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好像不再像记忆里那样的公正高大了,那个慈爱的祖母,在面对陆幼檀的时候,狰狞市侩得江淮远都不敢相认。
刘姨娘和江亦瑶就更不用说了。
这个家里,除去还小的江淮安,似乎就只有他对陆幼檀还残存着愧疚和歉意,保留着那一点亲情了。
可笑的是,这些情感,也是等到她死后,江淮远才意识到的。
这一次,他一定要护住她。
“她来了。”
沈韵轻轻拍了拍江淮远的胳膊,从他的怀里挣开来。
——
小雪搀着陆幼檀下了马车。
陆幼檀在看见江淮远的时候,楞了一瞬,她完全没想到江淮远和沈韵会在门口等她。
明明大理寺和三皇子府的马车都已经停在门口了,江府内应当是乱成一团才对。
陆幼檀虽然疑惑,却还是很快压下了情绪,她大大方方地走到江淮远面前,笑着打招呼。
“江世子,世子妃。”
这般生分的称呼,让江淮远和沈韵的脸上同时流露出一丝苦涩来。
上次在宴席上只是匆忙的打了个照面,此时再见陆幼檀时,江淮远着实被她惊艳了一瞬。
且不说她整个人像是抽条了似的,从半大孩子的模样变得亭亭玉立。陆幼檀最大的变化还是她周身从容的气场和舒缓的眉眼。
在江淮远的印象里,陆幼檀是不怎么笑的,眉眼之间藏满心事。他从前也觉得陆幼檀过于丧气,上不得台面。如今见到了她这般得体大方的模样,心里却针扎似得发疼。
江淮远很清楚,在江家是养不出这样的姑娘的。
江南盛大而又温柔的春天仿佛停留在她身上一般。让她迅速的长大,又催生了她的温柔与坚韧。
“这是……”
陆幼檀完全无视了江淮远脸上的复杂和苦涩,在看见奶娘手中抱着的那个肉嘟嘟的孩子后,她兴致勃勃地睁大了眼睛。
“他叫江梧,乳名扬扬。”
沈韵从奶娘手里接过孩子,抱到陆幼檀面前。
“他可真漂亮呐!”
陆幼檀弯着一双眼眸,与那黑葡萄似得大眼睛对上了目光。
小江梧也很给面子,他似是疑惑了一下面前这个从未见过却眼熟的面孔,然后便学着陆幼檀,弯着眼眸,咧开嘴“咯咯”笑了起来。
清脆的笑声稍稍缓解了一下江淮远的不自在,他刚想提议让陆幼檀抱一抱江梧,让儿子做他们兄妹之间气氛的缓和剂。
可江梧的动作比他父亲的指示要快。
那白净肉乎的小手在阳关下挥舞着,朝着陆幼檀一张一合的。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从一见面就对江梧展现出极大兴趣的陆幼檀却脸色一白,近乎本能的躲开了江梧伸来的小手。
陆幼檀有些不自在的别开脸,不去看沈韵和江淮远的目光,而是朝着身边的小雪招了招手。
从小雪手中取了一个锦盒后,陆幼檀收拾好了脸上的神情,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笑意盈盈的将锦盒递了过去。
“给孩子的见面礼。”
再看见那躺在锦缎上,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润光泽的长命锁时。江淮远才意识到,陆幼檀是有备而来的,她连给这个孩子都准备了礼物。
而且陆幼檀虽然一直很喜欢江梧的样子,笑弯了眼睛,可她从没有碰过江梧一下。
有一个不好的念头冒了出来,江淮远错愕的与沈韵对视,心中的悔恨翻涌在眼底。
陆幼檀上一次离家,要去道观修养。虽然谁也没说,但是他看得出来,陆幼檀分明是在躲着沈韵生产的日子。
而现在,她不愿意碰这个孩子……
江淮远只觉得脖颈被死死掐住一般,喘不上气。肺里像是有无数细密的针,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在骨肉间泛开酸涩的疼痛。
孩子正捏着那长命锁把玩,被奶娘抱了回去。
沈韵带着陆幼檀朝着正厅走去,陆幼檀如今与沈韵一般高,俩人并肩走在阳光下的模样,看得江淮远鼻尖一涩,险些落下眼泪。
江府还是一点没有变。
当沈韵领着陆幼檀走进正厅时,原本争执不断的众人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同时将目光望向了陆幼檀,其中的恶意和不善,陆幼檀全都置之不理。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重新回到江府的场景,此时的内心异常的平静。
她朝着邢国公和老夫人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后,便自顾自的找了把椅子坐下。她身后跟着的长公主府的下人打开提在手中的食盒,将自备的茶水点心一一摆在桌上。
这阵仗,看得在场的众人脸色又是一变。
陆幼檀却好像完全没看见那样,端着茶水抿了抿后,才缓缓地转过目光,看向脸色发青的邢国公。她面色舒缓,甚至带着笑意。
“不知邢国公找我,是想叙些什么。”
邢国公铁青着一张脸还没开口,他身边的老夫人已经气得指着陆幼檀开始骂了。
“你放肆!这都是你的长辈,你这般无礼,真是在外面混野了!”
