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休息了,他现在本来就可以出院了嘛……我和莉莉就下来了。”
听到她对莫乌莉的称呼时,易思违感觉太阳穴在跳。他不吭声,也还是不往莫乌莉的方向看,这次干脆低下头,快速吃了几口,急急忙忙就要走。
对于医生来说,急急忙忙中途退场是很常见的情况。护士见怪不怪,还热心肠地问:“就走了?我帮你收拾吧?”
“不用。”易思违拿起餐盘,收起手机,风卷残云,让位置和桌子变空。但是,走的时候,经过她们身边,他放了一个东西在莫乌莉桌边,很快就走了。
因为太小了,其他人也没注意到。莫乌莉拿起来,护士才回头,看到也只以为是她自己拿出来的:“你要修指甲?”
那是一枚砂条的美甲锉。
莫乌莉翻转手掌,并拢手指。她做新的美甲没多久,末端不小心磕掉了一小块。
易思违一给完就后悔了。他也不着急,是教授明令说了晚上有台大手术,特赦他中午能慢慢吃个饭的。他走在走廊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莫乌莉已经跟在了他身后。她看着他进了楼层,和别人打招呼,去工作。她只是看着。
下午的时候,教授让易思违帮他去VIP病房看看。
他看到通知,出乎意料,这好像是易思违从实习以来第一次想推辞。放在往常,再脏再累,他也没打过退堂鼓。
一个科室里,每个教授要负责几个病人,VIP病房的也不例外,至多能被多个教授关心,但是,有些事,肯定还是要担任助手的住院医去做。
易思违进了门,绕过帘子,莫乌莉回过头。他把视线从她脸上挪开,投向周聿澍。
关于周聿澍的情况,其实他完全已经能出院了,不惜每天把钱砸进水里,还赖在这,单纯就是为了躲记者。周聿澍有点疑病,也不知道是不是前运动员过于关心身体的职业素养作祟。
易思违公事公办,安抚了一下病人,他准备走了,经过病床另一侧时,莫乌莉突然出声:“易医生。”
她叫住他,走到他面前。病床周围有遮挡隐私的围帘,VIP病房也不例外,甚至面料更好、面积更大。
易思违回过头,莫乌莉牵住隔帘,干净利落地拉上,将他们与周聿澍分开在两侧。
他说:“还有什么事吗?”
她望着他:“没有,就是想问问存不存在复发的情况。”
这是手术前后都说过的事。易思违的回答很耐心,脸色却不近人情:“存在复发的情况,概率有个体的差异性——”他在看病历,没注意到她靠近。
莫乌莉拨弄他的头发,他后知后觉地抬起眼。病房门一响,护士突然进来,易思违躲开的动作太突兀了,引发了对方的些许疑惑。不过,一般情况下,也没有人会想得那么多。护士说:“楼下找。”他朝她点头,马上走出去。
之后他再没去过楼上。
易思违不知道莫乌莉的能力有多强,但是,他从不怀疑她手眼通天。就比如他们的排班表,她似乎一直都知道。他回家的时候,她又来了。
他去便利店买了晚餐,出来时,就看到她的车停在对面。自从在医院见到后,易思违就在停车场留意了几次。他不想打招呼,转头进了门。
他用了门禁卡,门合上前,莫乌莉侧身从缝隙里挪进来。按理说这动作很局促,可由她来做,就有种拘束的优雅。
易思违知道拦着没用,也没有任何实际行动。门锁已经换了新的,他输入密码打开,回头时,莫乌莉就等在他身后,仿佛他们早就约好了。
他说:“我可没有邀请你来我家。”
她说:“我有话要说。”
易思违站着不动,莫乌莉已经推开门进去。时隔这么多年,她再度来到他家。这里的生活气息比从前更薄弱,毕竟,他并不需要常常回到这里。易思违站在玄关,眼睁睁看着她脱掉外套,转过身来,好像在自己家一样流畅。
她用虚无安抚他:“要不要做?”
相当漫长的十几秒钟里,易思违沉默不语,最后,他只挤出两个字:“出去。”
莫乌莉却露出一如既往难以解读的微笑:“你不怕我拖着你堕落?”
正是因为怕,所以才求她离开。这样的真心话,他没有说出口。易思违戒备森严地注视她,竭尽全力驱逐她。
她却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像响尾蛇晃动尾巴一般,莫乌莉说下去:“万一我到处宣扬易医生和我的私情呢?要是我说你和药代有勾结呢?假如我去医院门口哭诉,说自己被你欺骗,被你抛弃了呢?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很开心吗?”
