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 舟月在心里默默同故人告别。
她扭头, 弯弯眼睛, 向朔风展颜一笑,“我们走吧。这一次,是真的可以回家了。”
她一直都记得他们说好要一起回家。
本来一直把身体藏进墙角阴影的朔风也重新迈步出来,两扇殿门泄出一地微光。
微光里,少年的眉眼柔软,他也道,“我们走吧。”
……
空旷的明月殿内,倒在龙椅上的宁怀玉悠然转醒,他环视一圈,愣然开口,“这就走了?”
“是啊,陛下。”陆清川侍立玉案下首,像从前每个向皇帝复命的夜晚一样答道。
“你——”
别这么叫我。
宁怀玉的眉心皱成团,他想说,别这么叫我。
对于皇帝,他轻蔑、厌恶,实在说不上喜欢,更别提想坐在这个位置上。
但陆清川依然低垂着眼,再唤一声“陛下”。
木已成舟,一切都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宁怀玉突然在龙椅上懈力,四肢摊开。但他很快又重新直起脊背,再没有从前玩世不恭的神色,他朝陆清川问,“什么事?”
“我也想要陛下的一个承诺。”陆清川道。
都向他来讨承诺,他是什么菩萨,每一个人的心愿都要答应?
但宁怀玉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要什么承诺?”
*
斗转星移,青峰山长久的寂静又被打破。
谷底中心的青树下,一只雀鸟从枝头上跃起,日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将大长老的脸照得喜气又红润。
“如今看来,仙子真的完成了对我族的承诺。”
躲在舟月身后的阿狸一下蹦出来,她故意做出生气的表情,“爷爷,那我呢?”
“这一趟去凡间游历,阿狸也变得很厉害。”大长老哈哈大笑,俯下身,伸出双臂,将阿狸抱起转了一个圈。
女孩子的衣裙如花绽放,阿狸的笑声银铃般响起,她淘气地伸出手指揪了揪大长老的白须。
大长老假装哎呦哎呦了几声,抹了抹胡子,也趁机抹了抹脸。
舟月看到大长老狭长的眼里漫过水色,他的嘴唇连带着白须一起颤抖。
他吞吐片刻,终于问,“什么时候可以重铸天梯?”
“现在就可以。”舟月微笑。
她摊开手掌,素白的掌心卧着三枚颜色不同的勾玉。
每块勾玉的轮廓都很不平整,但此刻拼合在一起,不平整的轮廓渐渐消溶。三枚勾玉如同三颗小水珠,朝掌心的凹陷处流淌融合。这汇聚成的一颗水珠逐渐变得巨大,急速冲向云霄,将稀薄的云层戳出一个豁口,而其中青色、红色和黄色的辉光交织,最后变成一道通天光柱。
光柱四周,云层不断剧烈翻涌、压低,天和地的界限仿佛也在渐渐拉近。
从青峰山山顶抬头仰望,天穹尽处甚至出现了一座模糊的琼台玉宇。
但这并不是海市蜃楼、梦幻泡影。
“那是……”大长老激动得声音发颤。
舟月解释道,“仙界飞仙台。”
登仙台,这是一个曾只存在他们青峰山狐族只曾耳闻过的传说里。
族中最长的长辈说过,凡间里只有飞升成仙,才会有到飞仙台的机会。
钟声从光柱之内敲响回荡,风声乍起。狂风将青峰山的山林吹得东倒西歪,一层层叶片和枯枝从山顶开始下坠。但鸟雀般的活物却没有逃离,反而悄悄注视着那道将青峰山和云端连接在一起的光柱。
它们的灵智虽然浅薄,但兽性依然能意识到,这是一次巨大的蜕变机遇。
鸟兽们蜂拥着向光柱撞去,但依然被牢牢阻挡在光柱之外。它们呜咽着在四周徘徊,即使失败多次,还是一副跃跃欲试。
“只有身上有灵力,才能通过天梯。”
舟月右手一样,一道柔风在光柱四周形成阻挡。
她率先踏进光柱,一级半透明的银白色阶梯在脚下浮现,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阶梯向天空盘旋延伸,直至那座恍若虚无缥缈的琼楼玉宇。
站在天梯上,更能听到从登仙台传来的熟悉钟声。
舟月闭上眼,向身后的朔风伸出一只手,莞尔笑道,“朔风,你随我来。”
少女的眼睛清亮,而素白的手掌如温润暖玉。
朔风先伸出一根手指,然后慢慢把整个手心覆上去。
他的手只是微微用力一握,就轻松扣住舟月的手。
咚,咚咚——
那颗心脏好像跳得更快了一些。
舟月心中有些茫然。她也曾有过心脏,但清荷仙子玩笑说那是一颗和凌雪剑尊一样的石头心脏,她从未有过如此可以称作是剧烈的情绪。
她想了想,犹犹豫豫地问,“朔风,你这是怎么了?”
