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渡从来只觉夫妻间的事,不宜拿到台面上同外人说,尤其如今这位庞大人还是他的长官兼长辈同僚,与他议论夫妻之事,实在不妥。
可瞧着适才庞大人离去时,他一家妻小涕泪涟涟、依依不舍的样子,他又当真忍不住,想问问他究竟是如何与妻子做到如此感情甚笃、恩爱不移的模样。
于是他隐晦地向庞大人抛出了问题。
庞大人放声大笑:“与妻子相处,还要何规矩道理,自是将自己最真实之模样相交,彼此坦诚,毫无隐瞒便是了。”
彼此坦诚,毫无隐瞒。
短短的八个字,周渡是一个都没做到。
难怪瑜珠那样待他。
他面色微有异样,庞大人又是瞧出点名堂,宽慰他道:“不过小周大人与夫人是新婚,成亲不过数月,感情尚未有进益,也是常有之事,依本官看来,不必过于着急,可以先与夫人生育个一儿半女,有了孩子,那自然感情便增进了。”
“孩子……”
周渡倒的确想过这一回事,只不过他觉得孩子是不急的。
他长瑜珠三岁,今年虽然已经二十有一,但瑜珠是十四岁的尾巴进的周家,今年也才十八。
行房的时候,他不会刻意地想要她赶紧怀上孩子,但也不会阻拦,只觉得一切顺其自然就行。
如今听庞大人这样说,他便觉得,叫瑜珠赶紧生一个也不错。
如若两人有了孩子,估计瑜珠就不会那么执着地想要离开了。
马车载着两人渐渐驶离京城,走上去往北方的道路,一路风霜雨雪,暂且不提。
—
瑜珠回到家中,赵嬷嬷便跟在她身上安了眼睛似的,一下凑了上来。
周渡在的时候,还能勉强帮她找理由偶尔将这个老妪赶走,如今周渡不在了,她便只能一切都自己应对了。
她回到清水居,给云袅使了个眼色,喊她去给自己煎药,说话的时候刻意地掩着口鼻,咳嗽了几声。
赵嬷嬷果然问:“少夫人可是着了风寒?”
“是。”瑜珠微红着脸,柔和的目光渐渐低垂,望着桌案一角,“夫君走之前这几日,夜里闹得都有点过,许是贪玩的时候冻着了,嬷嬷不必太过挂心。”
听她这般说,赵嬷嬷便也自然不会再问。
云袅端来煎煮好的汤药,送给瑜珠喝下。
瑜珠端着碗盏,十分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
只有她自己和云袅知道,这并非什么治风寒的药,这是她们适才在回家的路上专门路过药铺,抓的红花。
既然心里已经起了要走的念头,那不管她是这段时日走,还是再迟些时日走,孩子总归是不能有的。
偏偏她跟周渡这两日房事有些频繁,周渡又次次都喜欢做到过分,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怀上,只能用这样的法子,将一切可能都扼杀在摇篮中。
她是喜欢孩子的,可若是拖住她一生都只能困在周家的孩子,她便不要了。
她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叫云袅收拾东西下去。
云袅会意,她家小姐如今是周家的少夫人,又被这老嬷嬷看的严,若是叫她知道,她居然在暗地里喝红花,定是要告到温氏那里去,到时免不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所以剩下的药渣要赶紧处理掉,煎药用的陶罐碗盏,也全都要清洗干净,就连她擦过嘴角的帕子,也得毁尸灭迹,不留一丝把柄才行。
待她回到小姐身边,小姐正同老夫人身边的刘嬷嬷说话。
原来刘嬷嬷是替了老夫人来传话,说大少爷今日出远门,老夫人可怜瑜珠独自一人,接下来的日子都没人陪,特叫她去慈安堂,与老夫人做伴,一道用个午膳。
瑜珠不知道老夫人是不是察觉出了什么,也不知道周渡处理陈婳的事到底有没有叫老夫人知晓,她只知道,自从她得知老夫人从头至尾都知道事情真相,却还是选择将自己往火坑里推之后,她对她所有的感情,便都消失殆尽了。
从何纤素家回来之后,她便再没单独去慈安堂伺候过老夫人。
如今她居然专程派了刘嬷嬷来请她过去用膳。
她不想去。
她又拿帕子掩了口鼻,与刘嬷嬷道:“祖母好意,我本不该推辞,但我近几日不小心有些感染了风寒,适才赵嬷嬷还看着我喝了碗药,去往慈安堂,恐会将病气过给祖母,还望刘嬷嬷帮忙转告祖母,待我病好了,定亲自上慈安堂陪她老人家用饭,今日只能实是抱歉。”
她说的像模像样,还有赵嬷嬷作证,刘嬷嬷便也不会逼着她非去不可,只道了句望她风寒早好,便转身回去复命了。
瑜珠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收回目光的时候又瞥到站在身边的赵嬷嬷,头一次发觉,她留着,也当真不是毫无用处。
—
周渡的离去叫本就安静清冷的清水居又更寂静了几分,瑜珠不是个话多的,清水居里的丫鬟小厮,除却云袅,也没有一个是会在她面前话多的。
