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紫衣卫和空悟转世怎么也会在这里?
她默默思索时,陆清川道,“千刀,给世子喂点水。”
崔千刀嘻嘻扯下宁怀玉口中的棉布,手中的水囊对准了宁怀玉的嘴。
“诶呦,您可小心点,出了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
他们紫衣卫此前赶到朔北城,就是为了捉回逃到朔北城的荣王世子。
没想到这个荣王世子深藏不漏,朔北城一战竟然旗开得胜,吓得北狄人又缩回了瀚州。
当然让北狄人退兵的直接缘由是那日朔北城战场上天降异人,而皇帝已经颁下诏令,称大黎乃天命所归,即将于太庙告慰先祖。
崔千刀收回了水囊,没再堵住宁怀玉的嘴,谁让这个世子被绑了之后就一直对他们都督破口大骂。他继续道,“您呀,这回玉都的路上可再不能出了其他差错。”
水渍在唇角滴滴答答,宁怀玉恶狠狠地瞪了崔千刀一眼。
而罪魁祸首陆清川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他用刀尖挑起了一根柴火扔进篝火中,“噼啪噼啪”作响。
宁怀玉扭扭身子,重新别过头,趁他人不注意时向黑暗里的舟月眨眨眼。
他用口型说,“仙女妹妹,我知道,朔北城也是你。”
这样啊,那就没有再隐藏的必要。
舟月从阴影处现身,她右手捏诀,破庙里的众人除了宁怀玉和陆清川都陷入昏睡。
“你怎么在这里?”舟月看向篝火边神情不变的紫衣青年。
陆清川苍白的脸闪现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他依然在摆弄篝火,声音平淡,“你们在朔北城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连陛下都知道了,我怎么可能不在。”
他的用语是“你们”,他知道朔风也在这里。
但陆清川并没有选择来抓捕他们。
宁怀玉见舟月没有先问自己,瘪瘪嘴,“怎么先不问我?”
“……白七?”舟月试探开口,她方才听见了旁人唤他“世子”。
舟月想,白七应当是一个隐藏了真实身份的人。
宁怀玉本想挠挠头,但双手却被牢牢捆住。他面色一僵,继而假装展颜一笑,幽怨地瞟了瞟陆清川。
“仙女妹妹,别叫我什么世子,我是宁怀玉。”
这算是互通姓名吧。
于是舟月也弯眼一笑,“舟月,我的名字。”
余光看向陆清川,但紫衣青年没有丝毫反应。她心中微微遗憾,空悟是真的记不得她了。
场面一时寂静起来。
宁怀玉尴尬地轻咳,热络捧场道,“真是一个好名字。果然果然,我在梦里就想什么名字才能够配上你,这个名字真好。”
“梦?”舟月有些疑惑。
她从来没有施展过入梦之术,更何况对象是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凡人。
宁怀玉嘿嘿一笑,高兴道,“是啊,在梦里我就知道你是一个仙女。”他嘴角忽而向下撇,表情变得苦哈哈,“可梦里除了一句话,别的你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
“什么话?”
宁怀玉不假思索道,“你说,连璧,交出那枚勾玉。”
……
舟月沉默了。
不论是连璧还是勾玉,都让她感到意料之外的震惊。
她确实曾有一位“故人”名唤连璧。
两百年前,舟月意外得知有一枚勾玉落入了魔界连璧魔君之手。那是她第一次下山,直奔魔界的九重魔窟,就是为了从连璧魔君手中取回这枚勾玉。
两枚勾玉的力量,足以大大挫伤邪灵的力量。
然而,连璧魔君被她用寂华剑打得半死也不肯交出那枚勾玉,重伤之下还是用了遁术逃走。
最后,这唯一一枚在六界还留下明确踪迹的勾玉就此不知所踪。
但今日,宁怀玉的梦几乎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就是两百年前失踪的连璧魔君。
舟月眉头紧皱。
但这怎么可能呢?连璧当时元神几乎溃散而亡,而魔修也根本不可能有转世轮回。
宁怀玉还在洋洋洒洒地说,“连璧是谁我不知道,勾玉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不过啊,我前世可能也和舟月你一样是仙人来着。”宁怀玉语气得意,他摇头晃脑道,“怀玉怀玉,国师说过我是含玉出生,所以是大黎天降祥瑞……”
陆清川凉凉地瞥了宁怀玉一眼,总结道,“你的话太多。”
这人的话确实有些多,怪不得——
舟月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陆清川。
如果让空悟得知自己曾和连璧魔君如此交情,想必一定会以头抢地,抚额直呼“罪过罪过”。
“什么样的玉呢?”舟月伸出手掌,掌心握着一块红色玉玦,“是这样子的吗?”
