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不置可否,微微挑了挑眉,又慢慢捋起了胡须:“太子,你怎么看?”
“斯人已逝,父皇时追究丞相,也无法令袁晓复生。”
晏珩恭敬地答:“不如以三公之礼追葬,命史官为其做传,厚赐其家眷,令天下人,共晓父皇之仁。毕竟,袁晓言狂在,有悖祖……”
“太子所言深朕心,既如,你亲自去办。”晏珩贴心的备了台阶,晏清自然顺着下了。
“遵旨……”
晏珩知道袁晓无辜,晏清也知道。可,朝廷总要有比吴王更名正言顺的出师借。
清君侧极易惑众,诛杀袁晓,足以让一切诛笔伐,迎刃而解。所以,袁晓必须死,死在万众瞩目之下,死的人尽皆知。
晏珩试着求情,可她无法改变袁晓的结局。深深的无力感裹挟着她,让她不不面对这个现。人微言轻的齐王,了举重若轻的太子,可离至高无上的龙椅,还差了一截。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哪怕她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也要谨言慎行,思忖再三,才能往前迈上一小步。
太久有这种无力感了,久到有些陌生……
◎作者有话说:
晏珩:(自信)表姐一定不会知道的,这一世小曹只是工具人。
江嫣:修罗场还得我来建。
曹娥:殿下是个体贴的妻子。
陆婉:殿下可真是会疼人啊……
第60章 追悔(三)
上一次,还是黄吉捧着那封信,隔着案上恍惚的灯火,跪在她眼前,重复陆婉的死讯……
挥退黄吉后,展信阅绝笔。读罢,她颤抖着双手,说不出一个字。
虚满三十的陆婉,与寿终正寝的太皇太后比,是那样的年轻。花一样的年纪,比花还要娇艳的人,就这么……没了?
她明明喜欢石榴花那样炽烈的颜色,走到哪,都明媚耀眼如正午之阳。她知道太阳没有焚到尽头的时候,却没想到,夕阳会悄无声息地落下西山。
她那么美,那么骄傲,让她远远看上一眼,就永远不会忘记。
她见她笑着同侍女一起,为怀中雪白的衔蝉顺毛。目光那样温柔,人也那样好看。
“是长公主殿下的幼女,东阳郡主殿下。”
兄长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转身离开,边走边解释道:“郡主身份尊贵,极受皇祖母的宠爱。听说任性刁蛮,喜欢为难人,我们还是绕道走吧……”
兄长的话既无奈又直白。因着太后嫌弃她们母亲的出身,所以即便母亲受宠,在宫中也过着低声下气的日子。
如今太子初立,李夫人代掌凤印,一时风头无二。身为皇帝的宠爱的幼子,八岁封王,特准暂不离京,晏珩与受宠的江若柔自然是李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兄长聪慧仁厚,从没有那种取而代之的心思。母亲安于现状,得过且过的熬着。她又是女儿,因着身份限制,无法争,无法抢。
明明都读着《左传》《荀子》,她比兄长更有所悟性,却因着女儿身,处处受限。后来兄长被害,不幸摔坏了脑子。她穿着他的衣服,装模作样,竟真的唬住了母亲与舅舅。
再然后,她顺理成章,摇身一变,做了齐王晏珩。为着自己想要的一切,她开始虚与委蛇,成功取悦了势力不可小觑的长公主。
金屋一诺,红装十里。她撤掉她的扇,对着素日里只能远观的那张脸,心中怦然。
她娶了京城最漂亮的少女,傲然不可一世的东阳郡主。哪怕对方看着自己的目光不带一丝情感,甚至充斥着鄙夷,可是她不在乎……
舒适的水温让晏珩彻底放松下来,她闭上眼睛,任由氤氲的雾气在长长的睫梢凝结成点点晶莹。屋内点着安神香,萦郁的香气被绣着腾云驾雾的金龙一拦,入鼻已是极淡。
“殿下……”叶青端来了崭新的春服,玄衣纁裳,正是大夏皇太子的规制。
她今日随着天子祭祖告庙,忙得没有时间用膳。晚间又是接风洗尘的夜宴,要挨个受完文武百官的朝贺。直到现在,才稍有闲暇来沐浴。
叶青绕过屏风,将繁复的吉服一一挂在紫檀木撑上,转过身,低头对晏珩道:“织造处为您缝制的吉服,今早送来了,您一会儿试试怎么样。不合适,就送回去让她们改。”
“唔……放那吧。”晏珩轻轻应了声,而后张开眼。
她抬臂拢掌,掬了捧清水。清流顺着她线条紧实的小臂腕蜿蜒而下,在颈下分明的凹陷处聚成一洼浅泉。
身上挂着的被热水浸透的素帛,掩下无辜的景色。五官半隐在朦胧的薄雾中,锋芒尽敛,为她平添有一种异样的柔和。