她渐渐的,便将日子过成了仿佛守寡一般的清闲,每日除了雷打不动的要去给温氏请安,便再没了旁的事。
温氏近几日忙着给周池相看新的姑娘,可是因为他身无功名,相看来相看去,不是愿意嫁的温氏瞧不上,便是瞧上的根本不愿嫁,总之,头疼得很。
瑜珠也有分寸,这种事上,她根本不会开口多说一句。
说多错多,温氏瞧她本就不满,她若再对这种事情指手画脚,只怕招来的,会是永无止境的埋怨。
至于陈婳,她不是菩萨,亦非顶好的善人,在周池的亲事尘埃落定之前,她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她哪怕一个字。
就是不知,周渡又将她弄去了哪里。
上回事发后,何纤素倒是也有月余没再来过周家,怕是周渡下了令,叫她轻易不许再来。
而念曹操曹操就到,瑜珠不过早上晨起时刚想了想这件事,快至正午,何纤素便借故来了周家。
“你这回一定得帮帮她。”她与她进了屋,关紧房门道,“大表哥上回差人将她从我家中带走,又是连夜将她送回了豫章,本来豫章陈家那边这事根本没多少人知晓,除了她自己父母,再没了旁人,可就是连夜的折腾,叫她的孩子生了病,途中请的那个郎中是个嘴不严的,在豫章将这事给捅开了!”
“现如今豫章那边已经将此事闹得是人尽皆知,陈家也派了族老正在赶往上京来的路上,他们族中发了话,说周家若不认这孩子和亲事,便只有将她沉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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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二更估计在零点左右,熬不住的小可爱建议不要熬呀!
第29章 问清白
我的清白,能还给我了吗?ͿȘ
沉塘。
自古以来世家大族, 若有不守贞洁的女子,叫族中发现,那唯一的办法便是沉塘, 用以说明自家家风严谨, 同时, 也以儆效尤,警示后人不得再犯。
对于女子来说, 婚前与外男稍有肢体接触便容易被人诟病, 何况连孩子都有了这等大事。陈婳此事已经完完全全叫陈家震惊,逼她说出孩子之父为谁之后, 陈家便派了人上京, 来要个说法。
只是目前人尚未到,何纤素是得了陈婳请人快马加鞭来的信, 才得以提前得知。
瑜珠听着震惊, 沉塘这种事,她也只是有所耳闻, 尚未亲眼见识过。不想当初曾与自己共同生活在慈安堂那方小院的陈婳, 竟要面临此等困境了。
可她该同情她吗?
当初她把她送上周渡床榻的时候,她同情她了吗?她有替她考虑过她声名狼藉的将来吗?如今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她恶有恶报, 咎由自取的吗?
她揪着手中的帕子, 默不作声,没直接拒绝何纤素, 说她不帮,但却也没有答应她, 说她一定会帮。
“等他们找上周家的门再说吧。”她看似冷静道, “如今并未有人上周家的门来, 我也不清楚你是不是在联合她骗我。若是陈家没有人来,我却先在家中帮她将人劝的同意了她和周池的亲事,不正遂了她的愿,再一次,中了她的圈套吗?”
何纤素肉眼可见的着急,“瑜珠……”
“还有,日后不要再将她的事拿来告诉我。”瑜珠定定地瞧着她,“纤素,我拿你当朋友,是因为当初我刚进周府,你是少有的未曾奚落过我的人,甚至还曾善意地提醒过我,为人处世要格外小心;后来我又因陈婳之故被人发现同周渡苟且,你也不曾对我冷眼相待,将我看作是狐狸精,所以你若日常来寻我玩乐,我很开心,但你若是寻我只是为了她的事,我不想再听。”
“毕竟,你知道,在我这里,她不是朋友,该是害我名声尽毁的仇人才是。”
何纤素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才彻底明白,江瑜珠当真是铁了心,不会再管陈婳的事了。
瞧着她清冷无波的脸色,清澈的眼神底下未有一丝的怜悯与柔和,她只得道:“我知道了,是我不该拿她的事来烦你,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倒也不必急着回去。”瑜珠道,“今日是三姑母的生辰,待会儿我们全家都得去萧家赴宴,你也一道吧。”
本来以周家少夫人、堂堂刑部侍郎正妻的身份,瑜珠应当是会收到许多的请柬帖子,但是因为她上位不正这样的流言,所以京中稍微正派一点的妇人,都不愿意主动邀她。
但大家都很聪明,不邀她,却会把帖子递给周家当家的夫人温氏,或是她的丈夫周渡,那样,要不要带她出席,便全看周家人自己的意思。
如此,既不会叫自己与周家闹得太难看,又不会遭人诟病——好好的宴会,非得请个狐狸精做什么?
