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来吧,地上太冷了。”他伸出手递到她面前。
她犹豫半会儿还是搭上了他的手。
远处路灯渐渐亮起,明黄的灯光让她能够看清楚男人的脸孔。他很年轻,没有她想像的肃杀之气,除却他身上的衣服,他就似是普通人。
“谢谢你。”
“周日早上,”他把帽子重新戴上,再次勾起唇角,懒懒地道:“巴黎圣母院,如果你真的想认识德国人。”
她还未来得及揣摩他的意思,便又听他道:“那么再见了,美丽的小姐。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再遇。”
闲散的身影再次变得挺拔,朝她抿唇一笑后便转身离开。
安德娅不自觉地松出一口气,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低头看去,左手拿着蛋糕,右手攥着帕子,怪异十分。
这些东西都不应该属于她,然而她都收下了。是否从这一刻起她就成为了那些女孩呢?那些忘记国恨家仇投向德国人怀抱的女孩;那些在大街上与敌人打情骂俏的女孩;那些利用自己姿色获取便利的女孩;那些被街巷妇人称作妓|女|婊|子不知羞耻的女孩;那些妈妈唾弃鄙视的女孩;那些玛丽安不屑于谈论的女孩。
可是明明她并没有忘记那些耻辱啊,本来就是法国放弃他们,将耻辱安在他们头上,再做什么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况且她也不是为了过上好生活才踏进咖啡店,她只是为了生存。她也没有做什么,只是恰巧有人送她一块蛋糕而已,但是为什么她现在会这么难受?为什么她总觉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可以选择,又有谁想做那些女孩?
阿黛尔早就不见踪影,她只能像是失了魂般在巴黎大街上游荡。
她走过几条很长很长的路,又绕了许久圈子,终于找到熟悉的小道。越过半人高的草丛,跨过小树林,眼前是艾利诺曾经带她来过的小草地。
四周静谧无人,地上铺满白皑皑的碎雪,她不管不顾地坐在地上,衣摆和裙末很快便再次被沾湿。
寒风凛冽,蛋糕却很甜很甜。
安德娅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尤如品尝美酒佳肴般。
她终究还是如此无用,吃下蛋糕填饱饿了一整天的肚子。她也终究懒惰自私,自己吃完了全部,没给妈妈和玛丽安留一口,因为她找不到籍口,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今天已经很累了,就容许她自私一次吧。
空荡荡的纸袋被叠好后重新塞进口袋,她揉着发麻的双腿走到河畔,轻轻用手肘撞破河面脆薄冰块,忍住寒冬的凛冽,掬起一把水狠狠地拨在自己脸上。水珠沿着脸颊渐渐流至脖颈,冷得渗人,她从内袋里拿出先前藏起的手帕,轻轻把水滴印走,再沾上些水,把脸上的妆容用力地擦得一干二净,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的怨愤是朝着可笑的红唇还是手上那方刺眼的帕子。
再次推开家门时她已经疲惫至极,刀叉摆放在餐桌上,置中处则是热汤和土豆泥。玛丽安靠在椅背,瞥到她空空如也的双手后笑容瞬间耸下,失望地嘟囔:“还是没有运气吗?”
安德娅艰难地抿着唇,抱歉地朝她们道:“看来消息是假的呢,根本没有任何食物来货,对不起。”
妈妈走上前来轻轻地抱着她,在额角落下一个吻,温暖一点一点传至她僵硬的身体,轻柔地笑道:“没关系,安德娅。你总会想到办法的,你一向如此,不是吗?来吧,先吃饭吧。”
她拖着沉重的身体,一言不发地坐到餐桌前,第一次毫不顾忌地盛了满满一碗热汤和土豆泥,默默地吃着。睨到妈妈嘴唇微微蠕动,玛丽安小脸皱在一起,她顿时觉得筋疲力尽。
明明她都已经这样努力了,几乎每天早晨都流连在大街小巷中,可是永远都差一点点。她想告诉玛丽安这些事情其实从来都不是靠运气,也不是靠金钱,而是靠人脉和地位,不然为什么有些人依旧能吃好穿好,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呢?她也想告诉妈妈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她愚笨的脑袋也不能想出什么样的好主意,唯一能做的就是今天下午那些事。可是她们会喜欢吗,会接受吗?但是也没法子了,对吗?
