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说无益。她的伤口已经刻在了身上。夺目而张扬。一如我额头上不可以轻易磨平的伤痕。不知道爱而要继续地爱。安然是这样的人。
可是我无法知道自己是或者不是。
回到宿舍楼下,突然见到闵白惨白的脸。她正同一个男子在台阶上撕扯纠缠,姿势激动得像只小兽。
我冲上去。站到他们之间,闵白一头扑在我身上,气喘吁吁,头发凌乱的样子,眼睛里是一种凄厉的紫色光彩。
安然迅速挡开那个男子。我从她身后看过去,那是个清瘦高挑的男人。漂亮的头发及肩,轮廓细致,脸色苍白,眼睛明亮,有几分隐晦忧悒的味道,像深海潜行的夜光鱼类。
他同样急促喘息着,凝视我身边的闵白,向她伸出一只手。
“跟我回去。”他说。
闵白死死地盯着他,忽然推开了我,踉踉跄跄地奔回楼里。他要追上去,却被安然拦住。
他一脸绝望地瞪着安然。
“本校学生会副主席,安然。”安然轻轻地说:“这位先生,借一步说话可好?”
她示意我回去看闵白。
我跑回寝室,闵白整个人瘫在床上,嘴唇发青,仿佛瞬间被抽干了血气。
婴红一张小脸绷的紧紧的,见我进来,随即道:“人全了,关上门。有事要谈。”
冼碧倒一杯热可可给闵白,扶着她喝下去,略见好些。
婴红把自己的一件大号粗线毛衣裹在闵白身上。
“早晚会闹到这一天的。”冼碧轻轻地说:“白,你不如去见他。”
我和婴红怔住,“你们从前认识?”
冼碧抿了抿嘴唇,“家里是世交。如此而已。”
婴红气得脸白,我忙拉住她,示意她按捺。
人家不愿说的事,苏艾晚不会强求。何必呢,我不是也有十分的秘密,不可告人。将心比心,我了解该怎么做。
而闵白却勉强地对婴红微笑,“红,还有苏,抱歉我和碧瞒了你们。”
我不语。
“方才那是我哥哥,闵丹青。他要我回去见我父亲。”
冼碧看着她,似乎要说什么又忍住。
“我不会回去。”她说。
“那么就不要回去。”婴红绷紧的脸瞬间放松,“你哥哥何必强人所难。”
闵白不语,突然之间泪如泉涌。她慢慢提起裤脚,我们看到她的义肢。她轻声道:“若不是因为他,我不至于如此。”
我们全神贯注地听着闵白的故事。
闵白的遭遇一如这个苍白的时代。这个时代,太多人活成了传奇或者悲剧,而闵白……或者还有我,很幸运地中奖成为后者的主角。
闵白的双亲在她年幼时就已离异,闵白随她母亲,而大她五岁的哥哥闵丹青则归了父亲,一双兄妹从此分离。
六岁那年,闵白随母亲远游避暑,与她父亲在同一座城市巧遇。
当时只十一岁的闵丹青偷偷跑去母亲下榻的酒店,带出了妹妹,想领她到父亲那里。
“当时还是小孩子。我只知道妈妈禁止我同哥哥和爸爸再保持联系。”闵白凄凉微笑。
“妈妈对爸爸实在是很怨很难原谅。若不是如此,她也不至于反对爸爸来探望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报复他的一种方式。可是当时我不过六岁,哪懂得这些。
那一天,天空出奇明丽,真正是清澈如水。我同丹青两个人走路到爸爸的地方。他们在郊外租了别墅,乘公车到站之后还要走一段路。
丹青开始只说是带我去玩,直至到了站他才告诉我是去见爸爸。我十分害怕,害怕妈妈知道后会生气,于是哭闹坚持要他送我回去。小孩子撒赖,懂得什么。一味同他胡缠,终于把他惹恼,索性丢下我一个人不理,径自回去。我在他身后边哭边追。”
闵白的声音突然颤抖,仿佛又回到多年之前那个明媚夏日,那个刻骨铭心时刻。
“我追上他,丹青不肯带我回去。我急起来便咬他抓打他。他一气之下说,我要是再不听话,就把我放在路上教车子碾扁。我哪听他那一套。小孩子耍赖起来不顾一切,硬是要他送回去,死活不肯同他去看爸爸。
丹青恼起来,把我推到一边自己回去。我跑过公路去追他缠住他,他一气之下把我推跌。”
婴红一张俏脸绷紧,脸色寒白。
“这时一辆车驶过来,我们两个在路中央纠缠,司机根本来不及避开。”
“就是这个样子。”闵白结束,“我颇算命大,只是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我不语,想起自己额头的伤痕。当日,呵,当日若是杨哥的车速再快几分,我也就不是今时的苏艾晚,投胎转世怕是都为时已晚。
“妈妈为了此事同爸爸几乎没闹上法庭。”闵白冷笑,“妈说爸刻意想这么毒的法子来报复她,不留余地。
事实究竟如何。我不知道。谁知道呢?知不知道,我都已经是这个样子。
而丹青,他倒好像对不起我一样,成年累月死缠着我不放。呵呵,现在来做什么?什么都晚了,他又不是不知道。”
闵白口气犹有恨意。
我们不好再说什么,只有怏怏作罢。
靳夕又来找我,也不知他仗着什么如此放肆。他找我出去散步,买一袋爆米花,两个人嚼着无所事事地压马路。
他哼王菲的《催眠》,“一二三岁,四五六岁……”
我笑,不说话。
他不逼我说话,只是要我同他两个人在一起。这小子,我终于明白他用心诡谲。两个人出双入对,教别人看了不生误会也难。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好家伙,他倒打的这门算盘,我好气又好笑。
靳夕问我,“闵白有没有男友?”
