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漫接了个电话,没等她,先上去了。
柏舟缀在后面,跟着她不疾不徐地爬楼梯,耐心好得出奇。
孟水意扭头问他:“小舅,想去天台看看吗?”
“天台?”
她抬手向上一指,扬唇一笑,“就楼顶。”
旧时教导女子,淑女笑不露齿,孟水意不刻意遵守这个规则,唇间的贝齿明晃晃的,有点傻气。
柏舟浅声应:“好。”
天台的铁门锈迹斑斑,用一根铁链栓着,年深日久,铁链被拽松了,有道很大的间隙。
孟水意蹲低身,她骨架小,轻松从下面钻过去。
这种事,显然不是他会做的。
柏舟用力地拽了下门,铁链哗啦响,还簌簌掉下一层灰,对她挑了下眉,“你确定?”
孟水意没考虑过能否容纳一个成年男性,她纠结片刻,放弃:“那算了吧。”
柏舟没作声,手臂抻住门,他是硬挤过去的,衣服都蹭了暗黄锈迹。
她帮他拍了拍衣服背后,歉疚道:“不好意思啊小舅。”
他越来越无法再像起初那般拒绝她,逛公园是,上天台也是。
如果她索求一些更过分的,也许他依然会纵容。
但是她不会。
孟水意是个知进退的女孩子,她在开口前,就会去掉太过为难对方的选项。她的进,润物无声,一点点化解对方的坚硬壁垒。
对她,柏舟自始至终就没竖起过防备,终有一日,他会彻底败下阵。
他扫了眼天台,一望平坦,久未清理,积留的垃圾日晒雨淋的,失了原本的颜色和形状,脏污不堪。
“你常来?”
这么轻车熟路的。
“嗯,上楼比下楼快,有时上来吹风。”楼矮,统共只有六楼,她走到边缘,向下一指,“之前就是在这里看到你的。”
天台宽阔,没有阻挡,风大了起来。
周遭鳞次栉比,再远一点,可以看到高耸入云的现代大厦,玻璃墙折射的光使其像海市蜃楼一样迷幻。
渐渐地,风将云吹得飘过来,遮住日光。
孟水意两臂向后搭,靠着护栏,下面是水泥墙,墙脚长了青苔,上面的铁栏也锈了,还算稳固。
她看着柏舟,说:“小舅,这是我的秘密基地哦,分享给你,我妈都不知道我会来这儿的。你要是心情不好,也可以来。”
她一派天真孩提般的口气。
他走过去,和她肩并肩地站着,中间隔了半臂的距离。
“我没有心情不好。”
“那小舅心情好吗?”孟水意脚尖点着地,脚踝隐隐的痛感,会让她更清醒。
“为什么这么问?”
她张了张口,半晌,才说:“你会怪我多嘴吗?”
相识至今,柏舟对她了解愈多,愈会发觉,这个女孩子多明媚温软。
她吸收天地灵气,独立长大,没半点阴暗。
哪怕只是和她相对而立,也会让他觉得,他像蛰伏在黑夜里的兽,面目狰狞,满口獠牙。
他没有烟瘾,只解压时抽,这一刻,突然手痒,想抽一支。
柏舟将她的鬓发往耳后勾,“不怪,你说。”
“从你来这里,你就几乎天天窝在家里画画,晚上才出来扔垃圾,总像失眠,精神不好。”
但矛盾的是,他又喜用鲜亮的色彩。
“是,我这两年睡眠一直不佳,我妈去世后就更严重了。”
睡眠质量对平时的心情影响极大,晚上那么糟糕,白天怎么开心得起来?
她微微皱鼻,关心道:“没看过医生吗?”
“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心病需自医,再怎么看医生,也是起辅助作用。
他拍拍她的头顶,安慰般地笑笑,“会好起来的。”
似指自己,也似在暗指其他事情。
孟水意想到莱昂回答玛蒂尔达的那句“总是如此”,她有些迷茫地问:“小舅,高考完,真的会变好吗?”
百日誓师大会上,校长站在主席台,慷慨激昂,唾沫纷飞,说他们只有一个目标——高考。六月八号结束,他们将迎来崭新的曼妙多姿的人生。
是这样吗?
柏舟斩钉截铁地说:“不会有任何一件事,彻底改变你的人生走向。”他转过身,看着楼下,“除非你现在跳下去,那么,game over。”
少女愁苦瞬间消失,孟水意“噗”地笑了。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所以,人活一生,不要太较真,是吗?”
