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位居高位久了,言行间带着不怒自威的风骨,又像是早已习以为常,握着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权柄。
苏厌一身反骨,竟也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听从。
意识到以后又呼啦啦开始炸毛,凭什么要听他的?!
男人在她的目光中,平静地走出门,走进院子,俯下身,将她丢出去的圆枕捡起来。
他将圆枕拍干净,递过来,眸光沉定:“你不想让自己爱的人受到伤害,别人也不想。救人时不必多想,杀人时三思后行。”
苏厌不喜欢听人说教,冲他做鬼脸:“略略略。”
男人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的头。
他伸手的时太自然,太熟稔,苏厌也没有躲,好像身体早就习惯于此,等他摸完,她眼睛突然像猫一样瞪圆了。
不对,谁给他的胆子摸我的头?!
……就摸一下就完了啊?我允许他结束了吗!
苏厌随手把圆枕往他怀里摔,算是不轻不重地反抗,本来也是和他闹着玩,根本没用力气。
谁知男人却身子晃了晃,嘴唇煞白,几乎摔倒。
苏厌吓了一跳,伸手扶了他一下,蹙眉道:“不是吧,你也太不经打了。”
她话语顿住。
有血从男人的胸膛上漫开,极为缓慢的血色像花一样开在他心脏的位置。
他有旧伤?刚刚圆枕不偏不倚摔在他伤口了?
苏厌强硬地拉他坐下,一手按着他的肩,屈膝跪上他的大腿,抬手霸道地撕他的衣服:“让我看看。”
风停渊蹙眉:“你不能……苏厌,你总是随便扒人衣服吗?”
“我不是想看你伤在你哪儿吗?”苏厌吼他,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说过名字,只气道,“我不喜欢别人死在我跟前,因为……”
“晦气?”
苏厌被说中了,顿了顿,没吭声。
说话间,她已经把男人的衣襟撕开了,风停渊出手阻拦,但他现在的修为力气根本挡不住女孩蛮横的手劲。
敞开的白袍下,是被层层纱布包裹的胸膛,血色洇湿了他心口的位置,浓郁得像是已经连续出了很久的血。
她骑在男人身上,整个人都僵住了,垂眸定定看着他心脏的位置,纤白的指尖划过血色。
奇怪的是,她听不见心跳声,就仿佛他的胸膛里空空如也。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胸口突然闷痛,像是被攻门锤狠狠砸了一下,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次倒是没有渴望他的血。
只是没来由地心痛,眼里突兀地闪过如火的血红剑尖穿透他胸膛的模样,甚至连利刃穿心的声音都如在耳侧。
那样撕裂的声音,让人听了浑身都在发抖。
苏厌恍惚问道:“怎么受伤的?”
风停渊拢上衣袍,不让她再看。
长睫遮住眸色,淡淡道:“是我咎由自取。”
*
院外突然传来凝辉大声地问候:“尊上。”
“宝宝呢?”乌九笑着滑入院内,九首螣蛇庞大的身躯遮蔽了月光,“你不出来,我就进去啦。”
乌九不喜欢人形,往往要进屋,也是只是缩小身形,此时他整个笼罩在院子上空,三个头颅交替探出,巨大的蛇瞳如窗子一般大,一眨不眨地看着屋内,耐心地喊道:“出来吃饭。”
风停渊缓缓后退,退至屋内最黑暗的角落。
当年清虚仙君斩下九首螣蛇六个头颅……只剩下三个残缺不全的脑袋,如此深仇大恨,他就是化成灰,乌九也能把他认出来。
“走吧,你都饿一天了。”苏厌跳下椅子,拉着风停渊往外走,笑嘻嘻道,“那是我爹爹,他人很好的。”
第66章 家长
苏厌没拽动他。
风停渊的脸隐没在暗处, 眸光幽深,像是夜幕中触人心弦的星子:“你先去。”
苏厌歪头:“为什么?”
