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说了半晌,连嘴皮子都说了焦干,对面那位才终于有了些动静,像起了些兴致的收回不知看什么的视线,使臣当即犹如打了鸡血,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他们的宏图大志。
宋钺听得半分有趣半分嫌,有趣在此人不知是哪里来的信心,来给他画大饼,似将他做了什么好糊弄的对象,嫌则嫌在此人的话着实是多了一些,平白扰了他这一下午的清静。
他默不作声饮了一口酒,眼睫垂下掩去眸底微沉暗光。
不知是哪一个碎嘴的叫这红头鼻子知晓了他今日在禾江楼的事。
又听他絮絮叨叨地讲了几句,宋悦觉得烦,眉心皱起一些,“十万的兵?这就是你们王上的诚意?”
盛京军营里的兵都不止十万了,谁给他的胆子,打大盛的主意。
然这位小国使臣着实不会瞧人脸色,以宋越开口便是动了几分心思,他就和王说,像这样的人,只要尝到权利的甜头,怎么会甘心屈居于毛头小子的下面。
只是听闻这位的丞相心思深沉,手段狠辣,他心下又不免打起鼓,暗自琢磨是否诚意拿得不足。
他斟酌着开口:“若您这边下手不大方便,行刺此事我国也可代劳,只是要您行个方便,那日里调开些人手,至于刺杀小公主还是小皇帝,您……”
话还没完,忽然凭空响起一声响声,像是什么东西掉下去又碎掉的声音,使臣神色当即警惕了起来,转头望向发出声响的地方。
灼灼火光拉长影子落在屏风上。
他眯着眼看向宋钺,“您这里还有旁人?”
宋钺的视线也停在屏风上。
另一端,乐冉和阮书桃望着碎了一地的花瓶面面相觑。
那边声音传过来,小公主眼疾手快地按动机关,小窗悄无声息地合上,二人又齐齐扒在墙边上,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声。
廊上很快传出来动静,脚步声停在她们门前,高大的身影透过窗纸落在屋中,门被敲响几声。
二人齐齐一怔。
“别,别慌。”阮书桃说,她镇定自若地站起身,拉着乐冉在案边坐下,开了半扇窗子,才叫黎昭去开门。
来敲门的男人身材魁梧,头戴毡帽,鹰鼻泛红,眉毛是棕红色的。
他借着开门的劲儿,朝门里看去一眼,抄着一口不大流利的汉话,“我是隔壁的,这里出了什么事情吗?”
黎昭对他客气地笑了笑,又有些不好意思,“是惊到你们了吗?当真不好意思,方才开窗时不小心打碎了花瓶。”
说罢还特地让开位置,叫男人看一眼半开的窗子和花瓶的碎片。
男人如鹰似的锐利眼眸,扫过半开的窗子和散落一地的花瓶碎片,又扫过坐在案边两位主子模样的人,故作客气地笑了笑。
黎昭关上门,屋中众人齐齐松了口气,阮书桃放开握着鞭子的手,拿帕子擦了藏掌心里浮起的细汗。
乐冉伏在案上,心有余悸,还有些不敢相信,显然受了不小刺激,她呐呐道:“怎么会是宋先生?”