“不,你要跟命运较,跟自己较,非要较个高低输赢来。不然你怎么知道,你生命的极限在哪里?千万种活法,不外乎三种结局,赢得辉煌,输得狼狈,不输不赢,平庸到死。你想选哪一种?”
直至睡觉前,孟水意都在回想柏舟在天台说的那一番话。
在油画上,柏舟做的是极致的,他是为了他自己。
那她呢?
她努力学习拿第一,为了成为路漫的骄傲,而不是负担;她想就读祁州的大学,也不是因为她真的喜欢祁大。
归根到底,她是跟路漫较真。
临下楼前,柏舟跟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水意,你现在迷茫失措,很正常,只管往前走,总有人会义无反顾地,做你的后援。”
是你吗,小舅?
*
这天下午,柏舟去机场送何无忧。
他来时只有一个背包,离开却带了一堆东西。
“跟我妈说了不要不要,她硬要我带上,”他无奈至极,“还给我买衣服,我这么大一人了,说出去丢人。”
虽然何无忧对柏舟一口一个“哥”,其实他还大一岁。柏舟读书晚,却连跳两级,跟他同一届。
“知足吧你。”
何无忧知道,柏舟现在想有妈絮叨,也是不可能了。
“不说这个了,”他摆摆手,“陪我去抽根烟?”
两人走到吸烟室,里面烟熏雾绕的,空气混浊。
柏舟搓了几下滤嘴,还是没咬到嘴里,何无忧自己点了,问:“要回柏家,你打算这么做?”
“等。”
“等什么?”
柏舟反问:“知道柏玊为什么来找我吗?”
何无忧摇摇头,他对这些豪门争斗不了解,也不感兴趣,他就是一个倒腾艺术品的嘛。
“柏氏掌权的是柏衡,他膝下只有柏玊一个儿子,可柏玊能力不够,腿又自小有毛病。柏衡年纪大了,却苦苦不肯放权,其他人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
也不妨告诉他,这些事,随便一查就查得到的。
柏舟声线平淡,仿佛讲着与他无关的事,“这两年,柏衡身体不好,想找可靠的人继承柏氏,他那夫人程喻茵一心扶持柏玊。柏玊倒是知道他最大的心腹大患是谁,可惜他想得太单纯了。”
又或者,柏玊本无意,不过顺着程喻茵的意思,来试探他。
何无忧还是想不通,“那你现在等什么呢?”
柏舟手上是一把纯银的打火机,“啪嗒”“啪嗒”地把玩着。
“柏衡想找我,又不想找我,我是他亲骨肉没错,一来,没感情,二来,程喻茵掣肘着他。”
程喻茵和柏衡是商业联姻,柏衡却不想让她娘家——程家的势力坐大,在互惠互利的同时,也压程家一头。
这么多年,程喻茵过得很憋屈,路婉和柏舟成了她的出气筒。
何无忧细细一想,毛骨悚然,“亲人之间都这样算计,你当真要回去过这样的日子吗?”
柏舟玩打火机的动作停了,反问:“什么是亲人?”
多讽刺,他和孟水意没半点血缘关系,她拿他当亲小舅。而他那亲爹,给他冠柏姓,却对他少有过问。
他早说过,不是狗血八点档,是薄情的现实。
柏舟把打火机揣回兜里,“走吧,你该去登机了。”
何无忧那支烟烧完了,他的事也就讲到这里了。
他送何无忧到登机口,说:“下次回祁州,请你的,应该就不是街角小炒了。”
何无忧莫名觉得眼眶一热,他手握拳,捶柏舟一下,“作为代理人,我惜才,不想你退圈停笔;作为朋友,我支持你去夺你想要的。”
柏舟没他那么肉麻,扒开他,“滚吧。”
从机场回家的路上,柏舟再次想到孟水意。
他不是毛头小子,对感情之事一窍不通,但他宁愿他不通。如此,他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只将她当外甥女,只扮演好小舅这个身份。
而非现在这般,一念及她,一看见她,就产生自己也觉得不清白的想法。
怎么可以呢?她才多大?
柏舟闭了闭眼,物极必反,她的样貌在脑海中更清晰了。
那天上午在公园,她也是这样阖眼,张开手臂,像只精灵,不染纤尘。
春色撩人,他第一次,沾了人间俗情。
第十八章
◎至亲至疏◎
周一孟水意便销假返校, 下午的体育课她请假没去上,留在教室学习。
教室黑板右上角,写着高考倒计时;教学楼的墙上, 也有电子屏幕;加油横幅挂在学校显眼的地方。
一切都在给高三、高二生敲警钟:
马上就要高考了。
马上就要升高三了。
你在好好学习吗?
