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做了几次,那笑容连半分神韵都模仿不出。顾初衍阴沉下脸色,笑容陡然消失。
“你的笑像一具空壳。”
大祭司冰冷的评价从耳边响起,而他在镜子前下意识地收缩了一下身子。黑白棋子注入了妖力打在他的身上,给漂亮的鳞片上留下一道烫痕。
“巫祖喜欢的是温润的笑容,你的笑像什么?像被刀逼着脖子挤出来的。”
“重来!”
顾初衍垂下嘴角,调整着心情,再次扬起一抹笑容。
尾鳞处的灼烧感恍如那日般痛楚。
只是他身在黑暗之中,又怎能学出那般明亮无比、驱散阴霾的笑容呢?
他能做到一模一样的弧度,甚至与之相同的神情。可内里仍是空洞的、破败不堪的,正如他的内心一样。
手指轻轻抚上了石像的唇角。
他能记下白芨笑时的模样,闭着眼睛也能雕刻出她那散发着生机与活力的神情。可他却连一丝神韵也模仿不出。
他想起与白芨初见时的心情。
那日在演武场上,他早早就注意到了她。与自己熟知的那般,她喜爱穿白色的衣裳,与其他女修正谈论着什么,目光专注地看着自己。
他极力克制住自己与她对视的念头,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打量着她。
顾初衍暗中观察她很久了。
他对大祭司的安排十分愤怒,却无法抵抗。进入魔界之后,更是半点不愿按照大祭司布置的任务去做。
他让自己去保护白芨。
凭什么?
他抗拒地没有与白芨接触,只是在远处不断地观察着她。与大祭司给的资料不同的是,白芨的性格与巫祖的性格完全不同,喜好大部分能对的上。
她笨拙地学着魔界的术法,连御扇都差点被扇子甩下来。
这哪里有巫祖当年的半点模样??
他冷眼观察着白芨,心中却记下了她如今的喜好、性格,计算着自己该如何应对。终于在那一天,他不受控制地走到了她的身前。
“我本名顾初衍。”他面上笑着,心中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与大祭司的理念相悖,“若是论辈分,也许你该唤我一声师兄。”
那可是高高在上的巫祖……就连大祭司见了她,也要行礼的。
他静静地甩下这句话,用一贯的笑容掩饰着自己内心的那缕快意。
如他所愿,白芨唤了他一声顾师兄。
顾初衍忍不住去想,如若大祭司知道了,定会气得把一碗棋子都摔在他的身上。
但他依然随着自己的心情去这么做了,大抵是因为不愿与她产生距离感。
白芨与巫祖相像,又有许多不像的地方。
她与巫祖的喜好相同,但巫祖从来不会露出那样明亮的笑容,也不会与他人交往。
巫祖是冰冷的,孤独的,强大的。
白芨是热情的,温暖的,有些脆弱的。
她的修为与他可谓天差地别,却在一点点进步着,与巫祖的面容一点点重合起来。
他从一开始的怨憎到产生探究,最终在她与阳护法对决之时,重新化为了憧憬。
她就是巫祖。
也是他……最为遥不可及的人。
蟒尾蜷曲着抬起,缓慢地覆在了石像的手上。他在石像的指尖上打着转,闷哼了一声。
似乎这样就能与她更近一点。
这方须臾是他用妖力化的。顾初衍一张手,一片玉牌大小的石料展现于手心之中。
顾初衍握着刻刀,闭目复睁开,雕刻着白芨的模样。
像是练习过了千万次一般,寥寥几刀下去,石料便有了雏形。他耐心地刻着,时不时吹动着落下的灰尘。他在须臾中待了许久,直到那白芨的小像被刻成,他才满意地放下刻刀。
他将那小像郑重地放入了储物戒指里。
——那是一处很宽阔的空间,小像被他放在其中一个角落。顾初衍举目望去,扫视过角落中的数个雕像,有一只狐狸,有一汪池子。
他心念一动,明亮的火光燃起,照亮了身前的所有石像。
顾初衍垂下眸,用手划过刚刚刻过小像的唇角,指尖依旧是冰凉的感觉。
他所喜爱之物都在这里了。只是都是冰冷的石像。
他退了出去。心里很空,空到这方须臾内任何景色也填补不了这份空缺。
顾初衍重新化作人形,抬起头看向那方月亮,神色茫然。
*
从须臾中走出后,喻永朝的手却仍未放开。
温暖的手拉着她的,一步一步稳稳前行。白芨抬起头用另一只手去捉头上的落叶,看到了一片黑乎乎的魔球。
她情绪难免有些复杂,侧目去看身旁的喻永朝:“大师兄,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声音漫不经心的。
白芨一挥折扇,将那树上仅存的魔球打了下来。魔气化作一股烟散了,直到那树上重新变回光秃秃的模样。
喻永朝不由看了她一眼。
他脚步不停,白芨跟着他一起走着,走到天色隐隐有些暗了下去,手中的灯光芒更甚。
她盯着那灯中跳跃的火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是要同师父与魔祖他们喝酒么?”
