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变化正在他们身边发生,街道隆起,砖瓦掉落。在无夏城的中心,一株崭新的琼树正在生长起来。它越长越大,甚至高入了云霄,枝叶伸展开来,遮天蔽日,将整个无夏城都庇护在下方。
发着光的花瓣缓缓飘落,犹如下了一场晶莹的雪。
阿零的眼角微微眯起,从他的胸膛里,传来震动。
“阿零……你在笑吗?!”
“天哪天哪天哪,真是前所未有的良材美质!世间罕有的坚定的心,如此纯粹的灵魂,如此漫溢的欢喜!”一只巴掌大小的黑白相间的猪,正被饕餮将军夹在胳膊底下,扭着屁股挣扎着,“请让我吃一口,哪怕就一口!”
“你当然从未见过了。”饕餮将军应道。
她摊开手掌,去接那随风而落的花瓣。
“这可是,独一无二的,玄蜂之梦啊。”
九
沉睡的三人之中,徐若虚最先睁开眼睛。
常青背靠着墙坐在不远处,手里还松松地握着那只笔。他看起来如此疲惫不堪,似乎连胳膊都无法再抬起。他们在梦中度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可醒来后,阳光才刚刚开始炽烈。它扫清了笼罩在窗外的所有迷雾,也照亮了放在地上的那只灯笼。
金焰还残有最后一点,却始终在燃烧。
“我们赢了。”徐若虚低声道。因为干渴,他喉咙嘶哑。
常青默然,缓缓松开手中的笔。他很是挣扎了一阵,才起得身来,给徐若虚倒了杯茶。
“莫先生吃下阿零的琼华梦后,体型越发壮大。剩余几只梦魇都吓得落荒而逃。只是我们终究没有找到白泽,他跟白玉樽都消失了。”
“无妨。还会再见的。”
“常公子,我也不知该不该问……”徐若虚迟疑道,“你额上,是怎么回事。”
常青伸手轻抚自己的额头。
“啊,自上次为了画无夏城饮了麒麟血,便如此了。”
“可那是,白泽的――”
徐若虚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常青微笑起来。
“我与白泽之间,总是要有个了断的。只是,在那之前,我有个不请之请――徐小公子,请你别告诉她。”
在他们身侧,双髻的少女闭了眼睛还在沉睡,完全不知此刻有人凝望着她,以前所未有的专注温柔。
“……梦魇之厄既解,此后数十载,余遍览群书,未见有载玄蜂入梦者。然凡人入梦,皆因日思夜想,精诚所至,岂独人有此情,而兽类者无此情乎?”
――《续神州妖事录》?崎岖斋主著
第六章 浮元子
零
夜幕低垂,一星孤悬。
已是深夜,江上的渔火仅剩了一盏,照着一艘泊在桥下的乌篷船,随着江水的荡漾微微摇晃。忽有一丝水纹朝着船头破浪而来,可刚到灯光可及之处,又消散无踪。
舱中的人不安地嘟囔了几句,翻动着,最后索性坐了起来。灯光照亮了他的侧脸:是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子,怀里抱着个未满周岁的婴孩。
新的水纹再次浮现,离船身只有几寸的距离。这引起了男孩子的注意,他将婴儿小心地放下了,又将手里一直攥着的一只皮影小人塞到了襁褓里,四肢并用地朝船头爬去。
江面上波纹丛生,越来越密集。男孩忍不住好奇,伸了只手指到水下,水底之物纷纷缠绕上来,光滑冰冷,犹如发丝。他悚然而惊,不由得一哆嗦,手上的发丝又散开了。
“做什么呢?仔细掉下去。”舱内传来睡意朦胧的女声。
“娘,我们什么时候能到无夏?”
“这岸上便是无夏城,等天亮了,咱们就上岸寻你爷爷去。过来守着丫头睡吧。”
“没事儿,我把风将军留给丫头了。风将军是盖世英雄,一定会保护她的。”他朝舱内应道。
他并不知道,此刻身后的江面正在翻滚不休,无数血红发丝犹如帘幕一般升腾而出,将冰冷的江水滴落在他头顶。当他终于僵直着身体转过头去,眼前已是一整张从水底缓缓冒出来的巨大人脸。一道狰狞的伤痕已经劈瞎了它的一只眼,但另一只眼中精光闪烁,犹如饿狼。
男孩用尽全身的力气尖叫起来。一旁的灯忽然熄灭了。
一
眨眼间,薄雪上凭空出现了串串脚印。
脚印很浅,形状犹如朵朵梅花,却比猫的掌印要大上一圈。看它行走的态势,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野兽,绕着路逍遥转了一圈,又再停在他面前,盘腿坐了下来。
路逍遥双手环胸,只是冷笑。
到目前为止,他已经见识过了“忽然在脑后刮起来的阴风”,“莫名熄灭的蜡烛”和“脚下踩到的老鼠骷髅”。看样子,无论躲在这座闹“鬼”的融秋园里的玩意儿究竟是什么,它为了阻止他,已经将传闻中的几大本事尽都使了出来。
这些本事,若是用来吓唬无夏城里的一般人,倒也罢了。路逍遥可不怕这个。他看起来年纪小,却已经在鱼龙混杂的兴善街上混迹了六七年,浑身上下除了二两骨头,剩下的都是浑脾气。于是,他反倒是故意往那脚印上踩了一脚。那梅花似的脚印叫他踩碎了,露出地下的石砖,分明刻了个“冰”字。
“原来在这里,叫老子好找!”