小公主打死也不敢相信,和外域人串通的细作,竟然会是宋先生。
阮书桃显然也是十分不敢置信,但好似这件事儿发生在宋钺身上,又并不是那么意外。
宋钺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也听过那些传疯了的言语,还有父亲自从得知了太学的教书先生是宋丞相后,便时常在她耳旁三令五申,再加上那些和宋丞相扯上干系,一桩桩一件件的血事。
听闻他最大爱好便是拿人肉喂鱼,然后再烧了送给那些不对付的人吃。
简直是变态至极,阮书桃打了个哆嗦,对乐冉此时的处境万分担忧了起来。
那边侍从回到屋中,详细描述了一下隔壁房间中的人模样。
在听到穿个红袄子,头上还戴着雪白绒毛的形容时,宋钺想起了不久前在宫门口遇见的阮书桃,眉心当即跳了一跳。
隔壁屋子的门开了又合,廊上响起了远去的脚步声。
自以为躲过一劫的二位姑娘对视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摸去墙边,动作一致地贴上去耳朵。
第33章 三十三条鱼儿游过去
另外一边安静得很, 没了交谈的话音,更是连丁点儿的声响都听不见了。
静到乐冉只能听见自己胸膛里一声连着一声的急促心跳。
小巧喉骨咕噜了一下,她舌尖有一些发麻, 方还甘甜诱人的橘子香里弥漫上一股发涩的苦味,握着冰凉手指的掌心里浮起一层粘腻的冷汗。
那个人, 那个人怎么会是宋先生呢?她想不明白。
烧在炉子里的炭火炸了一声, 香似乎燃得有些浓了, 沉沉的, 闷闷的, 竟令她有些许的透不过气儿, 像是心口上压了一块沉重无比的大石,又像是有人拿濡湿的布巾掩住了她的口鼻,心里无端一阵发悸。
她掩着胸口,脑子乱得发麻,平白生出了些手足无措的茫然感, 彷如当年母妃逝世时, 她站在榻前茫然着, 无助着。
垂掩下的长睫颤了颤,落下一片阴影。
那些往日里发生过,同宋先生相关的一桩桩一件件的事, 如走马观花一般在乐冉眼前闪过,最终停留在不久前,沉香室中,他手握奏书时, 眼尾柔和下的那一抹弧度上。
像春日里新抽开的嫩枝, 被和风轻轻吹拂起, 又悄无声息地落下。
她一直觉着宋先生是一个极其温柔的人, 那些传来传去,令人闻风丧胆的言论不过都是些不能作数的谣言。
小公主紧紧捏住手指,心口有一些发疼。
她方才那会儿其实将所有人都猜了一遍,甚至包括于桑青折桑大人和白家的人,却唯独没有猜过宋先生,她连一丝怀疑都没有。
奏书上一字一句的为民谏言,一桩又一桩的丰功伟绩,叫她如何能相信,宋先生是勾结他国欲想残害自己同长明的细作。
指甲深深掐进皮肉,视线里忽然浮起一层雾霭似的朦胧,斑驳着,虚晃着,在坠兔收光前的最后一刻,那些空花阳焰般的念头,便倏地散去了。
脸上有一些冰凉,耳边传来阮书桃的惊呼。
“小阿冉,”温热的指尖落在她面上轻轻蹭着眼睑,“你怎么哭了?”
她哭了吗?
乐冉有一些懵怔,难怪眼前视线模糊斑驳,卷翘的长睫扇了扇,在眼底晕开的泪意如珍珠般颗颗滚落,顺着白皙脸颊淌过,滴落在襟口,留下深色的椭圆水痕。
美人垂泪,落雨兮兮,我见犹怜。
她什么话也不讲,只安静地蜷蹲在墙角,抬起的猫瞳有一些懵怔,却蓄满了泪,面上看不出难过,可偏那一颗一颗滚着落下的泪,却叫人十分揪心。
阮书桃心疼坏了,连帕子都顾不得拿,拈起袖子角便替她擦脸,语气里浸着担忧。
“不哭不哭,”她有些手忙脚乱地哄着,一根筋的阮姑娘不明白乐冉为什么哭,只以为是她听了方才行刺的言论,心下里害怕起来。
“我待会便回去同老头子讲,就收拾收拾进宫陪你去住,我倒是要看看,宋钺他是否当真有如此大的胆子!”
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若说阮书桃对宋钺原先还有几分尊敬之心,如今亲耳听得这一消息后,当即就将宋钺看成个‘乱臣贼子’,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一鞭子将他抽死。
“走走走,别因为那个乱臣贼子不高兴,这便回去,叫我爹爹上朝去弹劾他,非抓他个现行不成。”
她替小姑娘擦干净面上的眼泪,望着那哭得红红的眼角和鼻尖,十分心疼,难得出来一趟,碰见这一档子事算个什么事情。
阮书桃牵起乐冉的手,神情肃穆地扫一眼屋子里的仆从,眼神锐利逼人,“今日里的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若叫我听见谁去外面乱讲,仔细着你们的舌头!”