我看他一眼,“有兴趣?我立刻替你约她。”
靳夕咬着牙盯我,气急败坏的样子。我笑。
他忽然道:“真想吻你。”
我教他吓得脸色一变,于是他达到目的,得意地哈哈大笑。
我真想踢他一脚。
“我同寝的老都对她有意思。”靳夕解释,“都城,和闵白同一个学院的。他给闵白送过好几次花,还被你们寝室不知哪位小姐骗到楼下等了半个多钟头。”
我作恍然大悟状,心里暗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靳夕没头没脑地说。我听了大笑,说:“他要你来撮合?”
靳夕嘿嘿地笑,“有何不可?更有机会接近某个人,名正言顺。”
我不理他。
靳夕牵我的手,我没有拒绝。他用拇指和食指圈住我的手腕,摇头,“你也瘦的够可以的。”
“拜托你尽量发掘我的缺点。”我笑说:“相信我,靳夕,你会对我很失望很失望的。”
他不服气地握紧我的手,态度比从前冷静许多。不再为这样挑衅同我斗嘴,说实话我很是失望。
靳夕,你是真的想和我在一起吗?失望是必然的,而绝望是我并不想贡献给你的唯一结局。
如果你还是这样坚持。这样的青春年少,眉开眼笑,繁花似锦,有那么多人不肯定下心来想象明天。这样的时代,我们往往会为自己曾经的和未来的追求与拥有付出千疮百孔的代价。你知道吗?你真的懂得吗?而我,我已经付出太多了啊。
他不会知道。
第四章
安然打电话来叫我出去喝茶。这个聪俊女子,我想知道她又在玩什么花样。
见到她,我问,“闵丹青的事究竟如何?”她却只是淡淡微笑,不回答我,随后却没头没脑地说一句,“她很会拉京胡。”
“啊?”我莫名其妙。
“看你的了,苏艾晚。”安然潇洒地起身,顺手拿起账单。她俯视着我,笑容狡黠静美。
“想知道闵丹青的事?”
我傻瓜一样点头,觉得有一点点不对劲。
“一个星期后召开全校迎新晚会。你想办法要闵白上台。这件事若是成功,我自然告诉你你想要知道的一切。”
我笑起来,“我怎么有一点被利用的感觉。”
安然大笑,“聪明的小孩。看你的本事了。”
我深知要说服闵白并不是容易的事,所以我拉了婴红帮忙。迎新晚会上有她的节目,代表文学院出场。毫无疑问,她正是热辣劲舞的灵魂人物。
闵白毫不迟疑地拒绝。我微笑。这正在意料之中。婴红言辞宛转地同她兜着圈子,舌粲莲花。闵白却是老样子冷若冰霜。
我突然想起靳夕托我的事,随口道:“对了,都城兄对白有意,”
婴红一声尖叫,雀跃。
闵白却一脸茫然,“谁?”她问。
我叹气,然后禁不住大笑。
再同靳夕出去时,告诉了他闵白的反应。靳夕叹气。
“她真的对他毫无印象?”
“真的。”我忍不住笑。
靳夕愁眉苦脸,“艾晚,你知道我们寝的进门暗号是什么?”
