
与此同时,关于逢冬的流言蜚语开始疯传。
那天倪蓉在走廊说的那些话被添油加醋地解读,越传越不堪,无数顶帽子往逢冬的头上扣,她的名声坏了,那些人反倒兴奋起来,时不时有人堵在班门口,问她要不要耍朋友,或者不堪点的,问她值多少钱。
无论她走到那儿,一堆目光跟着,耳边是糟乱荒谬的指指点点。
大概是人的劣根性,任何不可攀的事物被涂上泥污拉下神坛,就能肆意染指了。
周五晚上,逢冬回去的时候,发现门锁换了。
她拿着钥匙,在狭窄的楼道里给魏长明打电话。
电话振了快一分钟的铃,对面才接起来。
魏长明还在外边跑出租,说早上倪蓉出门的时候,发现门口的墙壁上有奇怪的记号,怀疑被贼盯上了,立刻叫了换锁公司过来。
挂了电话,逢冬往门边看了一眼。
年岁旧了,墙皮翻起来不少,上头除了寥寥几道划痕,什么都没有,唯一的记号大概就是那堆叠在一起的牛皮癣小广告了,如果这些也算的话。
怎么回事,倪蓉清楚,魏长明清楚,她也清楚。
楼道狭窄逼仄,弥散着一股霉腐的气味,逢冬去了外面等。
早上的天气预报说傍晚有雪,现在天已经阴了下来,逢冬穿得薄,打算找家便利店坐,刚打开软件搜索附近商家,一个电话打进来。
备注陆律师。
逢冬的心骤然缩了一下,顿了几秒才按接听,嘟地一声,电话通了,她吸口气,喉咙被冷风吹得发涩。
陆实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今天我见过你母亲了,她没有做过伤情鉴定,现在缺少你父亲家暴的证据,她又供认不讳,情况很不利。”
“那段录音呢?”
“你母亲不愿意说录音在谁手里,我也没有办法。”
在这件事上,魏子蓁的态度近乎执拗。
同样的,逢冬的态度也近乎执拗。
离开镀城前,她去找过陆实,恳求他无论发生什么,她母亲怎么说,一定要告诉他。
一开始陆实只当是少女遭逢这么大的变故,慌了神,安慰她两句,痛快地答应了。
直到他与魏子蓁见面,魏子蓁不肯配合搜集证据,让他什么都不要跟逢冬说,让她安安心心地上学准备高考,陆实才明白那天逢冬找他的意思。
她猜到了会发生什么。
陆实叹口气。
电话的另一头安静了片刻。
少女的声音响起来,很轻:“如果找到那段录音,情况会对妈妈有利吗?”
陆实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如果能证明你的父亲存在长期家暴行为,我可以就这点为你母亲进行辩护。”
拐进一条商业街,人开始多起来。逢冬在街角站了一会儿,把手机放回兜里,推门进了一家便利店。
热乎气铺面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外边的冷。要下雪了,店里的人不多,店员坐在柜台后玩手机,听见动静,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逢冬拿了松饼和热牛奶,结完账,把松饼放进微波炉里转,站在窗边发呆。
天上已经开始掉雪了,北方的冬天永远都这么冷,呼口气都是一簇干冷的白烟,在南方没有这么冷的冬天。
逢冬不喜欢冬天。
那件事发生前,魏子蓁早早地帮她安排好了一切,包括转学,住处,地点并不是B市,而是一座更靠南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