如果宁怀玉当真是连璧转世,那么他携带的那块玉极有可能就是勾玉。
宁怀玉睁大了眼睛,食指点点玉玦,“就是这块玉,不过我的那块玉是黄色的,被国师拿走进献给陛下了。”
“看来,我们要一起同去玉都了。”陆清川含笑道。
清风急掠,一道凛然剑气割碎了陆清川的紫袍,逼得他连连后退几步。
破庙之外,玄衣少年踏风而来。
朔风的剑尖直指陆清川,他站在舟月身边冷冷道,“我和她,没有你们。”
第41章 玉都事
针锋相对。
陆清川没有生气, 反而勾起唇角,但他的表情也许因为长期木然而显得僵硬。
“你啊……”陆清川握住少年似乎要戳进自己胸膛的剑尖,哈哈一笑, 苍白阴郁的面容也显得些许清朗,他道, “你应该知道的, 我姓陆。怎么, 想好要如何杀了我吗?”
朔风的剑尖真的往陆清川心口送了送, 青年的紫袍氤氲出一片淋淋血色。
但陆清川并没有格挡, 他鲜少露出这般感到有趣的神色, 仿佛觉得这只是件极有意思的事情。
他在想,如果是阿朔要杀他,那真的再好不过了。
看到陆清川哈哈大笑,宁怀玉满脸惊悚,“姓陆的, 你疯了?”
“朔风!”舟月伸手握住了银白色的锋利剑刃。
她向朔风摇摇头, 神识传音, “他暂时还不能死。”
寂华剑从剑尖到剑柄渐渐消溶在茫茫月色里。
朔风收回了手,掌心握紧成拳垂在身侧。他背过身,倚在破庙的门框。
舟月望向宁怀玉, 指尖轻点,绳结解开,宁怀玉从散乱的绳索中跳了出来。
“你说的那枚勾玉,现在究竟在哪里?”
宁怀玉的眼珠转了转, 他躲到舟月身后, 又瞟瞟陆清川的神色。
于是凑近少女的耳垂, 压低声音道, “陛下让国师保管那块玉。国师这个人,住在宫里的摘星台。他一天到晚神龙不见尾的,说是给陛下炼天地长寿丹。除了陛下,很少有人能够见到他。”
舟月注意到一旁朔风越来越沉郁的神色,她想了想还是说,“我和朔风可以直接去皇宫找国师。”
“这肯定不行。”宁怀玉摆摆手,“我知道仙女妹妹你不是常人。但摘星台这个地方,如果没有皇帝和国师的首肯,贸然进去绝对是要死人的。”
他怕舟月不信,又急急解释道,“以前我进宫,差点跑进去过。虽然临脚一门被宫人拽了出来,还挨了陛下一顿板子。”
提及窘事,宁怀玉讪讪一笑,神色又忽而肃然,“但我还是发现了一些事情的,后来我就对摘星台退避三舍了。那暗门下面,有个祭坛似的玩意儿,好多小道童被开膛破肚躺在里面,后来我就晕倒被送出去了。”
小道童?那么死去的应当都是年龄不大的孩子,孩儿河里被摄魂而死的也是孩子。
舟月记得归鹤元真的师父之死,也有这个所谓国师的手笔。
她在心中思量,如果在朔北城遇见的灰袍老人是千面道人之弟千影道人,而千影也正是在孩儿河布下秘境的人,那么这个国师恐怕与千影关系匪浅。千影的“茧”是他金蝉脱壳的假死秘法,很有可能这个国师就是千影本人。
“如果你们想去玉都,陛下也会很乐意的。”陆清川淡淡道。
能够得到仙人点化从而长生不老,这是每个帝王梦寐以求的事。
陆清川继续说,“这样,神剑就不会再是你们的麻烦了,这只是陛下送给仙人小小的礼物。”
舟月看了一眼朔风的神色。
少年终于转过身,他直视陆清川的双眼,露出稍纵即逝的冰冷笑意,“好啊,那我们去面圣。”
陆清川也微笑,“我带你们去面圣。”
*
千里之外的玉都太极殿,皇帝收到紫衣卫的传信。
皇帝年过花甲,两鬓斑白,脸上皱纹深深,只有一双眼目光如炬。他双眉紧皱,殿内服侍的宫人吓得不自觉低了头。
“哈哈哈,这个陆清川。”皇帝忽而大笑,“这件事做得好啊。”
陛下的话里可没有半点喜意。
宫人们彼此交换眼色,皇帝向来喜怒不定,这到底是做得好还是做得不好呢?