“长辈。”陆幼檀低头轻笑了一声,再抬头时,小鹿一般的圆眸中,泛着森然的冷意。
“我倒想问,今日你是想和谁谈。是江家的江淮淼还是江南陆家的陆幼檀。若是江淮淼,可别忘了,葬礼还是你们办的吧,你要现在和一个死人讨论礼节?”
陆幼檀的目光一转,落在了邢国公身边的刘姨娘身上,刘姨娘脸色很差,脂粉都没办法掩盖住她脸上的苍白。
“而且,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在我面前摆脸称长辈的。”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可陆幼檀却脸色不变,周身的气场一下子呵住了在场众人。
尤其是想要给刘姨娘出头的江亦瑶,她刚愤愤不平想要开口,却被陆幼檀瞥过来的一个目光钉在了原地。
老夫人的气势不如之前,可见着陆幼檀转头看向了江亦瑶,硬着头皮质问道:“你还真不把自己当江家人了?”
“当江家人是什么很荣光的事情吗?”陆幼檀有些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老夫人。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笑得森冷。
“死心塌地的在江家,然后几番被谋害吗?”
第101章
“那几个案件,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吧。”
陆幼檀放下茶盏,挺直脊背环顾了一圈众人,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刘姨娘和江亦瑶身上。
“我虽是苦主,却也不提过分要求。这几件事,按照陛下的意思,全部交给大理寺和刑部处理,公事公办,我不会借长公主的手取干涉的。”
不会提过分要求,也不会出手谅解相助。
陆幼檀这话说的清楚而坚定,让老夫人原本所设想好的要求瞬间说不出口了。
厅堂内,诡异的沉默了一会。
实在是陆幼檀变化太大了。她从前总是对什么都没什么兴趣,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总让人觉得是个软柿子。
而如今她的情绪稳定又冷静,不再似之前那样动不动就掉眼泪了。甚至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些上位者的风范,压了这些身居后宅的人一头。
她周身的气度像长公主,也像许惊鸿。
在听到陆幼檀的话后,刘姨娘是反应最大的那个,她几乎要站在不住了,脚下一软,膝盖便朝着地面磕去。
她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美眸之中蓄满了泪水,可怜兮兮地看了看邢国公,又看了眼陆幼檀。
“大小姐就一定要对刘家赶尽杀绝吗?”
陆幼檀摇了摇头,语气平淡,眼眸之中升腾着丝丝寒意,“你当年都不曾对我有过手下留情,现在有什么脸面来说这话。何况,刘家的下场,咎由自取,怪不到我头上。”
这话一点都不留情面。刘姨娘的身子晃了晃,将求助的目光看向了邢国公。
“老爷,这其中是有误会啊。这些事情定是大小姐执念太重,并不是她所认为的那样的。”
也不知这刘姨娘平日里给邢国公吹得都是些什么妖风,邢国公还真的一副相信她的样子,抬手就要搀她起来。
“是我执念重还是你魔怔了啊。我亲身经历的事情你还能比我更清楚?刘姨娘这颠倒黑白的能力可真的高超啊。”
陆幼檀毫不掩饰的翻了个白眼,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她那便宜爹脑子里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张嘴肯定没什么好话,陆幼檀索性抢在他前面,自顾自的应了下去。
“也确实是高超,要不是我也真的命大,不然真不知道已经死在哪了。”
众人哪见过陆幼檀这样咄咄逼人地说话啊,尤其是老夫人,早就被吓得脸色苍白了。她这个年纪的人对死本就十分忌讳,平日里是提不得的,可陆幼檀一口一个“死”字,又是一副淡然无所谓的模样。
老夫人满脑子都是些鬼神的东西了,她死死抿着嘴,不敢再和陆幼檀对呛,看向陆幼檀的目光也像是在看鬼门关爬出来的洪水猛兽似的。
陆幼檀一点都不关心一旁脸色大变的老太太在想什么,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小口,润了润嗓子,双目清明的看向邢国公。
“别这么说。”邢国公有些不悦的皱眉,沉声道:“你不是还活着吗?”
这话理所当然到让陆幼檀想笑。她也不委屈了自己,毫不客气地的笑出了声。
“是,我是还活着。然后呢,现在我活着,那些把我推向死亡的人,我就可以不追究了?还是说,您还没看见卷宗,需要我给你解释一下,你的这个姨娘,到底对我做了些什么?”