莫乌莉是一个没有心的怪物,空空如也,于是利用卓绝的美艳和聪慧残害他人。她与这个无情的世界交战,向无辜者注入毒液,玩弄猎物,以此为乐,又或者一把抓住它们,塞进自己胸口的洞里。易思违知道,他从她那里得不到爱,就算成为她俘虏,他也只会日渐腐烂,最终被她厌弃。
有一瞬间,易思违浑身紧绷,眼神也冷了下去,然而,心却异乎寻常地躁动。他束手无策。
从一开始,易思违就知道引人喜爱的诀窍,这是他与她共同的特征。只是,他和她并不一样,对任何人的喜恶都随遇而安。命运给他的东西,他都照单全收,不刻意改变什么,也不寻找强烈的波动。
或许,他一直都在等待。
等待这样的人生被打破。
期盼自己被摧毁的那一天。
易思违伸出了手。
击中我。
自始至终,莫乌莉都耀武扬威地笑着,即便被抓痛了手臂,被拧着转过身,被推到墙壁上。她双手扶住墙,腿上一凉,裙摆已经被人向上拉。久违的接触使人心旷神怡,她顺其自然作出反应。
急遽的怒气麻痹了心脏,易思违不疾不徐地靠近,用更宽阔的手与肩膀钳制她,纵使清楚这是徒劳。
摔坏我。
把我砸个粉碎。
无所顾忌地毁掉我。
用手支撑着她的身体,易思违贴住莫乌莉的耳背,一字一顿地说:“我爽之前站好了。”
莫乌莉从未怀疑过,只要她想要,他的心、脊梁与灵魂就都是囊中之物。对许多人来说,与她相遇的时刻就是高光,从那之后只剩沦落。他也不例外。她知道自己赢了,怡然自得地仰起头,笑声像悬挂的刀尖轻轻相碰。
不要顾忌,易思违心想,尽情毁掉我吧。
选择她不是自暴自弃,而是一种毅然决然的复仇。他放弃了被爱,拒绝近似陷阱的希望,这是对将他带到这世上的人,对那些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却将他反复遗弃的人的报复。他不再需要爱了,连尝试都不要。
第二天天蒙蒙亮,家门打开。易思违准备去上班,就要走了。本该在睡觉的人裹着毛毯出来,非要揪住他的衣服,强行拽回来接吻。他按着她的肩膀,却不怎么敢使劲。两个人难舍难分吻了几分钟,她的手太不安分,他只能快速推开她,这才如愿以偿出门。
易思违下了楼,才到车边,手机就震动。他掏出来,看到莫乌莉发消息给他。
莫乌莉说:“‘早上好’呢?”
他低声叹气,一边坐上车一边编辑回复。“早上好。”他说。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私奔(9)
莫乌莉很少做梦, 这像是一种心理机制,人从外界和其他人身上得到反馈,这就是所谓的感受。她是感受比较少的人, 不做梦也理所当然。不过,鲜有的几次都跟南国有关。饭吃得少,觉也睡得少的时候, 因为低血压,她甚至能产生幻听, 某种程度上, 她也怀疑这是怨灵。
她的姐姐乌南国, 看起来很老实, 但是, 实际是个心眼很多的人。
自己喜欢的人,南国从未向莫乌莉提起过。
可以理解, 因为莫乌莉总是做得太过火。但是,南国的想法很好懂, 又或者说,莫乌莉是她的天敌。
小学的时候, 南国多看哪个男生几眼, 莫乌莉立刻就会捕捉到。初中的时候,她在日记里用恺撒密码记录心上人, 简单来说,就是把那个人的首字母按照固定数目前后推,莫乌莉也轻松破解。
这还算不上什么。曾几何时, 南国也是有朋友的。还在小学, 她和班上一个患肾病的女孩成了朋友。女孩憋不住尿, 身上总带着排泄物的气味, 大家不愿和她玩。那时候,她和她真的是最好的朋友,对于小女生,喜欢谁这种小秘密当然也在谈论范围内。南国只把喜欢班长的事告诉了她一个人,可是莫乌莉还是知道了。
和她一样饱受孤独之苦的小女孩根本抵挡不了人气王莫乌莉的主动示好,毫不犹豫就投诚。
一想到这么久以来,自己的心事竟然全被妹妹知道,南国羞愤交加,大发雷霆,拿着东西乱扔。
一把镜子砸中了莫乌莉的额角,缺口逐渐浮现,线条被灌成红色,紧接着,血流了下来。
南国也吓了一跳,不知所措,连忙扑上来查看伤口。
莫乌莉抬起手,指尖的血淡淡的。她一点都也不生气,反倒笑了,这笑脸害得亲姐姐都看呆。“你要负责哦。”莫乌莉笑着说,“南国。”
真是太恶劣了。
那时候的南国想。
但是,有些时候,恨实在很难出现在她们两个人中间。都说由爱生恨,这是因为她不够爱莫乌莉吗?爱是世界上最复杂的情绪,和“喜欢”“想在一起”都不能划等号。妄想定义爱是件自以为是的蠢事。莫乌莉的行径并非出于厌恶。南国想,这样就够了。