“陛下,您应该开心。”穿着云纹道袍的中年人推开殿门走了进来,他生得长须细眉,手拿拂尘,一派仙风道骨。
国师似乎察觉到了宫人们瑟瑟发抖的情态,他于是一挥拂尘遣退宫人。
这是皇帝予他的特权,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宫人们都露出感激的笑,只有年纪小的好奇地抬头,在想,国师怎么又年轻了这么多呢?
皇帝收起信笺,看到国师,笑道,“国师,你来了啊。”
人老了,眼睛就不好用了。
国师慢慢走近,中年人的模样在皇帝眼里逐渐清晰。
皇帝站起身,露出喜色,“这丹药真的如此有用?”
“陛下,您请看。”
国师从袖口掏出一个锦盒,盒子打开,黄布里包着一颗大如东珠的褐色丹丸。
他向皇帝恭敬地呈上锦盒。
皇帝急忙抓起丹丸倒进了嘴里,狼吞虎咽。这丸药太大,很难挤进皇帝的喉咙。皇帝的脸涨得通红,不断咳出“嗬嗬”声,他一把拽过国师的手倒在榻上,眼睛瞪得圆如铜铃。
国师绕过御案,不紧不慢地服侍皇帝坐下,给他抚背顺气。
“陛下,您慢点。”
咽下丹丸的皇帝面色立刻红润起来,他两鬓的白发重新变得乌黑,连脸上的皱纹也淡去几分。
“您看。”国师从御案上取来铜镜。
铜镜里的皇帝精神矍铄,一夕之间容光焕发,仿佛只是不惑之年。
皇帝连说三个“好”字,拊掌大笑,向国师问,“爱卿想要什么赏赐?”
国师跪下躬身,“微臣想请陛下邀那二位在朔北城现身的仙人入宫。”
皇帝轻轻摩挲着大拇指的玉扳指,神情莫辨。
“陛下,天地长寿丹还需这两位仙人的襄助。”国师又道。
“朕最不喜挟功之人。”皇帝叹了一声,俯视着跪下的中年道人。
功高震主,这是大忌。
国师抬起头,面容平静,“陛下,您只是被刘禧这等奸佞弄权蒙蔽。如今,真相大白,您会还凌家一个清白。而这位凌家小公子来玉都谢皇恩浩荡,也是天意。”
“朕就是天意。”皇帝烦躁地摆手,“罢了,国师先退下吧,容朕再想想。”
国师慢悠悠地转身,准备退出内殿。
快要合上殿门时,他听到皇帝的声音,“天地长寿丹还需要多久能炼成?”
国师微微一笑,答道,“如果能有那二位仙人帮助,最多还需七日。”
“这样啊。”皇帝默了默,“……那朕就封这个凌家小子做我大梁的武威将军,也算全了凌家一片赤胆忠心。”
“陛下英明。”
国师再次跪拜行礼,悄悄合上了殿门。
昏暗的内殿,皇帝正重新拿起铜镜,仔细端详着镜里自己的面容。
从太极殿向摘星台,不过一道长廊的距离。
国师走在路上,向路过的宫人微笑颔首。
宫人们也笑着低下了头。
在这皇宫里,国师是最好脾气的人,因此宫人们都乐意找门路去摘星台服侍。大家听说这位国师送了不少七八岁的小宫女和小内监在摘星台内学道,实在有天赋不够的孩子也被国师送出了宫廷谋生。
大家都很敬仰这位国师。
摘星台就建在宫内垂银湖畔。
国师悠悠走上了廊桥,他垂眼,看到湖心隐约的一点血色,于是伸手拂去。
夕阳中的湖水重新变得清澈,映出国师细眉长须的脸。
他在笑,寂华仙子可千万不要让他失望啊。
*
暮色里,积玉大道的商铺已经合上了门,明明是都城却人烟稀少得恍如郊野。
原因是早有人望风得知紫衣卫已经回京,百姓们都很惧怕这种场面。
马蹄阵阵,银甲铿锵,紫衣卫卫队正护送一辆马车进了都督府。
后院马厩,两个披着黑袍的人下了马车。
正是舟月和朔风。
陆清川在前面引路,他的语气平静无波,“我想,你应该想见一个人。”
这个“你”是谁,不言而喻。
舟月侧眸,发觉朔风正在出神,他的手中只是紧紧握住了寂华剑的剑柄。
仿佛只有这样能够带给他一丝安全感。
连廊内侍立的仆妇们默默注视着他们走进了正屋。
昏暗的屋子里一盏烛光点亮又摇曳。
“你回来了啊?”一只苍老的手掀开青色帘帐,气若游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