我洗耳恭听。
“敲三下门。门里人说,‘闵白,老都喜欢你。’门外人要答,‘闵白,老都确实喜欢你。’”
我瞪着他半晌,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
靳夕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你们女孩子就是这个样子,根本无视我们的自尊。”
我作惊讶状,“喔呀,哪个不识时务的敢无视我们靳大班长的自尊?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才是。”
靳夕定定地看着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想笑,突然发觉不对劲,刚想逃,他已经一把抓住我,他力气大过我太多,我死活挣不开。他在手上呵了呵,飞快地呵我的痒,我笑得蹲在地上缩成一团。他犹不肯放过我,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他这才住手拉我起来。
“瞧,笑了。”靳夕轻快地说,注视着我,“笑起来多美。”
我怔怔地,突然心头一阵难过,眼泪还没擦干,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飞快地转过身去。靳夕却一把拉住我,用力把我面对面转向他。我努力地挣脱,他不放手。我满脸都是泪水,一身狼狈。
靳夕凝视着我,伸出手慢慢地替我擦泪。温暖而干燥的掌心,轻柔的动作。我的泪益发止不住。
他低声问我,“如果现在我抱抱你,你会不会生气?”
我一言不发。多久了?或者是永远,我从来不曾回答过这样的问题。那个人是不会这样问我的,永远不会。他不需要这样的问题。
然后靳夕轻轻地把我拥进了怀里。我的脸摩擦着他的衣衫,脸颊浮起轻细刺痛,也许是因为泪水的潮湿,也许因为不该,我根本就不该这样做,我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
但我实在奢望这一刻的温暖和平安。天晓得我已经渴望了多久,天知道我已经寂寞了多久,寒冷了多久。而靳夕,他让我不能拒绝。
他叫我的名字,只叫我的名字,“艾晚。”
他说:“艾晚,同我在一起吧。拜托你不要再这样孤孤单单地躲闪下去,不要再枉费你自己。你不过只有十九岁而已。”
我只是在他怀里虚弱地流泪,泪水沾湿他的胸口。我的长发散乱缠绕在他身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撑起身子,对着他的眼睛清楚地说:“不要逼我对你说出晚安。靳夕。
拜托你。”
我转身离去。他并没有追上来,只是在我身后黯然地问,“为什么是晚安?”
我停步,轻声回答。
“因为像我这样的人,只在快乐的时候才讲出‘再见’。”
因为再见是真正的承诺,一诺千金,我并不是承担得起这种美好的人。我没有资格,更没有信心。
靳夕猛地踢起什么,有沉重的撞击声证明他的气恼。他有理由发怒的。什么都没有的人,失落一切的人,是我。只是我。
这是命中注定。
迎新晚会日益临近,我安之若素。婴红催促我说服闵白,我笑。她若是当真不情愿,我为什么要为了自己一点好奇而强人所难。
夜深,我们四个洗过澡之后坐在自己的床上聊天。
我习惯性地抚摸自己半湿的长发,带着倦意浮想联翩。
闵白突然问我,“苏,你喜欢哪首曲子?”
我精神一振,看向她,不假思索地说:“《夜深沉》。”
闵白的脸色是苍白而镇定的。她裹着一件宽大的灰色睡袍,优雅地坐在那里,轻声说:“好。我答应你。我就拉这首曲子。”
我淡然一笑。
要闵白这样的人做事,唯一要讲的大概只是机缘,而非能力。四年来我明白太多从前一无所知的道理,这不过是其中一点。把握一些稍纵即逝的机会,把自己的气息探入对方心隙中某一丝温柔而脆弱的部分,刹那的交集,往往就可以决断全局。
但这大部分时候要靠运气。
晚会当晚我陪婴红和闵白去了后台,替她们化妆做造型。婴红死活非要我来不可,我没办法。
在后台我一眼看到靳夕,顿时明白一切。我狠狠白了婴红一眼,她偷偷地笑,来不及同她算账,我转身就逃。靳夕却已经看到了我,大步走过来,一边叫我名字,我只好硬着头皮停步。
他站在我面前。今夜他穿一身黑色礼服,十分俊帅清扬。不少女孩子已经看得呆住。不能不承认,他真的是惹人喜爱的。
他若无其事地看着我,“你来了。”
我笑,“好久不见。”
“你有节目?”
我指指婴红,“陪同学来的。”
他点头。我有点好奇,“你在这里……”
“我做主持。”他轻描淡写地说。我有一点点惊讶,随即镇定,点点头说:“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