他蹲下去,拂开碎雪,想要寻找掀开石砖的机关。这融秋园的主人也不知道是谁,将冰窖修在一棵桂花树旁,自园子荒废以来,无人打理,桂花树的根须越盘越紧,竟是将整座冰窖的入口都遮挡了起来。路逍遥又推又敲,可石砖封得死死的,丝毫动弹不得。
“好哇,鼠老三,竟敢骗你老子!”
他跳起来破口大骂。
“老鼠?”忽有一个奶声奶气的女童声惊呼道,“在哪里在哪里?”
雪地上出现了更多梅花般的爪印,惊慌失措地蹿来蹿去:“老鼠!老鼠!”
接着便是砰的一声。隐形的小野兽撞在了桂花树上,层层积雪哗啦一声倾泻下来,顿时堆成了座小山。
路逍遥哈哈大笑。原来不过是只隐了身的小妖兽,看起来脑子还不太好使。
“你还笑!都是你吓唬小鸾,你是坏银!快出去!”
积雪被团成了球,一只接一只地扔了过来。路逍遥稍一侧身便轻松躲过了,反倒朝她的方向迈了一步。
女童颤声道:“你,你再迈一步试试看?”
“爷爷我还就过来了。”路逍遥满不在乎。
“这,这里是私宅!外,外人不得入内!”
路逍遥索性盘腿坐了下来:“老子偏偏看上这园子了,风景不错,准备就此喝点小酒,干脆住上一夜再走,不不,从明天起,老子就搬进来住……”
这是在胡扯。除夕刚过,四周除了积雪便是枯枝,萧瑟得很,哪里来的风景。他来这里,是因为鼠老三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融秋园的冰窖里藏有一盏罕见的玉灯。
如今看来,他分明是被鼠老三给骗了。路逍遥心头憋屈,干脆耍起无赖来。谁晓得雪堆里那至今不见形貌的女童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下一发不可收拾。她先是号啕,接着是抽泣,到后来竟然连连打嗝。路逍遥在一旁听着,厚如城墙的脸皮底下居然也翻出来一丁点儿愧疚感:“喂,我说,别哭了――”
“你,嗝,你是坏,嗝,银!”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路逍遥高举着双手,朝雪堆旁凑了凑,“我说,小鸾妹妹,你在这园子里多久了?有没有听说过,一盏玉灯?据说这灯的工艺颇为特殊,无论怎样倾斜,油也不会洒,火也不会熄,若是能偷――啊哈哈我是说,借来看看……”
他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却不知被何物在脚踝上一缠,再往后狠狠一拖。路逍遥猝不及防,整张脸朝下砸进了雪堆里,沾了一脸的雪。
“什么鬼东西!”
借着雪地反光,他望见那紧紧缠住脚踝的诡异玩意儿,竟然是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一把血红的发丝!他一个翻身要起,那发丝朝他腿上又绕了一圈,将他再次拖翻在地,一路朝荒废的院子深处拖去。路逍遥想起之前草丛中的老鼠骷髅,才真的惊慌起来,伸了两手在地面上乱抓,一边扯着嗓子叫骂。
更多的发丝从他的记忆中缠绕上来,它们浸透了冬天的河水,如此冰冷。遥远处传来谁不曾停歇过的尖叫。他紧紧地抓住手心中唯一能抓住之物,跪在泥泞之中:那是只金甲红缨,手持银枪的皮影小人
“风将军救我!”
路逍遥闭着眼,听得簌簌风声在耳畔流动,细碎的雪洒在脸上,身上的发丝却已经松了。他试着微微睁开一只眼:缠在身上的红发不晓得何时遭人拦腰截断,断口还冻着块大冰坨子。
身旁的雪地上又出现了梅花样的小脚印,正在犹犹豫豫地朝他走过来。路逍遥忍不住地往外冒坏水儿,指着空中便道:“老鼠!”
“哎呀!”隐形的小妖兽撞进了路逍遥怀里。他整个鼻尖都灌满了寒冷的气息,差点冻出个喷嚏来。
“你又骗小鸾!”
手指一痛,是隐形的小牙齿咬了上来。路逍遥不挣不动,任由她含着。谁知从尖利的虎牙开始,怀中的女童一点一点地显露出了形体:冰雪般莹白的肌肤,深井般孤单的眼睛,只有细嫩的嘴唇因为沾了他的血,有那么一丁点儿红。他之前猜她不过六七岁,现在看起来,似乎还要更小一点。
“这血的味道……南哥哥,是你回来了吗?”
