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解脱?我们都不能解脱。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人可以那样为另一个人。即使一无所得。什么可以让她那样坚持。
魔力。我无话可说。
世上是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吧。无言无语之间,也许只是一个注视,便侵入了你的心怀。也许只是一个眼神,也许根本没有丝毫意义,可是已经难以自拔。
有些人的灵魂,天生就像珠玉般夺目,抢尽人心。而有些人,就是心甘情愿地为之臣服。无怨无悔。
是什么?是命运。一切都是命数。相见遇合,冥冥中自有天定。我真的无法解释。谁都无法解释。
只是心甘情愿。
她微笑,“可是,小爱,你,说的那些,不是真的吗?”
我呆住。
她不再问下去。我们在大群人簇拥下,慢慢走到楼下。
她抬起头,仰望片刻之前闵白坐过的地方。
“其实,我一直在想。”她的微笑茫然苍白,像一朵花不依不饶的开放,芳香脆弱花蕊,抵抗着灵魂自顾不暇的侵蚀。
而命中注定的雨,几时才能够倾盆而下。
“我一直在想,如果换成是我坐在那里。是筱筱的话,又会怎样?”
决定生命的,从来都只是很简单脆弱的东西。比如,一句话,一个吻。一个夜晚,或者,一缕风声。冥冥中呼唤了我们也诱惑了我们的那种风声。
寂寞而无情地横亘心头的风声。
“我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放任我跌落,然后毫不留情转身。”
我目瞪口呆。
“像她那样的孩子,想要好好地活下去,是需要一点坚强和很多很多的残忍的。”
“……忘了吧。”我无力地说。
安然,她对于自己的情感,原来如此没有自信。
可是这样的女子,选择的却是最残忍的战场,最坚强的姿势。
我无法再说什么。我看见程诺匆匆而来。
视线模糊,神思虚无。
他抓住我,冷冷地说:“你差点掉下去。”
那样镇定冷漠的口气。那样颤抖用力的双手。
安然的笑声轻轻。
“我不会。”我轻轻地告诉他。
我不会掉下去的。
因为你在。
所以我不会放任自己再次跌落。无论是肉身,或是灵魂。
第十章
“我不会原谅她。也不奢求她原谅我。”
婴红苍白了脸,安静地对我说。
校方决定给闵白和南唐处分。消息传开,一片哗然。
我告诉自己去找安然。而不是程诺。
然而她同我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小爱,留学英国的名单,下月初便会敲定。”她笑声琅琅,“你是如何?”
我一时无言以对。
“是你自己的事了。小爱。他有百分的理由可以离开,也有同样的理由可以留下来。这不过是你们两个的事。”
“……给我一点建议。”
“不,不可以。”她严词拒绝,而我也早就明白。
“换了我,我一样摇摆不定。”她轻轻叹息,“重来一遍,又是怎样?为了某个人……留下来,会怎样?究竟也不过如此。倘若当初……”她看着我,终于说出口,“若是那时候,一意孤行地跟了她走……小爱,我也是这样犹豫过的啊。”
犹豫。踌躇。辗转。反复。一次,又一次。在不眠的夜里,在孤零的灯底,伴着临窗的晚雨,浸着落幕的晨曦。疑心是清凉雨丝打湿脸颊,醒过来不过是泪断珍珠线。默默无声,替青春年少做怅惘注脚。一次,又一次地,闭上眼睛,温暖黑暗深处,是否就逃避了一切伤心?假设着,掂量着。为难自己,折磨自己。为什么人生不是一条细细长长不可转弯的崎岖隧道呢?黑暗也好,坎坷也好,不能回头,不能选择,也就没有了遗憾的余地。谁说这样就不是幸福呢?我太明白安然的想法了。
“给我时间。”我说。
我只是,只是不能够给自己一个解释而已。
于是偷偷约了靳夕出来。
平常人的口气,聊得不知所云。神思流离。
喝完最后一口热可可后我问他,“如果我离开,怎么样呢?”
他脸色大变,但总算克制,没有当即大喊,“什么!”只问一句,“去哪里?”