陆幼檀抬起衣袖衣角,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她的眼眸之中,没有感情,只有冷静至极的算计。
“江淮淼孤煞的传闻,至今还在京城中流传着。这是你的姨娘勾结的道士传开的,还将江亦瑶送到无名的道观里,所谓静养。江亦瑶谋害不成坠楼,又将罪名扣在江淮淼头上,最后在江淮淼离家之后,让刘勇把她卖到西北!这每一件事情,都是她做的。”
这一件一件在江家视作禁区的事件,如今被陆幼檀重新提起。
她的情绪随着亲口将这些事情说出,逐渐变得激昂了起来,有几分控制不住的红了眼眶。
所有人都被陆幼檀话中的信息震惊得倒吸一口冷气,江淮远满眼的不可思议,他双眼通红,有些失态地盯着陆幼檀。
“什么?”
“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马上就来,确切的证据和证人的供词都很齐全。你可以一会去问他们。”
陆幼檀不愿与他多争执什么,也是担心自己将无名的火气撒在江淮远身上。她甚至没有回头看江淮远,只是红着眼眶,目光锋利如剑,直指邢国公。
今日一直失神的江亦瑶开口反驳:“舅舅不可能干这些事的!”
“他们还真是疼你啊,这些不见光的事情,都瞒着你。”陆幼檀挑了挑眉,抬手示意身边的小厮,让屋内伺候的下人全都退出去。
这显然是要说一些不能张扬的事情。
陆幼檀环顾了一圈屋内的面容,最终看向了江亦瑶。
她还记得,之前也是在这个厅堂里,江亦瑶画着浓厚的脂粉,她还不小心笑出了声。
而此时的江亦瑶,虽然有了更为尊贵的身份头衔,可她的脸上居然没有上妆,眼底发青,眼尾的伤痕失去了漂亮符文的遮掩,张牙舞爪的显出几分狰狞来。
“昨夜里,三皇子去干什么了,你这个枕边人,应该是知道的吧。”
陆幼檀的话,像几块沉重的大石头,压得江亦瑶呼吸一滞,她猛地抬头,满眼的惊恐和不可思议。
显然,江亦瑶是知道的。
“那三皇子和刘家联手的事情你应该是知道的吧,不然你应该不会由着翠碧爬三皇子的床。”
江亦瑶脸色又是一白,她确实是不会容忍翠碧爬床,但是刘姨娘一个劲劝她,三皇子又十分的宠爱翠碧。这事最后只有江亦瑶一个人咽不下气。
“看三皇子如今的下场,你觉得刘家能好到哪去?”
陆幼檀的话像一道惊雷一般,生生在这艳阳天里,劈得江亦瑶和刘姨娘两眼发黑。
她们一直坚信刘勇的失踪是因为这段时间的秘密行动,她们也坚定相信刘勇能够在出事之后保住她们。
可眼前的陆幼檀,显然是个知情人士。
尤其是她和长公主、太子之间还有非同一般的关系。
刘姨娘就是千百般不愿,却还是不得不信上几分陆幼檀的话。
看着眼前的刘姨娘满脸死灰,陆幼檀扬起嘴角,露出一口白牙,语气森冷。
“我也不知道陛下会如何处理三皇子妃,但是刘姨娘啊,一会大理寺的官员到了之后,应该会带你去和刘勇见面了。”
刘姨娘的面上闪过一丝绝望的死寂,她惊叫了一声,软着身子,跪倒在邢国公身边。有几分无措地胡乱抓住邢国公的衣摆,哽咽着恳求。
“老爷,救救我老爷,这真的是误会。不是大小姐说的那样的。”
小雪留在屋内,看着陆幼檀满意的点了点头,她立刻给陆幼檀续上了茶水。陆幼檀便端着茶,打量起屋内其他人的反应。
江淮安明显在状况外,之前沈韵问过陆幼檀,要不要让江淮安回避一下。但是陆幼檀坚持要让他留下来。
沈韵和江淮远两人显然对刘姨娘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并不了解,虽有些迷茫,却还是第一时间明白了,俩人低声交流着,脸色并不好。
显然他们也意识到了,江家已经卷入了昨天那场轰动了京城的事件中了。
“是不是误会,你一会和大理寺官员解释就好了。你现在把着他的衣衫有什么用。”
陆幼檀抿了口茶水,放下了杯子。她语气轻佻,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放肆!”
邢国公被拽的衣裳,耳边地温言细语让他地脑子有些乱乱的。没等他梳理一下思绪,抬眼便看见了陆幼檀一副散漫地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事到如今,你还要指责我。”陆幼檀轻轻摇了摇头,感叹道:“还好江淮淼已经死了,不然她若知道,自己的生父知道了一切真相后,还是要指责她。怕不知道要伤心啊。”
她这话说的真情实感,让邢国公脊背一凉。看向陆幼檀的目光陌生而恐慌,不自觉地放松了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