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锐咳了一下:“那你睡觉的时候不要打我。”
谢锦依:???
她有点不高兴了:“我为什么会打你,因为你太讨厌吗?”
重锐的声音里带了些尴尬:“花铃说你睡觉的时候踢被子的。”
谢锦依一下子就不吭声了。
她也知道自己睡姿有一点点不太好。
正常来说,生在皇室,作为天之娇女,举手投足,言语体态,她都应该是贵族女子的典范才是,睡姿自然也是要优雅的。
然而,在谢锦依很小的时候,她的父皇母后就已经不在了。她的皇兄谢云贺既当爹又当娘,照顾她和皇弟。
谢云贺上朝时被一群大臣围绕,下朝时还得安抚整天闹着要找母后的弟弟妹妹,可他自己那时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晚上还得两头跑去哄弟弟妹妹睡觉。
因为心疼谢锦依,所以谢云贺也从不约束她,没让宫人给她矫正睡姿,于是踢被子的坏习惯就一直保留了下来。
谢锦依有点恼羞成怒,重锐已经听到了她提气的声音,眼看着下一瞬就要爆发了,他更快速地“啊”了一声,比她先一步开口:“我好害怕,太可怕了,简直一闭上眼就怕得不行。”
谢锦依:“……”
她一口气卡住喉中,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了自己的皇兄。
小时候的谢锦依其实是非常闹腾的。连她自己都觉得,要是让现在的她去哄小时候的自己,她可能会直接将自己扔出门外。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呼了出来,在心中暗暗对自己说:要像皇兄一样心怀怜爱,像皇兄一样温柔包容。
她慢慢说道:“重锐,你上来,我不打你。”
重锐动了动,撑起身子。
谢锦依在黑暗中看到他朝自己看来,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选择相信她,像是已经做好挨揍准备视死如归的模样,然后撑着床沿,轻巧地翻身上来,躺在了她旁边。
重锐无声地笑了笑,又听到小姑娘在安抚他:“我不会打你的,你不要怕。”
他努力地憋着笑:“嗯,我不怕。”
谢锦依记得他说是被荀少琛的狰狞面目丑到,想了想,试着安慰道:“你下回看到荀少琛的时候,要是怕被他丑到,你就看着他的眼睛好了,那个叫桃花眼呢,挺罕见的。”
重锐继续心想道:啧,你这个花心小萝卜,明明说过我的眼睛像琥珀,很好看,你很喜欢的。
谢锦依见他不说话,想到自己受惊吓时也是木木的,觉得他有些可怜。她慢吞吞地挪了过去,撑开被子,把他也裹了进来,两人盖了一张被子。
被子被扬起时带了点风,少女身上淡淡的香味扑面而来。
重锐发誓,他之前真的只是想窝在床下。小姑娘让他上来的时候,他又想着,她裹着被子,两人之间还是有点阻隔的,所以哪怕他翻到了榻上,也不过是刚才的距离再挪进一点点,其实是差不多的。
然而现在,他已经不能再给自己找借口了。
他感到有点热。
重锐飞快地从被子里退了出来,堆到谢锦依那边,让被子将他们隔开,连话都不敢说得太大声,免得那点沙哑太明显:“我热,不用盖被子。”
“喔,那好吧。”谢锦依也不勉强,却又往他那边靠去。
那点香味虽然淡了,但依然若有似无,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细嗅,像小钩子一样一下一下勾着人的心头,简直比刚才直面而来更要命。
重锐正想着要不还是滚下去算了,谢锦依已经从被子里伸出手,勾住了他的衣襟,提醒道:“你要掉下去了。”
重锐顿时不敢动了:“咳,那你往后一些。”
“为什么呀?我又没挤到你。”谢锦依觉得重锐这厮真是不知好歹,她撇撇嘴,又暗暗对自己说要包容受惊之人的无理取闹,继续往他那边挪。
重锐:“……”
小公主,你别过来了!!