而显然,温氏看她素来不爽,即便是有宴会也基本懒得带她;周渡如今又不在,所以萧家这场宴会,是继周渡走后,瑜珠得到的,除了来自黎容锦和五公主外,唯一光明正大的邀约。
可即便是如此光明正大,她却仍旧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人人见而避之,见不得什么光。
“瞧瞧,那便是周明觉的妻子。”
“我当生的什么样,长成这样,难怪能在周家同温家定亲前夕将周明觉拐上了床榻,抢走了温若涵的位置。”
“是啊,听说两人成亲的时候,温家气的是一个人都没来呢,这怎么说也是甥舅关系,却就因为她,闹得当真是一点颜面也没有了。”
“你说,我该不该上去问问她,取个经,讨教讨教勾男人的手段?周明觉那样的都能勾走,想必手段定是不少,我家那位就总是对我不冷不热的,叫我平日里与他相处的可难受了。”
……
众妇人们轰笑作一团,原先还只是低低的,互相挤眉弄眼的笑,在瑜珠和何纤素消失在曲折的石径上之后,便都成了放肆的,压抑不住的笑。
站在假山巨石遮掩的小径上的何纤素,听着那些刺耳的笑声,脸色渐渐发白,双手攥拳。
瑜珠却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听到了吗?这便是我每次一出门都能听到的声音,这还算收敛的,只是背着我说,曾经还有人自以为正义,走到我跟前,趾高气昂地指着我的鼻子骂。”
“我不期望你能感同我的身受,与我沦落到一样的境地,但我只求你,日后不要再拿陈婳的事到我跟前来,我觉得恶心。”
“对不住,瑜珠,我不知道,我当真不知道……”何纤素慌张地握住她的手。
她虽然一直知道,那件事对瑜珠的名声多少是有损伤,但不知道,她已经落到了单单只是赴个宴,什么都没做便要被人奚落嘲笑的地步。
她嫁的只是个芝麻小官的进士,寻常京中贵妇们的宴会根本轮不到她,她便也不知道,瑜珠在她们当中的声名狼藉,已经到了远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的多的地步。
“我日后不会,不会再与你说这些了。”她紧跟上瑜珠的步伐,小心翼翼地走在她身后。
瑜珠也知道,她其实对她并没有恶意,于是默默摇了摇头,道:“你去找老夫人吧,这件事她既然从头至尾都知情,陈家又是她的娘家,她定能想出妥善处理的办法,不至于叫陈婳真的沉塘的。”
“可是当初就是她做决定将陈婳悄无声息送回到豫章关起来的!”何纤素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尖锐道,“她万一真的,真的不肯叫周池承认这是他的孩子,那陈婳除了死,还能怎么办?”
瑜珠蹙着眉心,想问她,那她究竟想要她怎么办。结果赵嬷嬷又适时从回廊上过来,走到她身边,道:“前头女眷们都入座了,大夫人喊少夫人过去呢。”
瑜珠只能深深地看了眼何纤素,微皱的眉头写满了无可奈何与爱莫能助。
—
待回到家中,瑜珠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去了一趟慈安堂。
入冬后天色暗的快,虽然还没到用晚饭的时候,但暗红色的夕阳已经浸透了半边天。
踏进已月余不曾来过的院子,嗅到满满的药味,瑜珠忍不住轻皱起了眉头。
老夫人正靠坐在榻上取暖,见她过来,竟有些惊喜:“难为你还记得来看一看我。”
她是在说她一直避着不肯见她的事。
瑜珠垂首:“若非万不得已,实是不想来。”
不必再多言语,祖孙二人便都已经足够互相知晓,对方该知道的,全都已经知道了。
老夫人老态龙钟的一张脸微微有些颤动:“如何算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今日有人告诉我,陈婳的事在豫章被人发现了。”她没什么情绪般阐述道,“如今陈家的族长正往上京来,要周家认下这个孩子,若是不认,恐她便只能被沉塘。”
老夫人听罢,一副意料之中并不惊讶的神情,点了点头。
显然,她早就已经知晓这个消息。
瑜珠知道自己猜的不错,老夫人在豫章要消息有消息,要人脉有人脉,已经轰动了整个豫章的事,怎么可能还没传进她的耳朵里。
她微抬起头,隐隐泛着泪光的眼眸望着卧在床榻上的老人家,又道:“我此番前来,并不是为了给陈婳说情,而是想问问祖母,既然事情已经闹到了如此地步,您究竟作何打算,究竟想要如何继续处理此事?”
老夫人听着她的话,咳嗽了几声,末了却不回答,反问:“你是何时知晓此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