风停渊道:“更衣。”
苏厌觉得他衣服也不算脏, 只是沾了点血, 心想他可能是洁癖,心里居然也不奇怪,像是见惯了, 随口道:“你更,我看着。”
风停渊脸色一沉, 语气很冷:“我们什么关系, 你就要看我更衣?头一天见面,男人更衣你说看就看, 下一步还想做什么?总是这样什么人都往家里带,随随便便同人亲近, 怎么一点不知道自重,你这样以后被占便宜怎么办。”
“谁能占我便宜?”苏厌无语又头疼。
她也不是谁都往家里带, 更不是谁都配跟她说话。
他倒好,古板得要死,动不动还想教育她两句,像是想当她爹, 还颇有种现在不抓紧教育以后就没机会了的紧迫感, 一说起来没完没了。
“这世上有的是人乐于把自己的丑陋展现在别人面前,从中获得快感。”
“知道了知道了,你丑陋, ”苏厌撇嘴道, “我不看行了吧, 小气死了。我还不想看!换好抓紧出来。”
她扭头就出去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
风停渊顿了顿, 低声冷道:“渡厄。”
漆黑的剑气丝丝缕缕从屋子里渗出来, 聚成一个小男孩的模样。
刚才若不是渡厄隔绝了屋里的声音,有人敢当着乌九的面教育宝宝,他早把屋顶掀飞了。
渡厄仰着包子脸,一脸大无畏的挑衅:“干嘛?你怎么还没死?阴魂不散的。”
“我死没死,你不知道?”
两人没有丝毫主仆重逢的喜悦之情,倒是相看两生厌。
风停渊现在的修为想要命令渡厄,需要将血刻在剑的本体上。
他猜到剑在苏厌这,只是不知道具体在哪,渡厄被他压了三百年,现在小人得志,得意忘形,宁可赖在苏厌怀里,也绝不回来。
风停渊淡道:“交换,我要乌九认不出我。”
在般若秘境里,渡厄作为秘境之主无所不能,可以和它交换几乎一切。
然而天下几乎没有人知道,渡厄剑主在现实中也可以和它交换,只要它能做到,它就不得不做。
不仅可以交换,还能谈条件。
之前风停渊要渡厄留一缕剑气在苏厌身边,保她刀枪不入,渡厄明知道他要去献祭,千万灵石,修为寿命,什么都可以拿来交换,百无禁忌。
渡厄眼珠一转,故意提了个绝对会让他痛苦的条件。
它要风停渊腕上的红绳。
风停渊年幼丧母,日后丧父,家什么都没能留给他,除了一根历经三百年仍然不断的祈福红绳。
那是狗爹留给他唯一的念想。
……那对清虚仙君来说一文不值,对风停渊来说却是童年的全部。
“要它做什么?”
“你管我做什么?难得你求我,我爱要什么要什么。”
风停渊给它了。
渡厄刚一拿到,就当着他的面,把红绳刷刷刷绞成碎片,像放鞭炮一样把红绳的碎片洒得满天都是,炫耀似的:“心疼吗?值得吗?反正你身上重要的,也就这一个东西罢了。”
而这次,想要乌九认不出他,其实只需要伏羲水镜在乌九眼前蒙上一层薄薄的幻象。
要是往常,这种小事,风停渊根本不可能和他交换。
剑修人人信奉暴力美学,清虚仙君更是个中翘楚。
渡厄要是不服,他就把它打服。
可他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渡厄兴高采烈道:“嗯……要什么好呢?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剑,就要你一只眼睛吧。”
风停渊幽黑的眼瞳盯着它,黑暗的屋子里气温骤降,压迫丛生,最后他只是淡淡道:“你是真的盼我死吗?”
渡厄的脸上笑意有一丝凝滞,下一刻又惯是小男孩嬉嬉笑笑的模样:“当然啦,不然呢?”
*
月光洒满空地,化成人形的狼群在尽职尽责的烤肉,烤得外酥里嫩,但妖族等级森严,他们只能烤,不能吃,烤好的肉在苏厌和乌九面前堆成小山,连狼王凝辉都只能在旁边狗一样蹲着。
乌九蛇尾圈住苏厌的腰肢:“你真的想好了吗?”
方才苏厌一边大大咧咧地吃烤肉,一边说她之后不跟爹爹一路走了的时候,乌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当然想好了。”苏厌仰起小脸笑道,“我要去杀谢寄云。”
笑容干净明媚,话里恨意毕现。
她之前一直跟着乌九,只是因为伤势严重。
谢寄云要杀她,还杀了她朋友……她要他不得好死。
本来,邪道带崽跟人间就不同,小妖独立以后会被赶出家门,毕竟妖族弑父并不罕见。
她又不是小孩子了,如果好手好脚,有仇不报,黏着爹爹,废物模样,苏厌觉得爹爹也会烦自己吧。
乌九低头久久看着她,竟然说不出话,只是叹气。
苏厌听到脚步声,扭过头去看,见男人一袭干干净净的白袍从月色中来,情不自禁笑道:“爹爹,这是我刚刚说的人。”
乌九漫不经心瞥了一眼,狭长的蛇眼里带着阴冷的不悦。
它的三个蛇头,个个残破,一个只能看,一个只能听,一个只能说,此时只能看的那个蛇头游在男人身侧,上上下下地打量。
苏厌身侧又聋又瞎的蛇头斯文开口:“叫什么名字?”