咦?咦咦咦咦咦?
二
路逍遥在自家门框上一下一下地撞着头,含泪问着苍天:究竟整件事情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一开始,他很顺利地进入了融秋园,准备去偷,啊,不,借那盏玉灯。可谁能想到会招惹出那么可怕之物呢?还一旦惹上,就猫儿抓糍粑一般甩不掉了!整整一夜,小鸾眼泪汪汪地粘在了他的裤子上,只要他稍微流露出要走的意思,她就又开始哭得打嗝。
要不是他信誓旦旦地骗她说自己只是去给她买糖糕,马上回来,他路逍遥的英雄人生就要以变成保姆的形式终结了!
不过,若要严格说起来,也不该算是保姆。虽无法判断小鸾的种类,但她必定是某种小妖兽无疑,该是被融秋园原本的主人养来看家护院的。五百年前黑麒麟被莲灯和尚镇压于莲心塔下,许多灵兽滞留人间,其中跟人类立下契约的也不在少数。
融秋园荒废已久,小鸾独自在其中也不知待了多少年。这下吞了路逍遥的一滴血,竟将他错认成了原本的契主。
回想起诡异的血红发丝,路逍遥的脊背上滚过一阵寒颤:无论如何,老子绝不再回融秋园了!
“老婆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路老爷子站在门口不解地问,手里还托着盏没来得及做完的八角灯。自从路逍遥的奶奶去世之后,他就这样了,管谁都叫老婆子。
路逍遥顿时便站直了:“我……我看咱家的门歪了,帮着修一修。”
“明个儿就是元宵节了,儿子跟媳妇都要回来,还带着二狗子跟丫头,你赶紧给做点儿好吃的。”
路逍遥侧过身让爷爷进了门,一边摸着鼻子咕哝:“二狗子二狗子,说了多少次了,老子明明叫做路逍遥……”
路家并不算宽敞,再加上无论是地面还是桌面,都摆满了各种样式的灯笼,更是显得窄小。路逍遥自幼看到大,知道那是些红纱圆灯、六色龙头灯、蝴蝶灯、二龙戏珠灯。路老爷子是无夏城中制灯的一把好手,当年脑子还清楚的时候,曾想过传给路逍遥。可路二狗那时正忙着惹得整个兴善街鸡飞狗跳,还自作主张地给自己起了个一听便是英雄人物的大名,这学制灯的事,早就被他抛在了脑后。
“二狗子啊。”
路逍遥浑身一僵。
路老爷子在八角宫灯的绸面上画着,一面絮叨:“可不要小看这灯,每个人心口都有一盏。它要是亮着,周遭就都是亮堂的。哪怕是在天上的人,也能被它暖和着,照着,就不会觉得冷。”
他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拍了拍路逍遥的心口。
你,你终于肯想起来了吗?路逍遥差点喊出来:明日根本就不是元宵,而爹跟娘还有妹妹早就……如果丫头还活着的话,怕是该跟融秋园里的小女孩一般大了吧?
“怎么了老婆子?你盯着我干吗?”
“没,没干吗……”路逍遥垮下了肩膀。
路老爷子的手却忽然一抖了,手里的灯眼睁睁摔在了地上,灯油撒了出来,污了新画的绸面。
“……人老喽。”他慢吞吞地弯腰去捡。
这种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所以鼠老三一提起融秋园中的灯,路逍遥才会动了心。若是他昨晚能顺利拿到……
心口的那只手似乎还在,连被它触碰过的地方开始烧灼。
“奶奶的,老子豁出去了!不就是个还在流鼻涕的爱哭鬼吗?”
三
路逍遥从邻居家折了一整枝打着花苞的腊梅,接着又去了集上,从摊上摸了包桂花糖糕就走。摊主也晓得路二狗子无赖得很,叫嚷着勉强追了两下,他回身把腊梅扔了过去:“拿这个抵了啊!”
一想起小鸾看到桂花糖糕后两眼晶晶亮的样子,路逍遥的心里便美滋滋的。他怀揣着糖糕,一路哼着歌,一直走到融秋园门口才觉出不对劲来。
青天白日的,哪里来这么多的老鼠!
这些老鼠个个都有一年生的小猫大小,见了他竟然也不躲,只顾着成群结队,朝着桂花树的方向一动不动。枝叶间垂下来一只穿着绣花鞋的小脚,正在努力地想要缩回去。
糟糕!小鸾最怕老鼠!
桂花树下还站了个路逍遥从未见过的少女,披着件仙鹤羽毛织就的大氅,头顶的双髻下簪着的,却是这个季节根本不该有的鲜活的紫玉兰。
路逍遥往前冲了两步,又觉得不妥,一侧身缩在了旁边枯萎的紫藤架下,听得树下的少女开口:“你若再想不起来,我就要派这些老鼠上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