紧要当头,孟水意撇去脑中所有不该有的杂念, 只记住柏舟那句话:
往前走, 往前走。
她将它写在每日计划表的封面上。
苏蓓蓓看到, 只当她给自己灌鸡汤,打鸡血。
他们三人偶尔会聚在一起学习, 作为好闺蜜, 孟水意并不介意苏蓓蓓打断她的思路。
孟水意不是那种一味迁就的人。
同一个题型,苏蓓蓓若写不好,孟水意会罚她写五遍,十遍,到她弄懂为止。
用高宴的话说,苏蓓蓓是头犁地的老笨牛, 不多打几鞭子, 不会长记性。
他自然挨了她一记爆栗。
时间一天天过去。
孟水意的努力,显然是有效果的, 第二次联考,她跟高宴的分差拉得更大了, 成为断层式第一。
这是过去的两年里,从未发生过的。
高宴目瞪口呆,问孟水意:“你是不是背着我们买什么秘方了?可以短时间提高记忆力的那种,还是机器猫的记忆面包?”
苏蓓蓓冲他翻了个白眼, “是你太不学无术好吗?”
这段时间, 孟水意早出晚归, 和柏舟碰面次数极少。
除了一个周末,苏蓓蓓再次来她家,向他讨要上次那幅未完成的画作。
当时敲了几分钟门,都不见有人来应。
孟水意犹豫再三,给他发消息。
Water1.0版:小舅,你在家吗?苏蓓蓓来要画。
Z:我在外面有事,门口地毯下有把备用钥匙,自己进去拿吧。
Water1.0版:好的,我保证不乱动你东西。
柏舟没有再回。
孟水意用钥匙开了门。
柏舟的画更多了,有的高置,有的堆叠在一起,空气中有淡淡的,经久不散的松香。
他家中的乱,不是凌乱,而是“丰富”。画的色调,各种画具,拥挤在小小的一间屋子。
苏蓓蓓的那幅,单独放在一处。
她叹了口气:“你知道这叫什么吗?牛粪拉在花丛中。”
还是在上次的公园。
这回孟水意带了复习资料去背。
她并非天资聪慧,同一条政治知识点,她也需要把每个字在嘴里反复咀嚼,嚼至糜烂,才能吞下肚,慢慢消化。
这个过程,不比别人轻松、快捷。
在室外,乃至是运动会那样的嘈杂环境,孟水意依旧能静心背下去,这是她最大的优点。
容易分心的苏蓓蓓每次都会叹为天人。
她常常说:“活该你是第一名。”
画完成后,苏蓓蓓送给了孟水意。
她慨当以慷:“等我将来功成名就,名扬四海,我的早期作品,说不定也能拍出天价。”
孟水意说:“一般情况,画家死后画最值钱。”
苏蓓蓓用小拳拳砸她,“讨厌呐你。”
其实,孟水意想找柏舟讨一幅画。
小小的一幅也可以,说不上什么心理,就是,单纯想要一个念想。
挂在卧室,每天一抬眼就能看见的位置。
对大多数普通人来说,艺术最大的价值,是视觉带来的愉悦感。你觉得它美,它就是一部好作品。
她也喜欢柏舟的画。
孟水意又算了算近几年攒的钱。
她攒钱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追求一种踏实感。她有太多想做而不能成行的事,向路漫开口,又有心理负担。
就那么东挪一点,西省一点,慢慢积攒下来。
倾尽全部,买小舅一幅画,她认为是值得的,只是不知是否够。
孟水意是带着画具回家的途中碰到柏舟的。
他不知何时将头发理短了,完整地露出眉眼,清清爽爽,活脱脱一个男大学生。
柏舟手里拿着一套新的颜料,孟水意以为他是去买这个了,于是说:“小舅,你去画具店了?”
他其实去医院了,颜料是顺手在邮局取的国际件,但他没澄清这个误会,“嗯。画完了?”
“苏蓓蓓说完整度不够,”孟水意耸耸肩,“但她懒得再画了,就这样敷衍了。”
油画不存在画毁一说,可以无限次地叠加修改,改到满意。有的画在完成后,也会经历数次修改,譬如《开国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