但是,易思违算是一个例外。
南国遇到易思违的时候,莫乌莉与她刚好分开,又在频频激烈的分歧后。
他是南国的一个秘密,是她单方面的恋爱,也是她痛苦时的精神寄托。虽然说,最后,这点不为另一名当事人所知的念想也败给病魔。
莫乌莉连他都侵占是在南国死后。
在易思违家的床上醒来,莫乌莉躺着不动,回味了一阵回笼觉时做的梦。她梦到自己、南国和易思违走在路上,一起回小时候的家。因为是梦,逻辑上完全讲不通。首先,他们三个人不会同时相识,其次,那个家根本没有人在等她,也没什么值得留恋。但是,她不讨厌这样的梦。
莫乌莉起床,在洗手台上看到易思违提前准备的洗漱用品。没来由的,时隔多年,又听到熟悉的幻听。
南国的声音说:“好嫉妒,我恨死你了,真想你陪我去死。”
虽然只有声音,但是,只有她会这么说,也能想象到脸。莫乌莉忍不住哧哧笑出声,她是享用大餐时被记恨会吃得更香的类型。嫉妒的话就活过来。恨我的话就变成怨灵吧。
变成伽椰子那样的怨灵,出现在我身边,来制造点有趣的事。也许她还能放易思违一马。
莫乌莉等待了好几秒,理所当然,什么都没出现。人死不能复生,死去就是死去。
水葬的手续办好了,却要求和其他申办人集体进行。莫乌莉干脆没去。
前一天晚上来得太仓促,基本没打量过室内,今天刚好有空,她在易思违家转了一圈。他家东西实在太旧、太少了,大概理由还是他不回家。同学这个专业,即便没从业过,莫乌莉也再清楚不过,做医生,这个年纪是最忙最累的。只能庆幸他已经熬过做老总,之后当主治,到时候还有得累。
虽然她希望他能直接搬到她那住,但是,昨天晚上,易思违已经坚决否定过。她又不是什么暴君,也不至于那么□□。
莫乌莉拿着手机在屋子里转圈。
她觉得易思违的床太窄了,她在网上找家居公司下单了一张新的,上门安装。
她觉得阳台也应该装推拉窗户,于是打电话给了下过订单的装修公司。
她觉得这个年代,为什么要装电视,应该安投影才对。她直接联系了处理垃圾的人来,顺便购买最新款的投影设备。
几天之后,易思违结束工作,晚上回家,进门打开灯,先默默打量一周,然后退出去看了眼楼层和门牌。
是他家,没走错。
灯盏换了,家居大变样,墙壁被粉刷了其他颜色。
易思违走进衣帽间,里面的布局也变了,自己的衣服被扔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陌生商品。他随意取了几件出来看,倒是没什么意见。不得不承认,在审美上,从大学起,他和与他喜欢同一首饰品牌的莫乌莉就很合得来。
但是,这种一回家,发现自己家变成别人领地的感觉还真奇妙。
被扔掉的衣服里,有件卫衣还挺保暖的,常常穿去值班,为了不被拿混,还像读书时的白大褂一样写了名字。易思违离开衣帽间,回到卧室,走近陌生的床,慢慢坐下。床垫的柔软程度都和以前的完全不同。他试图辨别自己有没有在生气。
到最后,他也没得出结论。
易思违站起身,又想回衣帽间待一会儿。他才起身,旁边的柜子突然打开了。
莫乌莉站在里面,眼睛迥异的明亮。易思违被吓到了,定格在原地。她走出来。
房间昏暗,落地灯的冷光很幽静,将影子投到墙壁上。他的影子很庞大,她的却纤细,这是他们血肉之躯的体型差。然而,本质上的却并非如此。
莫乌莉穿着那件他喜欢的卫衣。她紧紧盯着他,一言不发,先将属于他的空间彻底毁灭,然后再把这里变成极其美艳的噩梦。
他问:“你在里面干什么?”
她回答:“想看看你会不会发火。”
易思违停滞了片刻,然后,他迈开步子,一边向她走过去一边撒谎:“会的。”
莫乌莉笑了,笑着后退,笑着仰起头,笑着用手去碰他的身体:“不会发火的很无聊,太过头我也不想要。很难对付吧?”她站定身,不再移动了。
他低下头,两个人的鼻尖挨得很近。
他侧过脸,去吻她的嘴唇。可她却咬紧牙关。于是,他又从她面颊上离开,用湿漉漉的眼神询问她。
莫乌莉说:“你还没回答我,我是不是很难对付?”
“是,很难对付。”易思违说,“但我没有就不行。”
她很满意,终于吻了他。唇齿交缠间,她用力环住他的身体,仿佛要把自己像刀子一样刺进他。
易思违休息的时间实在很少,他们把大部分花在床上。两个人都只着寸缕,但也不知道是皮囊都精致的缘故,还是单纯纠缠太久,没了羞耻心,就这样落落大方,也非常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