“风停渊。”
风吹着男人的嗓音,吹进苏厌的耳朵。
她好像知道是哪几个字。
恍惚间雨声磅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着细长的草茎,草茎划过水面,留下清晰的痕迹。
“风停渊。”
男人低沉好听的嗓音。
“……这是我。”
乌九轻笑道:“怎么,见人挪不开眼,爹爹也不要了?”
苏厌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风停渊看,好像拼命想抓住些什么。她亲昵地抱着螣蛇的脖颈蹭了蹭:“怎么会。”
乌九道:“他有什么特别的吗?”
苏厌随口道:“不,拿来玩玩而已。”
风停渊耳边传来渡厄嘲讽的讥笑,男人却无动于衷,古井无波,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平静地坐下。
乌九冷冰冰地看着他一言一行。
感情上让他讨厌这个男人,本能上让他警惕。
虽然他只是个筑基期,还一身是伤,按理说一尾巴就能抽死他,但却莫名给人一种危险的错觉。
乌九温柔道:“宝宝,这个人可以送给爹爹吗?改日给你换个别的。”
苏厌奇怪道:“你要他做什么?”
“当个部下。”
“什么时候爹爹要这么废物的部下?”
乌九笑起来:“那你要他做什么?拖累你罢了。还不如给爹爹。”
苏厌往嘴里塞了块肉,咀嚼着思考。
风停渊道:“我会做饭。”
苏厌诧异地看着他。
渡厄在无人能看见的地方捧着肚子,笑得满地打滚。
要命了,这一幕怎么看怎么像一穷二白的穷小子为了倒贴入赘妖族小殿下不择手段,甚至想留住女人的胃。
清虚仙君今日所作所为要是传出去,修仙界能三千年在妖族跟前抬不起头。
乌九幽幽道:“凝辉也会。”
白狼蹲坐一旁疯狂摇尾巴。
风停渊道:“我会缝衣服。”
乌九缓慢又挑剔:“宝宝只穿新衣,破过的衣服丢了便是,从不再穿。”
风停渊顿了顿。
那件被他缝过的大红斗篷,苏厌倒是不厌其烦,穿了一天又一天。
风停渊道:“我会用剑。”
周围的狼群都在低声发笑。
还用剑,他连剑都没有,就拎个木棍,还被小殿下一鞭子打破了相,现在脸上还有伤口呢。
乌九丢出一柄剑来:“你既然会剑,就和凝辉比一场吧。”
苏厌丢了块肉给白狼,打发小狗似的,垮着脸道:“这不是欺负人吗?算了吧。”
风停渊平淡地抬头,看了龇牙的银狼一眼。
乌九突然意识到,这个他眼里长相平平的男人哪里奇怪了。
他以微薄的法力走入院子,周围群狼环伺,被千年妖尊细细打量,处处针对,却没有半分恐惧,甚至连不自在都没有。
他手无寸铁地坐着,身上却有着无形的气度,明明什么都没显露,却无端让人觉得他深藏不露,以至于所有人都在戒备他。
一时间暗潮涌动,乌九蛇头高昂,蛇眼微眯,身上的威压向男人身上缓缓倾倒:“你……”
风停渊身子晃了晃。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吐了口血。
苏厌被吓了一跳,来回看着爹爹和风停渊:“怎么回事?!”
风停渊无动于衷地擦去嘴角的血,说了声没事。
他闭着眼缓了缓,然而惨白的脸色像是凋零的枯叶,处处彰显着他不可能没事。
苏厌多看了他一眼。
侧脸的伤口竟然还没有愈合,男人身体仿佛在破败的边缘,连修复的力气都没有了。
乌九又觉得是自己多虑,本来想问的问题都懒得问了。
苏厌喜欢他,可能只是他闻起来好吃,或许哪天她饿了,就把他吃了。
……他之所以无所畏惧,只是因为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吧。
……区区凡人。
乌九从她还是颗蛋开始,就与她朝夕相处,如今才突然恍觉女孩已经不小了,像是初绽的花苞,刚显露三分颜色,就已经昳丽得惊心动魄。
他幽幽补了一句:“人类修士最为狡猾,花言巧语,可别被骗了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