话落,黎昭将厚实的氅衣拿来给乐冉披在肩上,阮书桃捻着前头的绳结,手指翻转,打出来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她似个大姐姐般牵起乐冉的手往门外走,“我方才听了两声动静,想来那个乱臣贼子已经……”
嘎吱一声门响,阮书桃步子陡然顿住,话音戛然而止。
乐冉跟在她后面,心不在焉地望着氅衣上的绳结,垂着脑袋听她讲,此时忽然没了声音,小公主抬起来脸,正同廊上站着的‘乱臣贼子’四目相对。
“乱臣贼子?”
宋大人显然已经在那处站了有一会儿,又或许是专程在此处等着她们。
他将听入耳中的四个字含在唇齿间细细咀嚼了一番,视线越过阮书桃,落在她身后那个小小的身影上,眸光如水色般微微一晃。
少年模样的小公主比之往日里更显稚嫩。
墨发整齐束于华贵玉冠中,如乌玉般泛着淡淡光泽,罕见露出小巧精致的白皙耳垂,连着脖颈处细腻光滑的瓷白肌肤,衬得那一双圆润猫瞳又黑又水亮,唇如丹朱,红似艳梅。
他眉心皱了一下,声音淡淡的,不高不低,听不出半分情绪,“殿下?”
乐冉浑身一僵,下意识低下头去,又硬生生止了动作,别开脸,露出一截线条娟秀柔美的雪白脖颈。
宋钺的视线又落向前头,那个正梗着脖子怒容满面瞪她的小丫头,蓦地轻笑了声,“不愧是阮大人教出来的好女儿,竟有胆子私自带殿下离宫?”
阮书桃浑身一僵,听出他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但也就那一瞬,她反应过来,心想他这么个乱臣贼子,竟然还敢在这里若无其事地威胁她。
她冷笑一声,挺起胸膛正要应战,垂下的手却被身后牵着的小姑娘捏了一下。
乐冉上前两步,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两瓣肉嘟嘟的朱唇压得泛起白痕,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的,软绵绵的声音里也有些许鼻音,一看便是方才哭了一场。
“是我叫她带我出来的。”乐冉昂起脸,定定地看着眼前姿态悠闲的男人,放松下的手指又默默捏进掌心,沾着残余水色的眸光里有一些倔强。
她望着宋先生那双形状姣好的凤眼,好似在一瞬间看见了深不见底的森寒深渊,一阵渊风吹来,遍体生寒。
宋钺的眉心蓦然皱起。
从反应来看,方才言语已尽数叫这两个小姑娘听在耳中,宋钺捻着指腹上的扳指转了一下,到底是有些预料之外了。
和宋钺对视半响后,男人移开了目光,似思索着什么,倚靠在木雕栏旁,面容冷淡着,是乐冉一贯所熟悉着的漫不经心。
她视线下意识落在宋大人转着扳指的手指上,在石青色暗纹的袖襟映衬下,那双手更显修长如玉,骨节分明。
乐冉只觉自己的心也被这般捏在他手里转了一转,晕头转向的,她下意识起了些紧张和期盼,想从宋先生那里听到解释,想听他否认方才听到了那些话。
但最终,宋钺只淡淡道:“微臣送殿下回宫!”