玛丽安还小,对所有事情都懵懵懂懂;而妈妈如非必要时根本不想踏出房子一步。
只有她了。只剩下她了。她真的好害怕好害怕,也好累好累。
关上房门,她恍似失去力气般靠坐在门边,耳边却倏然响起那人带着笑意的话语。
周日早上,巴黎圣母院,如果你想认识德国人的话。
是哪个周日?认识的是那些德国人?是他还是其他人?他什么都没有说。
那为什么他要对她说这些话呢?也许是见她软弱可笑吧。赠她蛋糕也是想告诉她她的眼泪真虚假,嘴上说着不愿意,手却是递了出去。
她,也不外如是。
手中原本洁白的帕子已变得红红粉粉,只隐约见到角落里有个细细小小的F字,大概是他的名字字首。
安德娅将它揉成一团,复又松开,思索片刻后还是把它整齐叠好放进最底层抽屉里盒子中。
就这样,让它永不见天日,也许能减轻一点罪恶感。
至于他说的其他话,至少可以留待明天才思考。
*犬狼时刻,法语l’heure entre chien et loup,直接翻译就是hour between the dog and the wolf。是法国的谚语,指黄昏或日出之时人们看不清楚迎面而来的是恶狼还是爱犬。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男主出来啦~这章可以去听Alexander 23的 IDK you yet。喜欢的可以评论收藏哦
第7章 巴黎圣母院
经历无数设想和挣扎,安德娅还是没有在周日踏出家门。她只是呆呆地坐在窗前啃着那又干又冷又硬的法棍,脑中满是思绪紊乱,从拂晓到落日都不曾挪动过。眼前一时浮现自己饥肠辘辘快要昏过去的样子,一时又看到自己游走在美食与男人之间,像是天堂与地狱互相拉扯。
又一个周日。她随意扯了个借口,在天濛濛亮时便披上大衣走出家门晃荡到西堤岛,边逛边眺望高耸入云的尖塔。晨初阳光穿透五彩斑斓的玻璃窗,再折射出似虚似幻的颜色,洒落在进进出出的人群身上。她没有上前,只是驻足半会儿,然后伴随笨重钟声落荒而逃。
之后便是无尽的漆黑和寒冷。连续两天整个城市都是黑沉沉的,街上路灯没有亮起,只得丝许烛火透过窗户映出飘渺摇曳光芒,冷风拂过时便又轻而易举地将唯一的光芒带走。
冰雪压断电缆,她们只能与黑暗为伴。
蜡烛燃了半夜,终究还是熄灭了。
伯特兰夫人(是妈妈,称呼改了一下)出神地盯着桌上的土豆泥,又一次叹气后压低声音转向安德娅,“怎么办,亲爱的,我们只剩下几天的粮食了。”
怎么办怎么办,安德娅也很想知道,也很想找个人问问,但是她能做的只是扯起笑容道,“别担心,这几天我再出去,一定能找到的。”
周日,安息日。
当第一束光穿透云层打破暗夜照亮大地之时,安德娅已经坐在梳妆桌前再次像那天一样精心描画妆容。阳光渐渐耀目得难以直视,她眼尾只余下团刺眼的光,涩得有点发痛。垂下眼,她再次看着镜中的自己仔细地把头发卷好,穿上搭到小腿肚的钮扣长裙,再戴上围巾和贝蕾帽,趁着伯得兰夫人和玛丽安还在熟睡时踏出了家门。
鹅毛大雪一瓣又一瓣飘落在安德娅身上,停留片刻便被体温融化了,寒气透进身体,引得她手脚骤然冰冷。塞纳河河面浮着碎冰被纯白的雪花蒙上一层,白濛濛的,桥上只得些许行人和轻缓的谈话声。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打扮异常漂亮的女孩独自行走。
西堤岛来来往往有颇多德国军|官,也有不少年轻女孩,安德娅混在其中倒是一点都不显眼。圣母院宁静地伫立在不远处,遍地纯白,巍峨的双塔把阳光挡住,地上剩下虚虚的影子。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看不见尖塔,看不见拱桥,看不见石像鬼,看不见玫瑰窗才停下来。圣母院前并没有聚集太多人,她踌躇不决,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直接走进教堂里,还是应该流连在外面。她咬咬牙,决定转身在附近转一转,甫扭头时视线却刚巧落在倚着门边石墙那个人的身上。
大雪纷飞的清晨,隔着漫天飘雪和来往行人,她在圣母院门前遇见了他。是有意为之,也是意料之外。
她特意来结识德国人,却没有想到会如此巧合地遇见他。
又是一次被撞破后的尴尬。
在安德娅挣扎是否该离开的时候,他已经抬步朝她走来了。他今天没有穿着如同那天的军服,而是一身干净的白衬衫和背带裤,头戴深灰色鸭舌帽,身披黑色大衣,就像一个普通人
他在风雪中穿梭,却显得泰然自若,腰挺得笔直,嘴角上挂着一抹笑,如同初见之时。
“日安。”他微微颔首,挑起个漂亮的笑容,眼睛微微弯成月牙,“你来了。”
她有点不自在,“嗯。”
他没有在乎她的紧张,笑着问:“今天你不打算逃了吗?”
安德娅抿着唇,尽管无数次提醒自己要放轻松些,声音也还是十分紧绷:“我从来都没有打算要逃。”
他不可置否地瞥了她一眼,拨落眼睫上的雪花,凑近了些对上她碧绿的眼睛,不紧不慢地道:“两次。第一次我看着你逃出咖啡店,第二次我看着你在这里逃走,看来你是个爱逃走的女孩儿,不是吗?”
