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的的确是主人家的院子, 更准确的说,是元老爷的书房。
今早,元家的婢女如同往常一般去伺候元老爷起床。但她到了元老爷的卧房,却发现房里没人,床铺也整整齐齐的,没有被使用过的痕迹。
婢女以为元老爷是去了哪个夫人房里睡下了,但离开时,又想起来的路上经过书房,里面隐约有个人影。
那婢女便想着元老爷兴许是早起了,有什么事务要处理。为着给老爷留下个好印象,她还先去厨房端了碗燕窝再回书房敲的门。
谁知敲了半天无人应答,她再一推开门,便见元老爷趴在桌上一动不动,脸上有血,身体僵硬,已然没了气息了!
而之前那一声尖叫,便是婢女在惊恐当中发出来的。
因为耽误了一会儿,赵好和卫知拙赶到的时候,书房外已经围了一大圈人了。
两个人在最外边,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侍女在中间呜呜哭泣,不知哪个女人正揪着她大声辱骂。除此之外还有争吵的、哭天抢地的、试图维持秩序的……整个院子乱成了一锅粥。
赵好的脑瓜子嗡嗡直响,更别提昨天就没睡着多久的卫知拙了。
眼见着对方的眉头越锁越深,赵好招呼了两声也没人理,实在是忍不了了,大声呵斥道:“都给我安静!!!”
这么一嗓子出来,现场居然还真的慢慢静下来了。围拢的人都想看看是谁在说话,自然而然地散开来,赵好便也看见了被夹在其中的长河县知县。
原来这位知县昨晚在席上喝多了,也没有离开,顺势在元府住了一夜。而发生了凶案,元府众人的第一反应当然就是通知他,因此被急吼吼地拽来了现场。
也不知道这位知县是宿醉未解还是原本就没什么能耐,在书房外被围了这么久,愣是没能控制住场面。还是赵好那一声呵斥救了他,好容易从人群中探出头来喘口气。
这时其他人也都看见了赵好,见她是个生面孔,年纪看着不大,身量也不高,便有人不满道:“你是什么人!轮得到你在这里发号施令?”
赵好听到这话,立即朝那人看了过去。
虽然她平日里又勇又乖,总是乐呵呵的没什么架子,但也只是在亲近的人面前如此,赵好毕竟出身高位,一旦冷眼看人,气势就变得十分迫人。
那人被赵好盯着,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知县抹着汗出来打圆场了。只是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赵好的身份,毕竟对方虽然只是蔡州来的衙役,但却是很重要的衙役。
纠结了半天,最后只得道:“这位是昨日元老爷亲自设宴款待的客人。”
一开始说话那人只是元府的一个门客,并不清楚昨天晚上的宴席是为了什么而设的。但人家既然是元老爷精心款待的客人,那必定比他的身份要高,当下也只得讷讷地闭上嘴,隐回人群当中去了。
但现场的人里也有知道内情,并不把赵好放在眼里的。
先前那揪着婢女打骂的貌美妇人便是元老爷的夫人孙氏,昨晚为什么设宴她一清二楚,当下便大声骂道:“既是客人,主人家都出了这档子事儿了,还留在这儿看什么热闹?等着吃席吗?!”
这话实在难听,一说出来,别说赵好了,知县的脸都绿了。好在不等争吵起来,又有一个女声从后方传来,厉喝道:“孙氏!不会说话就把你的嘴巴闭上!”
众人扭头看去,就见另一个穿着华贵的妇人满面寒霜,坐在一张小椅上被四个婢女抬了过来。
那孙氏一见来人,更是止不住话头了,声音尖锐,阴阳怪气道:“哦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只瘸了腿的老母鸡呀!老爷去了,你便上赶着来打鸣儿来了!”
原来元老爷竟不止孙氏一个夫人,来人正是他的另一位夫人吕氏。
吕氏看着要比孙氏冷静一点,但听了她的话,仍气得够呛。
不过平日里和孙氏斗得多了,吕氏知道这人是个既不要脸又不讲理的,干脆不再还嘴,只铁青着脸叫人扶了她下来,跛着一只脚,排开众人进了书房。
只见她看到元老爷的死状,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静默片刻,先是比哭还难看地弯了一下嘴角,随后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赵好也不知其中内情,只在旁边看着。那吕氏哭了一阵,便红着眼,转过脸来骂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老爷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了,分明就是有人害他!你们吵吵嚷嚷这么久,竟连个章程都没安排出来吗?!”
这话也是说得知县尴???尬,只是他还没开口,孙氏已然叫嚷道:“哪里不曾安排!这不是把知县老爷都叫了来了!有的人眼睛白长,看不见人是吧?”
随后又冷笑道:“还是说有的人心里心虚有鬼,才注意不到?哦,对了,也不知谁的好儿子昨日遭了训斥,怕不是眼见继承家业无望,这才怒而行凶弑父呢!”
吕氏自己被孙氏讽刺时只是生气,听到对方诋毁她儿子才是真的变了脸色,扬手便要打她,骂道:“你这泼妇,一派胡言!信口雌黄!”
