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娘说走雪路鞋会湿,雪水寒气重,叫钱壮驾牛车送她们。
自己受冻也就罢了,连累孩子岂不造孽,于是钱氏没有推辞:“走吧,都上车。”
雪大路滑,牛车晃晃悠悠并没有比走路快多少,一开始沈长林不适应颠簸缓慢的牛车,但是坐久了就逐渐适应并喜欢上这种感觉,牛力气大耐力好,脾气稳重,有头黄牛在家,不仅搬运重物不发愁,中短途出行也有着落,至少比走路强。
于是沈长林暗搓搓的定了个小目标,买牛。
“表舅,一头牛需要多少银子?”
钱壮甩着鞭子:“成年的牛七八两吧,小牛犊便宜些,四五两就够了。”
什么叫就够了?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沈长林悠悠叹气,就算小牛犊四两银子,也是目前家里所有积蓄的一半,并且严格来说不算积蓄而是生活费,花掉了温饱都成问题那种。
钱氏伸手摸了摸牛屁股,满眼羡慕。
看懂兄弟和奶奶心思的沈玉寿暗暗攥拳,一定要努力,为给家里买牛而奋斗,但三人很有默契的没说出口,谁知道钱壮听了后会不会和钱老娘说,没准钱老娘心疼女儿,会直接牵了自家的牛给女儿使。
就算钱氏的兄弟嫂子大方,可牛太值钱了,难保不生嫌隙,做人嘛,也不好太得寸进尺的。
“小壮,留家里吃了午饭再回吧,这都到饭点了。”
钱壮也不客气,点头答应了,然后带着两个小孩在院里待着,教他们新的拳法。
午饭是肉片炒酸菜,加上一个烧茄子还有白米饭,钱壮这样的年轻后生稀饭可喂不饱,吃干的才能饱腹。
钱壮埋头苦吃,沈长林和沈玉寿吃的快些,接着手牵着手到院子里散步消食。
走着走着,突然睫毛眉毛上都沾上了雪花,抬头一看,朔雪如雾,又是一场大飞雪来了。
这场雪从大年二十九的中午一直下到了大年初一,钱壮无法回家,干脆在姑姑家里过了新年,有两个活泼可爱的小外甥陪着,这年也过得有滋有味。
转眼过了元宵,县衙的官员陆续到岗,上回来报喜的公差又来了趟咸水村,说的自然还是新书馆的事。
沈长林之前的担心颇有道理,孙教谕在官场混了几十年要品级没品级,要成绩没成绩,充分证明他是个摸鱼划水的能手,一条地道的咸鱼,被顾北安洗脑一番后,他暂时燃起了升官的梦,但年后,那点梦已烟消云散。
好在顾北安口才极好,给上司洗脑一套接一套,加上十两银子和已得罪柳秀才等沉默成本,孙教谕这条咸鱼在顾北安的鼓励下又蹦跶了几下,在衙门附近收拾出一间院子,摆好课桌板凳,挂上孔夫子画像,预备开学。
公差们奉命而来,大概是上次没得准话挨了上司的训斥,这次说什么也不留饭,只兢兢业业的吹嘘新书馆的好处。
“顾大人说了,沈长林沈玉寿小公子入学分文不取。”
“咱们的新书馆窗明几净,就挨在衙门边上,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分文不取?听到这儿沈长林精神一振,早说不就好了嘛。
到这里他不得不感慨一句,人穷家贫,底层人物并没有选择的自由,比方说读书这件事,他和沈玉寿能读的起就不错了,哪里还有自由计较好坏。
柳秀才的书馆固然地位高,名气大,可费用高,沈家无论如何也出不起两个孩子的束脩钱。
而听说不要钱后,钱氏也走了过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已经下定决心要送两个孙儿读书,就算收费,砸锅卖铁也要供的,生怕沈长林忧心家里经济而拒绝,她抢先一步说道:“这太好了,孙大人顾大人真是我们的恩人呐。”
沈长林心里也早有了决断,他点点头。
沈玉寿也答应下来。
“一言为定!”两位公差喜笑颜开,快步回衙门里复命了。
当夜,钱氏罗氏就收拾起孩子们的行囊来。
咸水村离县城有点远,坐牛车要一个时辰,走路的话时间要再多一倍,因此去县里读书后,沈长林沈玉寿便不能像之前那样走读了,需住在县里,这样一来,带的东西就多了。
衣裳铺盖、书本文具、日用物品等,随便收拾下便有一大包。
儿在外母担忧,虽然到县里不算很远,可他们一个五岁一个七岁,这么丁点大的年纪就要在外头独自生活,光是想想就心疼。
钱氏面上还好,没将心里的感伤放在脸上,她风风火火的收拾行李,还有说有笑。
儿媳罗氏没有婆婆的那份镇定,鼻子一酸眼睛一涩,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流个不停。沈如康心里也不大好受,两个活泼懂事的孩子给家带来很多欢声笑语,不敢想孩子外出后,家里会冷清成什么样。
“你们两个,眼光给我放长远点!”钱氏瞪他俩一眼:“想把孩子栓裤腰带子上呐?没出息的。”
孩子有这份造化不易,钱氏坚决不拖后腿,还要敲打儿子儿媳一番。
罗氏抹抹眼泪:“娘,我明白。”
比起大人们的感伤不舍和纠结,沈长林和沈玉寿可以说是很没心没肺,一想到要去县里读书上课,二人就很兴奋,充满了憧憬。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二人就激动的醒来,洗漱后吃罢早饭,就准备出发了。