师兄引着他走的路,却不是往众人所在的方向去的。
“那只是托词。”喻永朝淡淡道,“若不是我去寻你,你岂不是要与他待一晚上?”
白芨只笑,拖长了声音:“原来师兄看我看得这么紧呀。”
喻永朝加快了几步,没有说话。白芨跟在身后,看着那灯时远时近,每当她落下几步的时候,光亮始终停在不远处去等着她。
她追了几次,忽地停下了脚步。
光亮仍在原地不动。
师兄在等着她上前,又不肯让她完全追上并肩行走,始终不紧不慢地在她前面等着她。
既不告诉她要去往哪里,又不让她去喝魔尊酿的酒。
她不追了!
白芨绕着那玉牌上的银色流苏,在指尖转了一圈又一圈。自她停下脚步后,灯光就没有再变换位置了,依旧在不远处亮着。只是这样等了一会,也不见有任何动静。
她摸上了玉牌,思考着师兄会给她传讯催促她的可能性。
如若他传了……大不了她就跑过去。
流苏绕着手指缠到快打结,也未见玉牌有任何的反应。
她有些忍不住地触着玉牌,指尖沾染了魔气,在空中勾勒下寥寥数字。
“为何不找我?”
末了,在落款处画了一株简化版的芨芨草。
只是她画技实在不算好,只能勉强辨认出是个草的形状——三条短短的竖线交叠在一个点上,宛如儿童简笔画一般。
只是还没等她传出去,一声熟悉的轻笑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师兄出现在了她的身后,然而灯火依旧停在不远处。
她的眼睛被一双温热的手轻轻遮住,眼睫忍不住微微颤动,打在师兄的手心上。下一秒,周身传来朦胧的模糊感。
……这与走出须臾时的感觉十分相似。
覆在眼前的手撤离开来,白芨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片山谷之中。星光点点,却不是来自于天上,而是飘散在空中。
有点点萤火在空中不断移动,形成了一片片流淌着金色的海。
白芨震撼抬头,山谷中绽放着漫山遍野的荆棘花。
“喜欢这里吗?”喻永朝凝神远看,伸出手来,萤火主动落入了掌中。白芨从他手中捉来,又将它放走。
萤火黯淡了些许,慢慢飞走了。
它投入了那群萤火之中,添了一份亮意。
白芨缓缓道:“很好看。”
这并不是荆棘花开的季节。而此时此刻,山谷中却开着漫山遍野的荆棘花。
是谁做的已经不言而喻了。
魔界的众人为大师兄破阶到大乘期而聚在一起庆祝,可这场宴会的主角却偷偷牵着她来山谷中看花。
这是一种新奇又刺激的体验。
然而就在荆棘花丛中,她眼尖地发现了一抹绿意。仔细看去,有一方长满了芨芨草。
白芨扭过头,望向大师兄:“这也是师兄移植过来的吗……”
后者微微点了点头。
山谷寂静,白芨没有再开口,只剩下风声吹过的声音。
她缓慢地转过头,直到把山谷中的景色映入了脑海深处,这才停下来。
她想,师兄真的很好。
另一只手也被温热所覆盖,十指交缠之时,她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呼唤声。
“白芨。”
师兄的声音似乎停顿了一下,低沉下来:“我们交换折扇吧。”
……?
“为什么?”她问道。
其实两个折扇本就是属于师兄的,如今交换了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听见了师兄的一声轻笑:“因为,我想把自己剩下的情绪交予你。”
这话说的极为暧昧,让白芨面上一热,险些维持不住表情。
她后退一步,却被喻永朝抓住了手,想撤离的动作瞬间停止了下来。
她犹豫道:“这不妥吧……”
只是刚说到一半,便被喻永朝打断了。
“白芨。”他贴近她的耳边,轻声道,“只给你。”
“你想要吗?”