孙氏哪里肯吃这个亏,立即就要还手,一旁的婢女见了,连忙上前拦着。只是她们也不敢用力拉拽,生怕磕碰着两位夫人,架没劝着,倒是先挨了不知几个巴掌。
那孙氏很是泼辣,一边和吕氏撕撸着,还有空朝知县喊话:“知县大人!我今日算是帮你抓着凶手了!就是这个女人和她儿子干的!全因为我们老爷要立遗嘱了,不肯分半分家产给她们!我们老爷无亲无故的,这一去元家就一团糟了,您是他生前的好友,可千万要明察秋毫,帮着主持大局呀!”
知县晕头晕脑的,还没反应过来呢,吕氏也涨红了脸,骂道:“你个泼妇!愚不可及!老爷去了,还有他的长子在,如何没人主持大局?更何况老爷尸骨未寒,连凶手都没抓住,你便眼盯着什么家产了,我看你才是居心叵测!”
孙氏闻言冷笑:“长子?那不就是你那杀了老爷的儿子!凶手还配主持什么大局?我呸!知县老爷!知县老爷!您倒是为我们做主啊!”
长河县知县被叫得头都大了,而一旁的门客们见吕氏吵不过孙氏,似乎也觉得之后得是由知县来主持大局了,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话。
这个说元老爷承诺了要送他什么什么东西,人虽没了,东西也要兑现的;另一个说元老爷每月给他发多少钱,之后也得继续发;还有更过分的,直接要分一部分钱走了。
赵好和卫知拙被夹在其中,眼见着元老爷的尸体还趴在那里,书房外却已经快吵成了菜市场,知县还一副撑不起来的模样,被闹了半天的赵好实在忍无可忍了。
“都给我安静!!!”赵好大声喝道:“不论家产怎么处理,都是破案之后的事情,现在讨论这些未免为时过早吧?!你们都抬眼看看,元老爷还不知在哪里盯着你们呢!”
虽然赵好自己不信这个,但眼下这话确实唬住了众人,连孙氏都一推吕氏,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长河县知县可算是找到了主心骨,忙说道:“李小郎君说的没错!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破案!大家先散开,各回各的院子里去,查出真相之前不允许出元府大门!我这便派人去唤仵作和衙役来,先将元老爷的死因确定,之后还有话要问大家!”
知县已经发话,再吵闹便该被抓去打板子了,众人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散了。
吕氏整理了一下被孙氏扯乱的衣襟,临走之前也不忘向知县行了个礼,冷静道:“一切就拜托知县大人了。”
孙氏见状,也不甘落后地凑上来,冲知县笑道:“有的人贼喊抓贼呢,知县老爷您只管照着她查,准保没错儿!”
先前就数她吵得最厉害,知县黑着脸道:“我心中有数,不必夫人提醒。”
孙氏见状,这才悻悻地离开了。
赵好见到局面终于稳定下来,也是松了口气。她看了眼书房内的情况,又收回注意力,有些担心地看向卫知拙,问道:“你要不要再回去休息一下?”
元府突然出了这样的事,多半是没工夫招待她们了。赵好想着,她们兴许要提前离开,但卫知拙这幅状态上路显然不行,需得抓紧时间再睡一觉。
卫知拙闻言,却是皱了皱眉。
他看了眼赵好,正要说话,一旁的知县却突然挤上来,没头没脑地说道:“二位,听闻你们也是蔡州出了名的厉害捕快,眼下出了这样的大案,长河县衙门里却人手正紧,不知二位是否愿意搭把手?”
说赵好和卫知拙在整个蔡州都有名气,明显是在吹捧了,不过长河县知县想留她们,也是有原因的。
一个是因为平日里和元府交往过密,导致他在元府众人面前失了威信,时常控制不了场面,而赵好方才的表现正好可以帮上忙。
另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原因,还是知州的态度叫他搞不清楚赵好等人的底细,但是无论如何,大家合作一下,先混个脸熟,总归是不会错的。
面对知县的请求,说没兴趣是假的,赵好的确想留下来查案,但一来失踪案的人还没送回去,二来她也不知道卫知拙是个什么想法――
虽然赵好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非要管卫知拙的想法。
或许是习惯了两人一起行动,或许是担心没人帮她守夜,又或许是觉得破案有卫知拙在能保险一点……
赵好还没回头去看卫知拙的表情,就听见后者沉声道:“可以。”
赵好抿了抿嘴,把笑意憋回去。她便知道,卫知拙是最清楚她的。
第二十四章
在等待衙役和仵作到来的时间里, 赵好向知县简单了解了一下元府的人员情况。
除开闲杂人等,元府真正的主人说到底就那几个,元老爷、元老爷的两位夫人、以及元老爷的四个孩子。
赵好光是听到这句话, 就有好多个问题想问了:“元老爷有两位‘夫人’?”