她以为朔风已经打消了那些不应该属于她的真心。
但朔风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她没有拒绝他。
少年的眼里都是笑意,亮晶晶一片,连唇边的两颗小虎牙也仿佛在闪光。
他说,“没什么,我只是很开心。”
这样好像也可以理解。
舟月恍然点了点头,她飞身在前,牵住朔风的手,向飞仙台踏步而去。
少年少女的身影渐渐变作天边的两道流光。
大长老不再迟疑,他举起手中的木杖,仰头放声道,“随我来!”
老人的脊背慢慢弯下,白须白眉从脸部开始覆盖全身,长袍下又钻出四条狐尾。
他现出了狐妖原形。
大长老跟随在舟月和朔风身后,也踏上了天梯。
那一级银阶光芒大盛,波纹荡漾,将大长老托去更高处。
“快来!”
青峰山众狐心头大震,纷纷呜呜嚎叫,一只又一只年龄不同、颜色各异的狐狸从四面八方奔来,涌向天梯。
“蕴香姐姐,你不走吗?”一只小狐狸还窝在红衣女子裙边,不肯走。
蕴香摸了摸小狐狸油光水滑的皮毛,温声道,“阿狸,我就先不走了。天梯已重铸,上界和下界灵气流通,于修行上也不会再有阻碍。再者说,族中有些不愿回到上界的长辈也需有人照顾,我已经向大长老请命留下了。”
她又笑道,“而且,青峰山也是我们的家,也需要有人留下保护我们的家啊。”
阿狸的眼睛泛上晶莹泪意,她知道为什么蕴香不肯走。
冬去春来,她还是要固执地等那一个人。
“对了,这个留给你。”蕴香的额头浮现朱纹,她手心一拍,把三息镜送入阿狸的灵台,“这本就是涂山的秘宝。有这个,涂山也不会否认我们是他们的族人。阿狸,上界的青峰山族人,以后就交给你啦。”
这一句嘱托,阿狸牢牢记在心里,她郑重地点点头。
“时候不早了,你快去吧。”蕴香双手结印,地上的落叶簌簌飞起,结成一张飞毯,将阿狸柔柔送向光柱内的天梯。
阿狸蜷缩在飞叶毯上,向留在原地的蕴香摇了摇小爪子。
天地之间,光柱迟迟还未消散。
这一日的异象,自然也惊动了在玉都举办登基大典的新皇。
宁怀玉一身明黄龙袍,他看到那道光柱,心脏疯狂地跳动。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肯定和舟月与朔风有关,可他再没有办法像从前一样不管不顾地奔去。
周围的大臣都在说讨巧话,连本还在忿忿新皇夺位不正的人也悄悄噤声。
“陛下乃天命所归!”
“天降祥瑞,我大梁收复失地指日可待啊。”
宁怀玉面色一冷,“崔千刀!”
小麦肤色的年轻人不再是千户,他成了新任紫衣卫都督,换了一身更为华贵的紫袍。
崔千刀应了声“陛下”,果断拔刀,向祭台下的大臣扫视一圈。
登基大典的明处暗处,都是紫衣卫的人马,跪拜低头的大臣们瑟瑟发抖。
送走了一个陆阎王,又来了一个新阎王。
宁怀玉盯住崔千刀和那人熟悉的骇人气势,有些发愣。
谁能想到,杀人不眨眼的陆清川竟然去做秃驴和尚了呢?
崔千刀觑了一眼宁怀玉的神色,发现他正出神地遥望京郊。
那是归元寺的方向。
……
归元寺,晚钟敲响。
“空悟,今日的晚课做了么?”年长的僧人放下扫帚,在大雄宝殿门外问。
陆清川“嗯”了一声,他穿着破旧的灰白僧袍,仰头望向宝相庄严的佛像。
佛有悲悯的一双眼,在注视人间,见证人世变迁、生死寂灭。
而方丈为他取法号“空悟”,意即刹那了然,幡然醒悟。
大雄宝殿外,师兄又在唤他了。
空悟低下头,摩挲腕间的念珠,合起手掌低声道,“阿弥陀佛。”
第47章 见家人
缥缈云海之上, 隐隐露出灵山石礁。两只鸾鸟一前一后环绕在礁石边,发出清脆的啼鸣。它们金色的尾羽极长,不断牵引夕霞, 灵巧地穿梭在云彩和飞瀑之间,最后将漫烂霞光笼罩在最高的一座灵山山顶的白玉台。
这座白玉台以一块巨大的寒玉凿成, 鬼斧神工, 而东南西北各有四道廊柱, 柱身和拱顶都镌刻着一幅幅上古神话的片段刻雕, 上面讲述天尊于洪荒之中开天辟地、传道授法、拯救苍生的种种先迹。
这就是存在仙界千百年有余的飞仙台, 每当有凡人从下界修道飞升, 都会于飞仙台中心的灵泉处用泉水洗涤浑身筋脉,然后正式踏入仙界。
然而,天梯断绝后,飞仙台已经几百年再无人登临,更别提闹出如此大的阵仗。
飞仙台靠南方的廊柱下有一座金架, 金架上悬挂一顶古老的青铜钟, 正是这顶钟正在不停地摇晃敲动, 并散发出璀璨金光。绵绵不绝的钟声在罕无人烟的飞仙台回响,甚至将飞仙台外的磅礴云海撼动翻涌起来。
这是预示有人飞升的悟道钟,钟声越响, 说明来者修为越高。
盘旋在飞仙台上空的两只鸾鸟慢慢降落,化作外貌都是眉心有一点火红朱砂的童子,他们是被仙盟打发驻扎在飞仙台的灵使。
扎着两个羊角小辫的女童先满脸狐疑地在悟道钟边走来走去,左看右看。她伸出食指指飞仙台的玉阶, 那里并没有人上来。
“悟道钟年老失修, 难道是坏了?”