——你想要吗?
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着,她微微点了下头。指尖的温热骤然抽离开,将两人腰间的扇子相换。
白芨想起那个被大师兄拒绝回答很久的问题,盯着那逐渐变粉的扇钉,还是开了口。
“师兄,这扇钉为何会变绿?”
喻永朝瞥了她一眼,反问道:“你觉得呢?”
若是说变为粉色是开心,那与之相反,绿色就是不开心的意思?
她歪着头去看喻永朝。
喻永朝微微一笑:“师妹知道便好。我一见你与顾初衍在一起,就十分不开心,师妹既然知晓,定不会做出让我伤心的事情吧?”
白芨只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收了师兄的折扇不说,还多了一分桎梏。
但她忍不住反驳:“大家都是正常的师兄妹,为何只能我同大师兄接触,不能同顾……初衍接触?”
一点萤火落在白芨鬓边的黑荆花上。
喻永朝看了她半晌,忽地俯下身来,将那萤火从中剥落。他这一上前,带来了些许的压迫感。
“白芨。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我们只是正常的师兄妹吗?”
他轻轻托起白芨的脸,盯着她慌乱的眼神,不作言语。
倏尔——
落下一吻。
与之前不同,师兄在触及她面颊之时只停留片刻就已经撤离。他的动作放得很轻,就像萤火落在花朵上一般,没有掀起丝毫波澜。
面前的师兄扯起一抹笑容,盯着她的眼眸,逼问她:“为何不躲?”
是啊,为什么她不躲开呢?
师兄明明没有限制自己的动作,为什么她不愿躲开师兄落下的那一吻?
如今师兄眼眸中亦是泛着她猜不透的情绪。面对他撤离的动作,自己甚至生出了一丝挽留感。
喻永朝用指腹带着些许力道去抚弄着白芨的脸,再次俯身到她的耳边。
他轻声咬字,带出的气流喷在白芨的耳边:“师妹,你喜欢我。”
“我没有!”是白芨辩解的声音。
耳垂方接触到那气息,瞬间变得通红。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般,一句一句,不曾停下。
“为什么不敢承认?”
“就算在魔界,也没有随便吻人的习惯。你若是不喜欢我,拒绝了便是,为何不说?”
“顾初衍说的没错,有些事情只有道侣间才会做。师妹,你同我相吻,我们做的都是只有道侣间能做的事情。”
耳垂的颜色越变越深。喻永朝停下,给了白芨些许缓冲的时间。
白芨垂着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喻永朝耐心地等待着。
正当他以为自己逼得太紧了,白芨不会再回答的时候,他听见了一道极弱的声音。
“那师兄喜欢我吗?”
白芨抬起头,对上了师兄有些怔然的神色,声音坚定地重复了一遍:“那你呢?那你喜欢我吗?”
她承认了。
坦坦荡荡地承认了自己的感情。
她不排斥师兄的靠近,也不排斥师兄的亲吻,若是某一日见不到师兄,她会想念,会忍不住去猜想师兄此时在做什么,有没有想念她。
每当此时,内心深处便会柔软了一分,让她放下所有糟糕的情绪。
山谷间的清风经过,带走了心中的燥热感。
而面对白芨的问题,喻永朝将她腰间的扇子抽了出来,让扇钉暴露在白芨的面前。
扇钉处的粉光不间断地闪着,似乎在洋溢着喜悦的心情。
他低声说:“它是骗不了人的。师妹,我很开心。”
似乎回应着他的话语,扇钉处粉光大盛。白芨伸手触碰着那道光,如同被灼烫般缩回了手。
忽地,师兄抓住她的手,将她的指尖按在了扇钉之上。
“感受到了吗?”
若是说一个人的话语能作假,这分从情绪中剥离出的一股,能反映出他最真实的想法。
“师妹,我喜欢你。”
“很喜欢。”
白芨仰起头去看那月光。
她曾以为月亮如雪一样冰冷,故而她的剑上也沾染了一丝带着冷意的寒气。
直到如今,她方知冰冷之物不可及。
可及的早已来到了她的身边。
喻永朝面色微动,挡在了她的身前,眉眼间带着一丝缱绻的倦意。冷意再也映不到她的眼中,她听见师兄声音喑哑,唤了她一声:“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