钱氏原想着自己送他们就成,谁知行李越收越多,她一个人根本拿不完,因此罗氏也要一块去送,钱氏罗氏都去,沈如康动了动唇,也一副想送的模样。
“奶奶,咱全家一块都去吧。”
第21章 开课了
◎暂时只有三人◎
“行,都去都去。”钱氏颇有一家之主的风范,霸气的挥手应下,紧接着关好门窗锁上院门,然后叫大家等等,她去和白氏打声招呼。
白氏和钱氏一家住的很近,这些年关系也很不错,平日里谁全家外出,家里一个人都不留的时候,便会和对方说一声,托对方帮忙管下闲事。
岂料钱氏去了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满脸堆笑的回来了:“真是巧了,白氏正好要去姊妹家吃酒,咱们蹭她的牛车去县里。”
白氏有个姐姐在县里生活,刚生了个女儿今天满月,白氏原想让小叔子驾牛车陪着一起去的,这下钱氏一家也去,那么就不劳小叔子了。
沈长林以为这是叫沈如康驾牛车的意思,直到钱氏握起缰绳,沈长林这才意识到什么。
“奶奶,你连这个都会啊。”
这句话绝不是恭维,沈长林属实震惊。
钱氏游刃有余的驾着车:“我在娘家的时候就会。”想当年,她可以小竹村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姑娘。
沈长林由衷的赞了句厉害,难怪钱氏可以凭一己之力撑门立户,原来是女中豪杰呢。
很快就到了镇上,他们将车停在白氏姐姐家门口,询问了白氏回家的大概时辰,接着便抱着行礼往新书馆去,位置倒是方便找,先找县衙,然后就能寻到书馆。
但是……
沈长林惊呆了,因为这个书馆竟只有三个学生,他,沈玉寿,贺青山。
顾北安的好口才不仅忽悠上司,也忽悠学子,好个霁月清风的顾训导,原来还有两副面孔呢。
“进来吧,本官先带你们参观一番。”
顾北安推开院门,院子不宽,大概长二丈宽八丈,左侧有一条尺宽的排水沟,正面是三间正房,右侧有两间低矮小屋,总体上看是符合公差前面吹嘘过的窗明几净的标准。
院子里铺的是石板砖,白墙黑瓦,十分整洁,比起村野的茅草泥屋,建筑标准高的不止一星半点,但这高标准之下,又透着一股凄凉,院子里什么都没有,目前只能见最中间的正屋里摆着的几套桌椅,这便是全部了。
不过在看完中间那间屋子后,顾北安又指了指左边那间:“本官将会搬到此处暂居,方便授课。”
接着又带他们到右边那间屋子,里面沿墙根搭着通铺:“这是学子的宿舍。”
最后去看那两间小屋子,原来一间是厨房,一间是杂物房,沈长林这才觉得有点靠谱,在心里默默的给顾北安点赞,学生少他不在乎,怕的是这个新书馆是个草台班子,来这儿学不到东西。
但看顾北安自己将亲自搬到这里住,并且十分有信心的准备了至少可住十五个人的通铺,他便明白顾北安不是说说而已,他是准备潜心办学,只不过现状如此,他招揽不到生源,这才显得潦草。
“今后请顾大人多多指教,我们一定好好读书,不辜负您的栽培。”
沈长林说完,拉上沈玉寿恭敬的给顾北安行叩头礼。
钱氏也搭腔道:“他俩就拜托给顾大人了。”
“这是自然。”顾北安拱拱手,心里美滋滋:“本官定倾尽全力。”
即便是个草台班子,搭起来也有戏唱。
过了没多久,贺青山也到了,贺童生陪着孙儿一块来的,见到书馆的环境同样吃惊不小,但很快就淡定下来,贺青山随了祖父,性子格外耿直,早就不得柳秀才喜爱,加上上次举报柳君显作弊,柳秀才那是绝待不下去了。
既来之则安之,还有沈家两位小友做同窗,贺青山挺高兴。
钱氏罗氏拿出抹布,从院里的井里打了水,将宿舍的门窗床板擦干净,然后拿出被子枕头铺好了床,并将一干日用品取出,摆在了靠窗的桌子上,一番收拾下来,空荡荡的宿舍霎时有了几丝生活气息。
贺家就在县城内,贺青山自然不住书馆,一日三餐也预备在家解决,贺童生还邀请沈家兄弟去自家吃饭,但稍微想想就知那不是长久之计,在县里念书的时间以年计,人家好心邀请,自己不能没数。
蹭饭这事只偶尔可行。
书馆倒有厨房,但让沈长林沈玉寿两个小孩自己开火,显然也不现实,并要备上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等,其花销可不少,何况兄弟俩是到县城求学,不是来另外安家的。
一筹莫展之计,顾北安道:“他们随我一起吃即可,不过……得交伙食费。”
原来永清县县衙福利不错,有个可吃大锅饭的食堂,县衙的公职人员中午都在食堂吃,但早饭和晚饭需要自己解决,顾北安一介外地的单身男青年,早上一般啃点包子馒头,晚上在街面上的苍蝇小馆随便吃点,反正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现在不一样,他多了两个学生,午饭好解决,塞点钱给食堂的大师傅,劳他打饭菜时多打些就是了。
至于晚饭和早饭要怎么安排,顾北安还没想好,只是暂且包揽下来,后面再想法子。
钱氏看着风度翩翩的顾大人,心里有点犯嘀咕:“这样,可行吗?”