“我们在这儿守几百年了, 从来没见过这种异象。绯绯, 我们要不要上报仙盟?”另外一个男童表情严肃,他眉头紧皱,嘴角绷得紧紧的,已经有了几分小大人的模样。
绯绯轻轻“咦”了一声,她摸摸悟道钟,青铜钟的表面竟也在激烈的嗡鸣,上面的仙人浮雕仿佛活了过来,在钟面上不断腾云驾雾,还有凶兽浮雕向她露出獠牙。
绯绯吓了一跳,连忙拍拍自己的胸脯。她叹了一口气,转头对松松道,“玄冥之界的事已经闹得仙盟不可开交了,几大仙门都派出了大量人马去镇守界门。如今连飞仙台的各大宗门驻地都靠我们两个看守了,哪还有修士有时间能过来查探这种小事?”
松松突然睁大了眼睛,却向绯绯问,“寂华仙子?”
“寂华仙子?”绯绯一愣,她冲松松翻了一个白眼,叉着腰气道,“寂华仙子早就在玄冥之界生死不知几百年了。灵华宗的小鸾和我悄悄说,她八成早就陨落了。怎么,松松你以前受过寂华仙子的恩惠,还觉得她会变成鬼来我们飞仙台?”
松松总是这样一副憨头憨脑的样子,绯绯在心里长吁短叹,但没办法,谁叫他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同族呢?
但松松的脸涨得更加通红,他伸出一根哆哆嗦嗦的手指,胸脯剧烈地起伏,呼吸急促。
他又喊,这次不是问句,“寂华仙子!”
绯绯本来想抓住松松伸过来指指点点的手指,却被他一推,蓦的转了个身。
飞仙台的玉阶下,竟然最先登上来一个仙子!
她的样子,眉峰两点红,清丽面容再熟悉不过。
绯绯有些慌神,这真的是寂华仙子!
“我等见过寂华仙子。”绯绯脑子转得飞快,她一把拽过还迷迷瞪瞪的松松,两人扑通跪下。
他们只是名不见传的小灵使,纵然寂华仙子曾救过他们的性命,大概也早就忘了吧。
“我记得,你们一个是绯绯,一个是松松。”
舟月引来两缕清风,扶起面前两个小童子。
这两只鸾鸟曾误入灵华宗的封山大阵,受了重伤,幸好当日是她值守,把他们带回了清荷仙子的洞府修养。
原来他们还记得她。
松松的眼睛里满是崇敬,他上前一步,忽略绯绯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结结巴巴说,“原来……原来您还记得我们啊。”
站在一边的绯绯忽而道,“您不是在玄冥之界吗?怎么会到飞仙台?”她的小脸一下变得煞白,“难道仙盟没有镇守住界门,那个东西已经跑出来了?”
仙盟已经派人去界门镇守了?邪灵的力量已经恢复这么多,马上就要冲破玄冥之界的封印了吗?
看来她的金身可能已经破碎了。
舟月垂眸,眉尖轻颦,神色有些忧虑。但她想到朔风就在身后,又悄悄舒展面容。
“绯绯松松,你们能带我们去灵华宗的驻地吗?”
绯绯迟疑地点点头,但她很快从舟月的话里回过味来,“你们?”
舟月点点头,“是啊,我们。”
她半侧身体,挥手将云层拨开,银白色的天梯彻底暴露在松松和绯绯眼前。
两个小童子都瞪大了眼。
天梯修好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从天梯上最先跳到飞仙台边缘的是一个玄衣少年,他的高马尾和袍角都在飞扬,看起来潇洒又恣意,但最令人瞩目的是清俊面容上那一双黝黑剔透的眼。
他一看到寂华仙子就在笑,会露出两颗可可爱爱的小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