等到谢锦依终于停了下来,重锐莫名地又有种可惜。
他的下巴几乎抵着她头顶,然后就看到小姑娘从被子里伸出了胳膊,绕到他后背,一下一下地,轻轻地拍了起来。
重锐老脸一热,心头滚烫。
他是孤儿,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记忆中从懂事起就是跟着一帮流浪汉混,从没有人这般哄过他。
他曾经恶犬嘴下抢食,早就习惯被人恶语相向。因为明白弱肉强食,所以从小就知道要比别人凶狠,不能露出任何弱点。
后来燕国打仗,他所在的城破了,临城来支援,因为敌我战力悬殊,那来支援的将军原地征召,愿意去的就能吃一碗糙米饭。
他就因为那碗饭投了军营,一直刀头舔血走到了现在,留了一身伤疤,立了一世凶名。他披坚执锐,本该刀枪不入,偏偏这小姑娘懵懵懂懂地撞进来,成了他的逆鳞。
因为重锐刚才一直往后挪,谢锦依怕他掉下去,虽然嘴上说了两句,但还是没再逼着他,现在给他拍背,胳膊申得老长,拍了几下就有点手酸。
重锐一边慢吞吞地往前挪了挪,一边心道,这可是有被子隔着的,他没磕碰到她。
谢锦依小声地笑了一下,干脆手肘支在他胳膊上,顿时省力了许多。
皇兄薨逝之后,轮到她照顾皇弟,就像当初皇兄照顾她那样。她把重锐想象成自己那小皇弟,连语气都不由自主地带了些命令的口吻:“乖,睡觉。”
重锐咳了一声,感到脸上又热了一些,模糊地应了一声,心想幸好现在够黑。他闭上眼,感到后背那只柔软的小手一直在轻轻地拍着他。
渐渐地,谢锦依拍得越来越慢,最后那条纤细的胳膊,搭在了他手臂上。
重锐听着她的呼吸,知道她这是睡着了。
他睁开眼,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胳膊放了下来,掀起被子塞回里面,又仔细地将被子压好,这才闭上眼开始睡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谢锦依动了动,踢开了被子。
重锐早就有经验了,闭着眼都能摸到被子。他正要给她盖回去,忽然身前被撞了一下,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然后看到小姑娘不知怎的就拱到了他怀里。
重锐:“……”
他正要往后挪,谢锦依的手无意识地摸索了几下,像是在找什么。
他很快又反应过来,她平时睡觉总喜欢抱个小软枕,就连在千机营的贵妃榻上,也得一直备着的,连看书的时候都要抱着。
刚才她要给他拍背,把那小软枕扔到一边了。
重锐抬头看了看,瞄到她后面的那团黑影。他稍稍抬起身,正要伸手去够那软枕的手,小姑娘的手碰到了他的腰,直接将他当成替代品,手脚并用地缠了上来。
重锐怕痒,狠狠地抖了一下,人直接砸在了床板上,整张床都都震了一震,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重锐:“……”
谢锦依睡得正香,一下子就被吓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睡意,抱怨道:“真是的,重锐你在干嘛呀?这么大的人睡觉比我皇弟还闹腾。”
重锐:???
“我……”他噎了噎,半晌后道,“我做恶梦了。”
谢锦依打了个呵欠,眼睛都睁不开,仍是下意识地把手伸到他背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拍了拍,声音含糊软糯:“不怕,我在呢……”
重锐哭笑不得,趁着她睡着后,飞快地将那小软枕拿了过来,塞到她怀里。
这一晚,是谢锦依重生以来,第一次没有梦见荀少琛。第二天睁开眼时,她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重锐似乎还没醒,她看着他,心里慢慢地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忽然,他睁开了眼,那琥珀色的瞳仁直直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愣,然后笑了笑,小声道:“重锐,你救了我,我还没跟你道谢。”
她看着他,认认真真地说:“重锐,救命之恩,此生不忘,我会报答你的。”
重锐早就醒了,只是不想起来,刚才闭着眼装睡。听到她这么说,他心道,小公主,是你先救了我。
他低声道:“是我没保护好你,我以后再也不会扔下你一个人的。”
两人各怀心思。
谢锦依以为他说的是昨晚花灯节时,荀少琛挑着他不在的时候来找她。
可她知道,他不止昨晚救了她,还解开了她的心结。她觉得,身后有重锐,哪怕现在直面荀少琛,她也不会像之前那样恐慌了。
重锐则是想,他再也不会像上一世那样,让她一个人孤零零走入绝路。
上一世出逃那晚,他什么也不知道,就连他的下属给她行大礼的时候,他还催促着说,来日方长。
那时候的她,明明知道没有来日了,却也依然附和着,让他们马上离开。
她当时一点求生的意志都没有。
哪怕她等上一等,都能等到他将她接出去。
“谢锦依,”重锐抬手抚上她的脸,拇指在她眼下轻轻摩挲,她那瞳仁中的亮光终于恢复如初,仿佛落入人间的星河,“答应我,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放弃自己的性命,可以吗?”