对方才一切只字不提,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乐冉怔在那里,眸底落下一层雾霜,像是初晨时出太阳前的那一层朦胧雾霭。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三十四条鱼儿游过去
第二日晨时, 天才蒙蒙亮起来一些,乐冉就已经从梦中醒来,没了多少的睡意。
她睁着一双眼, 怔怔地望着头顶上绣有金丝线的纱帐顶。
此时还未出太阳,窗纸上映着薄薄一层, 宛若雾霭似的青灰, 屋子里暗蒙蒙的, 只有一盏雕绘着八宝的檀木宫灯亮在床榻旁, 晕散开朦朦胧胧的光意, 如蒙下一层飘渺的纱缎, 模糊了那些物什的轮廓,令人有些瞧不真切。
氤氲着的药香里,乐冉翻了个身,发出淅淅索索,布料摩挲的细碎声响, 在此一刻寂静时, 显得尤为突兀。
她揪着锦被的一角, 交织的光影里,眸底的光有一些黯淡。
昨日里宋大人送她回来时,一路无言, 车里的气氛有些令人喘不过气,乐冉拽着氅衣垂下的绳结,缩在车厢一角,满心期盼着他至少能说上些什么。
哪怕是指责她偷摸溜出宫去瞎胡闹, 不顾仪态, 也是好的。
可偏偏, 他只是疏离又恭敬地送她至宫门口, 连半身交代也没有,转身时石青色袖襟挥起的弧度锋锐逼人,竟无端令乐冉觉得至此便划清了联系。
就那一愣神的功夫,宋钺走出去几步,坐回车中,消失在她的视野里了。
乐冉有些许茫然的愣怔在那里,只觉心里蓦然有一些空落落的,这种情绪来得突然,像说涨便涨起的潮水,令她有些手足无措,只呆呆地望着那辆远去的马车。
她其实并不是一个喜爱伤情的人,可那一时,却说不清心下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复杂情感,便干脆通通扔进名为‘伤情’的箩筐中了。
宋先生一定还未将她当做心上人,小公主失落之余,难免又有些惆怅,谁会叫自己的心上人难过呀。
可此时再想一想,乐冉又不免觉得自己有一些矫情,她可是长公主哎,若是想知道,尽管大大方方去问宋先生就是,自己在那里胡思乱想个什么?
她一向都不大能猜得准旁人的心思,说不准宋先生也是如此,想到这里,小公主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有些泛凉的脸颊,打定主意要去寻宋先生当面问一问。
本来今日里头,她是不用去早朝的,但盘旋心间的问题一时没有答案,她便一时抓心挠肝的,不得安生,还不如就去上朝去了。
胡思乱想了一通,天也渐渐亮了。
乐冉从榻上坐起来,想唤绿芽来替自己梳妆。
清晨的风有一些凉,昨日里炉子熄得早,榻下火盆里的炭不知何时也灭了,乍一掀开被子,凉风袭来,顿将乐冉冻了个清醒。
小公主愣怔了一下,深觉饱暖思杂绪这句俗语不是没有道理,她如今虽年岁仍小,但世间冷暖却已尝得几分,方才那阵牵动心绪的胡思乱想,简直是太矫情了一些。
竟,竟犹如闺中怨女……
念头乍起,乐冉不免打了个寒颤,想起话本子里那些以泪洗面,怨天尤人的,她慌忙拍了拍脑袋,要不得,可要不得。
绿芽听她今日里要去上朝,有一些惊诧,她忧心于小公主尚未好完全的身子。
乐冉扶了一下脑袋上压得脖子痛的顶冠,只装作一副对朝盛会忧心忡忡的模样,便叫她无奈着停了唠叨的话语。
她这里兴致勃勃地上朝去,却不料,竟上出了一件天大的事情来。
坐在垂帘掩下的凤榻上,乐冉惊得目瞪口呆。
她望着下头满面愤慨,字字句句都在控诉着的小王子,忽然觉得他在讲一件十分难懂的事情,那些从他口中蹦跶出的字眼,她愣是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乐冉僵着脖子扭脸望向身旁严默,结结巴巴道:“他,他讲……”
严默面无表情重复一遍,“他说宋相杀了他们国的使臣,手段极其残忍,连具全尸都没留,这是大不敬的,请陛下为他们做主……”
朝堂下寂静一片,只闻那小王子声泪俱下地控诉,哽咽的腔调加上别扭的口音,若不仔细分辨着,很难听出他在讲一些什么,还以为是咿咿呀呀的在那里唱着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