“如果你觉得那算是逃走,”她顿了顿,“那便是吧。”
“放轻松,我只是开玩笑而已,你不用事事附和我。”他懒懒地道“不过既然你现在在这儿,所以我便当你想要认识我了。”
湛蓝眼睛中没有猜忌,也没有嘲讽,只有微妙的玩味和了然。安德娅知道面前的男人早在那天便已经看穿她的小心思,却不知道为什么不太介意,甚至还主动和她说话。
悬着的心在他平静目光中慢慢落下,不安的情绪散去了不少,她放松了身体,轻轻地道:“这里有很多德国人,也不只你一个,所以也许我想认识的是别人呢。”
他眼底浮出笑意,脸上笑容比先前真切了几分,俯身在她耳畔道:“T’as d’beaux yeux, tu sais (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你知道吗?)”
突如其来的亲近吓得她大脑空白,涌进鼻尖的雪松香让她想起那天的帕子,她连忙后退一步,却发现那双眼睛依旧深深地注视着她,似是带点捉弄。
她清了清喉咙,生硬地说:“请用“您”,先生,我们还不太熟悉呢,甚至连对方名字也不知道。而且那是电影台词,我知道的。”
“雾港码头,一九三八年,是套很不错的电影,不是吗?不过我是不会承认我有看过的。”他压低声音道,带点狭促的眼睛似是藏着星辰般璀璨,惹得她一时移不开眼。
曾经的自己也好像是这样。眸中带着光芒,嘴角也总是带着笑意,永远也无忧无虑,唯一担心的只是明天该做什么和吃什么。而现在,她要担心的是怎样生存下去。
人生太该死的艰难了。去他妈的战争。
男人站直身子,低沉嗓音在冬日里显得额外温暖,“你让我很惊喜呢,我就是喜欢和带给我惊喜的人相处。那么,美丽的小姐,你要跟我一起进去吗?我保证你找不到比我更有趣的人了。”
飘雪依旧。他侧身伸出手臂,眼尾带着笑看向她,也没有出声催促,只是安静地站在她身旁等待。
安德娅打量来往的人群,有些脸上神色冷漠,有些三五成群,有些军帽上有明显的骷髅骨头。藏在口袋里的手渐渐攥紧,一腔无所畏惧的勇气已经消散得所剩无几,她不能再次挂起完美迷人的笑容走到那些人面前去博他们欢心。
她不想。
视线重新落在男人的身上,他还是同一个姿势,似笑非笑的像是跟她道,看看,你是不是找不到更好的对象呢。
于是她的右手虚虚地挽上他的手臂,弯起嘴角,露出最漂亮的笑容道:“当然了,先生,这是我的荣幸。”
他忍不住挑了挑眉,眸中的探究之色便加深了几分,似乎讶异她的态度在顷刻之间的变化。有点儿理所当然,也有点儿出乎意料。
安德娅却没有在意他的神色,脑海里只余下爸爸曾经跟他说过的一句话。
他道,亲爱的,永远不要为你的决定感到后悔,因为它们都是你在某一瞬间想要做的事情。
所以,安德娅,不要再后悔,也不要再害怕了。
圣母院里是另一个世界,木门关上时把尘世间的喧闹烦忧都隔在门外。嗖嗖风声骤然停下,沾在身上的雪花慢慢融化,变成细小的水珠悬在衣服上,阳光透过玫瑰窗虚虚地笼罩她,管风琴悠长的弦音萦绕在四周,轻轻碰撞又柔柔落下。神父平和低沉的嗓音缓缓地讲解着经文,香炉焚出的味道传进她的鼻尖,摇铃声清脆悦耳。
她站起、跪下、站起、坐下,熟悉的动作一遍遍地重复,恍惚间似是回到曾经的周日上午。
“很难熬,对吧?”在最后一声弦音落下,歌声消逝之时,沉默许久的男人再次开口。
像是平静河面被投下石片般泛起波澜,安德娅转头有点怔忡地问:“什么?”
他玩弄着手上的帽子,侧头毫不掩饰地注视她。棕金色的头发卷得优雅齐整,碧绿的眼睛清透空灵,双颊微微红润,嘴上涂着正红色的口红,纤长的睫毛低垂,轻轻地颤动,在她脸上投下两道扇形阴影。今天的她不再像在咖啡店般慌张失措,也不再泪眼朦胧。他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道:“我的意思是和德国人坐在这里很难熬吧?”
她微微戚起双眉,心里颇有不满和生气,他非要此时此刻挑起她的难堪处,像是要逗她玩似的。她却不能露出丝毫情绪,只得讪笑道:“总没有冬天停电时那么难熬。”
“倒也是真的。”他忍俊不禁,语调又轻快了些许,伸手从大衣内袋掏出了几张小卡,递给她,“给你吧。”
几张粉黄的粮票躺在他手心,写着面包、肉、奶酪和意面。
对她和其他许多的普通人来说,这些是生存下去的门票,也是活下去的希望,但是她却清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事情都要付出代价的。只要她伸手接过,便一定要用某些东西来交换。
男人见她久无动作,便又将手掌向前伸了伸,低声打趣道:“怎么不拿?难道你宁愿去黑市里买东西吃?我需要提醒你那可是一种反社会的罪行。”
“没有。”她否认道。数不尽的法郎只能换一丁点的食物,而且并不是有钱就一定能有供给,那里的食物来源同样很不稳定,而且一但被发现了,便如他所说般是反社会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