“……不知道。”
靳夕手里的纸杯揉得扭曲一团,好可怜。我叹了口气,拿过来扔掉。
“是因为他吗?”他突然问。
世事洞明,皆是学问。
可是我至今也没有学会。从来不懂得怎样技巧地提要求,技巧地适当地任性,来获取想要得到的东西。从前或许是可以的吧,即使不顾一切地想要什么,即使丢掉了所有仪态,也可以得到。现在明白,那不过是因为我所要求的人,爱我至深,才容忍我那般的予取予求。像我这样的女孩,根本一早已被惯坏,像翡翠笼中的金丝鸟,婉转啁啾,一双翅却早已遗忘晴空的温度。偶有一点风急雨骤,便无力承担。
是时候来弥补自己的一切了。苏艾晚,苏沉香,时辰已到。
“到底还是他吗。即使,经历了这么多事。”
我勉强笑一笑。不能够解释,再说一个字都仿佛敷衍。归根结蒂,靳夕,我对他抱歉。
他不言不语地牵住我的手,我任他握着,彼此都太知道,一切,不过到此为止。
程诺。他是我的承诺。靳夕,你也总会是别人的承诺。
我们如此辛苦地偿还不知几曾欠下的债务,如此辛苦,如此不知头路,如此茫然而恐惧,却仍然刻骨不渝地撑持下去。
你说我仿佛是你前生相欠的人。他却实实在在是我今生无法偿还的人。
“艾晚,但愿你得到一切。”他低低地告诉我。
“但愿你能够快乐一点。”
那是最坦诚和珍贵的祝福,我知道。那种叫做幸福的东西,太遥远,太不可思议。即使到来,亦是幻觉。一日成空,只留下惨淡年华碎裂的悲凉,潜伏在记忆深处,伺机伤人。
我不要那样的祝福,再也不要。
我,只要自己可以快乐一点,再快乐一点。
“喜欢一个人,不是说说就算的。”婴红微笑着告诉我。
短短几天,她变了很多。憔悴朱颜,当真是朱颜憔悴。原来再美丽女子,也经不起烦恼磨折。
她问我,“苏,能否为我引见主席大人。”
那笑意清淡,却无限决心。我知道她想要为南唐做些什么。可是我不确定,程诺,又做得到什么。
“就允许我,难为你这一次吧。苏。”婴红目光盈盈。
“拜托你。”
我别过头去说不出话来。
我,又怎么敢毫无顾忌地见他。
好不好再自私一点?
好不好再慷慨一点?
留下来,还是离开?
如果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可以潇洒到什么都放手。
安然轻轻说:“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
是真的。
那个时候,始终不敢直面那个问题,不能够坦然地看他的双眼。
要如何说呢?一切。开始,终断。最初的答案。
然而事过境迁之后,想起当初的一切,原来冥冥之中,一切都早有答案。
一切都在催促我作出一个决定。
留下来,还是离开。
那一切到来之前,我全无预料。
出门时,看见婴红在便笺上留言,给她回电话。
我便拨了她的手机
铃音久久回荡,终于有人接起。却没有声音。
我问,“婴红?”
沉默。
然后我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合页沙沙磨擦的声音太耳熟,仿佛是我停留过的某个地方。有人声泛过来,然后沙沙的杂音覆盖上来,似乎手机被放到哪里,却没有关机。
下一秒我听见靳夕的声音,千真万确。
“师兄,我想和你谈谈。”
我几乎跳起来。
他的声音。居然。我的呼吸静止。忘记了去疑问,忘记了去揣摩,这一切的发生是为什么。我只想知道他们的反应,在那一刻。我遗忘了所有本应在意的在意,怀疑的怀疑。
我终于知道那熟悉来自哪里。他的办公室。
“我并不认为我们有什么好谈的。”
他不再说话,我知道他现在的表情是怎样的。若无其事的淡漠悠然。那表情,根本是不把面前人放在眼里的傲慢。他太熟悉激怒人的方式。
果然靳夕狠狠地拍了他的桌子。如果那巨大震动如我所料。
又是半晌沉默,他终于开口,“你到底有什么事?”
“苏的事。”
他嗤笑。明明白白的轻蔑。
“与你何干?”
靳夕顿时愣了,喃喃道:“与我何干……”从前怕没人对他用这种口气讲话吧。一帆风顺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他突又鼓起勇气,声音很大。我心惊胆战。
“如果你真的不要她……如果你真的不要。
为什么,你不肯放开她呢?”