赵好知道, 以现下的律法来说,即便是再富贵的人家,也只能是一妻多妾制。只有特殊情况下,例如被过继但未脱离原家庭的男丁, 才可能会由两边的父母各自替他娶一个妻子,进而同时拥有两位夫人, 也就是俗称的“平妻”。
但是赵好记得, 孙氏吵闹的时候曾说过一句“我们老爷无亲无故”。既然根本没有亲人,那元老爷定然不会是被过继的情况了。
谁料知县听了赵好的问题, 脸上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来, 摇着头笑道:“‘两位夫人’?呵,非要较真儿的话,其实这两位夫人都不能被叫做‘夫人’。因为元老爷只是纳了两个妾室罢了, 根本未曾娶妻。”
“未曾娶妻?”赵好一愣。
知县感叹道:“是啊,有一次我和元老爷赏花,兴致浓时, 不慎多喝了些酒。元老爷醉了,便吐露他年轻时曾辜负过一个他深爱的女人。”
“虽然已经阴阳两隔,此生再不复相见,但元老爷说, 除了那个女人之外, 他不会娶任何人为妻。”
赵好:“……”
好吧, 也不算说错什么, 元老爷确实没娶妻,只是纳了两个妾罢了,就是不知他那个已不在世的爱人知道了会是个什么反应了。
更让人无语的是,知县还一副深受感动的模样,说道:“后来酒醒,我也曾想细问这段情缘,但他却讳莫如深,无论如何都不肯多说一个字了。想来也是当年伤人太深……唉,谁能想到这元老爷还是一位情种呢?”
赵好被知县的表情膈应了一下,却是下意识地去看卫知拙,后者莫名地回看她一眼,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赵好默默收回视线,觉得卫知拙应该不是元老爷这种“情种”。
知县却还在摇头:“只是家里没有正妻终究还是不行的。你今日也看到了,元老爷家里两个‘夫人’闹成什么样子。”
非要轮次序的话,其实吕氏是先被抬进元府的那一个。
那时候元老爷刚刚发迹,外面的生意做得风风火火,家里也需要一个有能力的女人帮他处理家事。但这样的女人一般都是高门大户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嫡小姐,他不肯娶作正妻,谁又肯嫁把他呢?
没想到的是,当时还真就有这么一户人家正好没落,为着元老爷的扶持,便将家里排行第二的嫡女送给他,被他当个妾抬回了府上。
这个倒霉的女子自然就是吕氏了。
一个大户人家的嫡女给人做了妾,吕氏当年也是恨的,于是进了元府后便立刻和家里彻底断了关系。
估摸着她原本也是打算对元老爷不假辞色的。但十八年前的元老爷,也是个身材挺拔、样貌端正的才俊。这样一个人,不缺钱财、家中更是只有她一个,相处久了,吕氏也难免心动,随后便一心一意地和元老爷过起了日子,并为他诞下一子。
也就是昨天赵好见过的那名矮胖的大少爷。
赵好还记得,昨天那名大少爷坐在三个儿子中离元老爷最远的座位上,看着窝窝囊囊,也不怎么聪明的模样,显然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
而且没记错的话,从那几个匪徒手上买卖良家女子的也是他。
难怪之前孙氏说吕氏的儿子受了训斥,分不到家产,便要行凶杀父,看来都是什么最扎心说什么。
“那孙氏便是后进府的了?”???赵好问。
知县做出一副大家都懂的样子,说道:“男人嘛,娶妾娶色。吕氏虽然能操持家事,但颜色确实一般,生个儿子也不像我们北方人高大,于是后来才有了孙氏。”
和吕氏相比,孙氏的出身就不怎么样了。她家里原是屠户,但她本人长得好看,盘儿靓条儿顺,又不聪明,除了争宠,事事都以元老爷为大。
男人娶妾么,不就是要娶这样的,于是孙氏进府后很快得了宠爱,又给元老爷生了个儿子。
而这时,家里没有个正妻的短处也显出来了。
原先孙氏无子,遇到吕氏,还避让着一些,待她有儿子了,便自觉有了底气,开始看不惯吕氏了。
按照孙氏的说法,她们两个都是妾室,又都有儿子,凭甚么吕氏便能高人一等,打鸣儿的母鸡一样管着家里的钱财,还要被尊称一句大奶奶?老爷都未曾娶妻,她是哪里来的奶奶?
吕氏好好一个嫡小姐当了元老爷的妾,心里本就扎着根刺。只有她一人时还好,还有借口骗自己,待元老爷纳了第二个,这刺儿到底是扎进去了,自然不肯相让。
两人便因为自己在元府的地位,也因为自己儿子将来的继承权,各种明争暗斗起来。
而元老爷嘛,一个是美艳动人的新欢,一个是操持家务的旧爱,哪个他也没打算丢开。只是孙氏到底不如吕氏聪明,他便偶尔在孙氏受欺负时拉拉偏架,其余时候就撒手不管,任由两个女人斗去了。
因有元老爷在中间和稀泥,这吕氏孙氏到底是斗了个旗鼓相当。但相同的是,两个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份低下,于是统一口径,对外都只称自己是夫人,不分大小,也不提妾室二字。
赵好恍然,随后又想起什么来,问道:“孙氏只给元老爷生了一个儿子?但昨晚见到的有三个啊?除了吕氏的孩子,剩下两个里哪一个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