她怎么觉得有些不靠谱。
沈长林深有同感,但他可是成人芯子,真被逼到一定份上,带着沈玉寿自己开火做饭也行,重点是要读书,按照顾北安的意思,是真要亲自教他们,他可是举人,比秀才还高一级。
“奶奶,可以的。”
顾北安看了沈长林一眼,非常满意他的表现:“老太太放心,本官绝不会饿着他俩。”
说完顾北安看了看天色,将怀里的钥匙拿出来分了一把递给沈玉寿:“这是书馆大门的钥匙,你收好了,切不可弄丢,时间不早了,你们休息一下,本官得回衙门了,傍晚再与你们细谈。”
说完留下一屋子学生和家长,去点卯上班了。
贺童生咳嗽一声:“往后恐怕得上夜课啊。”
顾北安和孙教谕合伙牵头办书馆,孙教谕出钱,顾北安出力,这房子便是孙教谕妻子的嫁妆,原先用来出租,过年的时候才收回来,那些座椅凳子搭通铺的木板,也是孙教谕奉献的。
而顾北安则做老师,他的打算是中午抽空回来给学生上一时辰课,然后傍晚回来再上一时辰,等于一天上四小时课,余下的时间让他们自习。
沈长林沈玉寿觉得还好,总之他们吃住都在这里,晚上上课也无妨,可贺青山惊呆了呀,原先在柳秀才那辰时中上课,申时末便散学归家,到新书馆竟要求辰时点名,到戌时中才能回家,比之前多了整整两个时辰。
他呆若木鸡,但是自己选择的路,哭着也要走下去。
呜呜呜呜,有点后悔怎么办。
纵有百般不舍得,钱氏罗氏沈如康还是得走了,临别前叮嘱他们好好听顾北安的话,千万不要乱跑,如果不适应就回家,遇到麻烦事可以去找贺家人帮忙。
“奶奶,爹,娘,你们放心,我们会互相帮助,照顾好自己的。”
沈长林对远去的大人们挥手,沈玉寿偷偷抹了抹眼角,稍微有点伤感,他第一次和家人分开,沈长林捏了捏小兄长的手安慰道。
“我们好好读书进步,一切都值得的。”
“嗯。”沈玉寿重重的点了点头。
现在是申时初,离顾北安从衙门回来还有一个时辰,三个小娃娃在正屋的桌前坐下,聊起了各自的读书情况。
这时沈长林才知道,贺青山竟已将四书五经都学完了,沈长林一惊,心道这难道就是书香世家和他们农家子弟的差距吗?不过细问才知道,贺青山只是非常粗糙的学了一遍,后面还要仔细的学。
“我要是将四书五经学熟了,上次考试还至于考第二十名吗?倒是你,长林,最后竟夺了第一,太厉害了。”
沈长林非常谦逊的自谦:“侥幸而已,做对了最后一道算数题目,因为这个才拿的第一。”
“那也不是人人都能侥幸的……”
很快,日头就西斜了,淡淡的阳光透过院子上方的空隙洒下来,而顾北安顾先生,这时踏着夕阳进门了,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一层是十来个粗粮馒头,一层是一碟猪肝炒笋,最上面是四碗面汤,热气腾腾,是他方才去饭馆买的。
开学第一天,不准备点好吃的,又怎么笼络住学生呢。
“先洗手吃饭。”顾北安放下食盒,非常严肃的说:“今后用饭前必须洗手,并且要用干净的水洗,然后用棉帕将水渍擦干,接着才能坐下用饭。”
顾北安从进入院子的那刻起,就进入了老师的状态,他模样清朗,说话亦十分客气周到,还常带着几分微笑,会给人留下十分好相处的印象,沈长林一开始也这样认为,但经过接下的接触,他完全推翻了以前的推断。
这位年轻的顾大人顾先生,是个要求严格,眼里不容沙子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