沉默。
我握紧手机,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我拔腿向行政大楼跑去。手机紧紧按在耳边,听那瑟瑟杂音在耳膜上流淌,仿佛每一分每一寸呼吸切割我冰凉的心脏。
求求你们。拜托了。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啊。
猛然一声重重的撞击声,似乎是谁把什么砸在地上。手机里对话声渐渐微弱至消失。
只听见最后若有若无一句,似乎是他的声音。
“你知不知道,你实在让我忍无可忍。”
我浑身发冷。
跑上七楼,直冲进房间。
我看见凌乱场面。桌椅翻倒,满地纸张什物乱得不堪。
颀长人影一闪,挡在我面前。熟悉的身形,熟悉的动势。他身上那件黑色风衣与我的是同一款,我居然还有空闲想到这些。
他们两个同时看向我。靳夕靠在墙上脸色灰白,嘴角有淡淡伤痕,犹有血丝潮湿淋漓。
他却只盯着我,站在我面前,姿势警敏如豹。我从没见过他这般姿态,一触即发的暴烈和凶狠。
要怎样,要怎样才能把他程诺逼成如此。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可是这一刻是那样真实。
是怎样的决绝和忍无可忍呢。
我定定地看着他们两个。
“程诺……”我小心地叫他的名字,我不知道还可以说些什么。只要这样就可以了吗?只有这样才可以吗?一切。我不知道,我不了解。一切变成如此,为什么,难道真的是因为我吗?从未期望过的可笑结局。一切会走成这样,难道真的不是一个玩笑。
“艾晚,这没你的事。”靳夕安静地对我微笑,“这只是我们两人的事……”他衣领已被程诺揪住。我差点尖叫起来。
他是黑带的高手。我知道的啊。他冷冷地告诉靳夕,“你给我闭嘴。”
靳夕冷笑,“你打死我我也要说。你不理她,又不肯放开她,你这算什么?你又凭了什么?”
程诺盯着他的眼神教我心寒。他挑眉的那一瞬我已知道他想做什么。想也不及想地,我冲过去,在他的手落下之前抱住他的手臂。
闭上眼,不管那一拳落在哪里,也没有理由没有资格躲避。
出我意料,他收住了手,然后反手抓住我,用力推开了靳夕。
靳夕踉跄几步,轻轻咳嗽。
他死死地抓住我,盯着我,眼里的神色近乎疯狂。那是一种诡异的紫色,前尘旧事如紫,刹那之间便淹没了我。我浑身无力,手指颤抖,整个人几乎是悬在他有力的双手上,他的手指扣紧我的肩。很痛。那样毫不留情百无禁忌的疼痛,我已经有多久不曾经历。那样无法弥补的苦痛和甜蜜。
他的气息狂暴如风拂过我的脸颊。他的目光却是一双熟悉的刀刃,冰冷而明亮地剖蚀着我。
“沉香。”他的神情冷峻得恍若暴风雨前的满天流云。
“沉香。如果换成我是他,你也会这样做吗?你也会来阻止吗?”
我慢慢抬起头注视他的眼睛。他微微颤抖,声音突然嘶哑,“你为什么哭了?”
我哭了?我低下头,看见他的衣襟上溅落点点潮湿泪痕。是我的泪吗?我为什么要流泪呢?
是因为终于知道了了解了懂得了,这样一个自己将要递出的郑重答案吗?
眼泪的存在,是为了证明悲伤不过是一场幻觉。
我终于感觉到那一种温暖,在那迷乱而坚持的眼神深处。
“我不会。”我轻微而清楚地回答,“我不会阻止。
为了你的话。
我只会挡上去。”
程诺的手指突然收紧,我的肩撕裂般疼痛,可是下一秒,我的脸颊紧贴住他的胸膛,他紧紧地抱住了我,用那样一种紧迫得近乎绝望的姿势。
他喃喃地叫我,“沉香。沉香。”
我闭上眼睛。一切的黑暗和温暖。坚稳的怀抱。过往流年刹那间诡异而窒息的回归。我几乎被这种难以想象的巨大安全感和悸动淹没,沉溺,无法呼吸。
可是即使是窒息,也至少是在他的怀里。就是这样。黑暗深处,铺展着温暖而芳香的一切,我终于可以沉沉睡去。这一次不再有噩梦留连,这一次,我终于可以连梦都不必做。
有一个人已经是我梦中的所有。我不能拒绝也不肯拒绝。
我爱他。虽然我从来没有机会去证实。
我爱他。程诺。我今生难以停歇的黑暗和痛楚。我的伤痕。我缠绵不绝的美丽与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