他脸上没有了平时的吊儿郎当,眼里甚至带了点让谢锦依看不清的神色。
谢锦依见过他上一世抱着手臂对她说“老子最喜欢看小美人儿哭”的不正经,见过他昨晚杀气汹涌的狠厉,见过他昨晚质问她“殿下,你有什么错”的强势,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像是自责,又像是痛心,似乎还像怜惜。
她眨了眨眼,眼神有些迷惘。
重锐靠了过去,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瞳仁占满她的视野,她再次回过神来,觉得眼睛有些不舒服,下意识地往后退。
他手上一动,直接伸手按到她后颈上,不让她退:“回话。”
他的手劲不大,却将谢锦依捏得死死的。
脖颈是人的脆弱之处,她有些不安,下意识地推了推,重锐纹丝不动,她有些委屈道:“捏着我做什么,你松手。”
重锐笑了笑,那股无形的压迫感散去了不少。
谢锦依瞪着他,他低声道:“你说‘可以’,我就松手。”
她嘟囔着说:“有你这样打商量的吗?”
“可我不是在跟你打商量。”他又逼近了一些,隐隐透出身为上位者的威势,“谢锦依,快些说‘可以’。”
谢锦依只得道:“知道了,可以的。”
重锐笑着退开了,随后又道:“以后我教你几招防身的功夫。”
谢锦依点了点头:“我会一点点的,不过你可以再多教一点。”
两人就此约定,起床洗漱。
重锐吩咐花铃给谢锦依做几身武袍,花铃知道自家王爷的安排后,马上去准备。
*
燕皇之前召重锐回帝都时并没有说明具体原因,重锐一向任意惯了,见皇帝似乎没有急事,加上当时又是准备过年,于是放慢了脚程,来到后才知道是要与潘明远一起招待荀少琛。
毕竟,两国结盟是为了共同攻防,而重锐与荀少琛都是当世名将,结盟时需要当面商讨策略,所以由重锐跟他先行接触。
重锐自然没打算去招待荀少琛。
一来是燕楚结盟并不会那么顺畅——
当初在千机营时,燕国这边派出梁振去接待楚国丞相,接收礼物,企图对谢锦依不轨,被他一刀捅了。
那梁振是士族大家梁氏的嫡子,如今燕皇还宠爱着这家出来的梁贵妃,梁家不会咽下这口气,又因为动不了他,所以会将矛头转向谢锦依。
而谢锦依又是楚国公主,梁家十有八九是会反对结盟的,燕皇说不定过段时间就要他去阳城,让他给梁家一个交代。
重锐之前就命人搜集梁振强抢民女的证据,给交代可以,到时候直接将这些证据交代出来,顺便再给梁家整个大的,将梁司空前些年挪用修坝公款的事捅出来。
朝中党派纷争严重,梁家能压住梁振强抢民女的事,但是挪用公款是大事,只要一捅出来,其他党派自然知道要抓住机会打压。
他既然要谋那帝位,当然也要先让这些势力庞大的士族互相消耗一下。
二来是即使要结盟,他也要可以选择跟钱泽朗去谈——
荀少琛虽然掌着楚国的军权,但他只是养子,根基没有钱泽朗这些世家出身的人深厚,且朝堂中世家出身的臣子多,荀少琛一个人再厉害,也不可能完全不借助世家力量。
因此,荀少琛与钱泽朗是互相合作和制约的关系,更甚者,正是因为荀少琛的势力不够大,所以他才会背着钱泽朗,突然来到燕国,以盟约谈判人的身份进行交涉。
这样一来,急的是荀少琛,因为要利用时间差,在钱泽朗收到消息赶来帝都阳城前,跟重锐要回谢锦依。而盟约,若是梁家那边还在闹,则需要搞定两家之后再进行。
所以,重锐要做的事情就非常简单了,只有一个“拖”字,拖到钱泽朗从昀城赶过来,让钱泽朗压制荀少琛。
于是最近这段时间,潘明远受荀少琛所托,隔三岔五就来找重锐,苦口婆心地劝说。重锐只简单粗暴地直接不见。
也因为这样,宣武王府最近都非常悠闲,重锐时不时带着谢锦依出去逛。
几天后,谢锦依的武袍做好了,加上最近经常出去游玩,重锐觉得是时候收一下心,教一下自家小公主一些保命技能。
侍女们严阵以待,生怕这位娇贵的小公主受伤,早早就提前布置,在院子中教练的地方铺了几张草席。
谢锦依换了一身浅青色的窄袖武袍,头发只用缎带束成一条简单的马尾,脸上也不施粉黛,只扫了淡淡的一层桃花珍珠粉,小脸素白,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居然还能说得上有几分飒爽。
重锐早就在院子中等着了,正蹲在席子上画了个直径三尺左右的圆,见谢锦依在侍女们的簇拥下来了,忍不住笑道:“哟,女侠来了。”
谢锦依也忍不住笑了,蹦蹦哒哒地跳进了席子,问道:“你今天要教我什么?”
重锐画好圈之后,拍了拍手再起来,迎着她一脸期待的目光,一本正经道:“那我得先看一下你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