抬手抚上木桶平滑的边缘,小臂随着她动作绷起,依稀可见起伏的曲线。浅泉水泻,没于缠身的素帛下。沉在温汤中骨肉均亭的身躯浮出水面,笔直修长的腿带着淋漓的水意,落在脚下柔软绵厚的氍毹上。
晏珩拿起屏风上挂着的毛巾,擦干面上的水,露出硬朗的五官。叶青转身,取来干燥吸水的棉布递给晏珩,而后避到屏风后。
滴着水的素帛搭在了浴桶边缘,晏珩擦干净身子,浑身清爽。她利落的穿上中衣,熟练的套过吉服。
而后信步走出,玉足落处水迹斑驳:“大小正合适,不用改了。”
叶青了然的点了点头。
本朝尚赤,不过晏珩喜玄,常服都是清一色的黑,令她整个人看上去成熟稳重,却也不易近人。如今服中加了抹赤色,让视线有了跳脱的余地,衬得深邃的五官没有那般凌厉的压迫感,温润的气质在她唇角微扬时得以彰显。
丝竹声起,身姿曼妙的舞女随着乐声翩翩起舞。隔着晃动的身形,晏珩与陆婉在难得的间隙中四目相对。
皇后设宴为太子接风,太后喜静,自然不到。皇帝晏清与江若柔并排坐在上首,长公主、陆婉和晏珩分坐两侧。
又是三月小别,可对方眼里的冷淡显而易见的重了,晏珩有些摸不着头脑。
二人在雪中“坦白”后,晏珩一声不吭逃去了战场,可这是为了给自己和对方冷静的时间。她想要的,不是陆婉的疏离,也不是陆婉的冷漠。她不过是想知道,陆婉对自己目前的态度。
昨日归京太过忙碌,没有闲暇时间,也没有碰见陆婉。今日早朝罢,战后需要处理的庶务繁多。她协着晏清将拟策一条一条批完,巳时已过,便匆匆随御驾到了椒房殿。
长公主与陆婉离席相迎,晏珩礼貌打过招呼后,却没能和她陆婉说上一句话。此时膳已经用的差不多了,江若柔叫停歌舞,朝着身侧的皇帝看去。
晏清放下酒杯,对着晏月微微一笑:“皇姐,朕有意让珩儿与婉儿尽早成婚。”
晏月闻言,自是笑得开怀:“陛下所言甚是。珩儿性子稳重,我很放心。说起来,太子初次随军便立下如此大功,竟然活捉了吴王。虽说回来时,吴王畏罪,咬舌自尽。可若是让他逃了,难免有纵虎归山之患。”
晏珩站起身,朝晏清揖道:“回父皇,吴王所逃线路,是儿臣猜中的不错。但捉住吴王,都是将士们的功劳。两面夹击,是全军出动,这才让吴王四面楚歌,败走小径,儿臣不敢居功。”
晏月忍不住夸到:“珩儿心思缜密,为人谦逊,不愧是陛下和娘娘的好儿子。”
晏清笑着点头,示意晏珩坐下:“家宴不必拘束。吴王一灭,叛军就成了一盘散沙,你功不可没,自然也无须谦虚。”
江若柔见晏月与晏清对晏珩连连夸赞,面上有光,先前对晏珩的心疼与担忧,也化作秋水般的眸中一抹骄傲:“珩儿,你父皇和姑姑说的是。知道戒骄戒躁是好事,但也不必过于谦虚。”
“是……”晏珩坐下,闻言轻轻点头应和。
晏清望向晏月:“朕已叫钦天监挑好了日子,送去给太后瞧。先叫宗正筹备着,三书六礼,都得隆重的办。”
晏月闻言,举起酒杯,遥敬晏清道:“陛下做主就是,还能亏待了婉儿不成?”
“自然不会……”
江若柔本来担心晏珩身份会暴露,不愿她太早完婚。但晏珩提前打过招呼,那信誓旦旦的模样一如既往,她便没了拖延的心思。
她看向端坐在位置上的陆婉,温声细语道:“这是亲上加亲的好事,本宫自然与陛下定不会亏待婉儿。若是珩儿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殿下只管问罪就是。”
“珩儿是我看着长大的,金屋一诺让我都忍不住动心……”
大人们觥筹交错,说得热闹,可陆婉却提不起丝毫兴趣。
晏珩依然选择了自己做盟友,自己依旧会是母亲政治联姻的工具。她会拥有世人艳羡的一切,什么都不缺。可真的……什么都不缺吗?
晏珩的目光出乎意料的黏在自己身上,有些烦。午间春光正好,于是陆婉起身,对着在座的三位尊长请辞。晏珩亦跟着起了身,几人心照不宣,晏清点头允了。
晏珩自动忽略了身后三位尊长意味深长的目光,抬脚跟在了陆婉身后。望着脚步越来越快的陆婉,阿春与阿夏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晏珩领着王忠和陈良,不紧不慢地跟在她们身后。既不主动出声叫停,也不肯落在后面太远。
不知走了多久,陆婉终于停了,停在连接前朝与后宫的飞廊上。
微风轻拂,挂在檐下的九子金铃叮铃作响。晏珩立在她身后,随侍的四人皆已悄无声息的退去。
清音乱人心,陆婉转身,望向步步紧逼的晏珩,冷笑道:“太子殿下,跟到这儿就可以了,陛下他们不会知道的。我会同以往一样,配合你演半世鹣鲽情深的好戏。”
“我不是这个意思……”晏珩站定,对上陆婉那双漠然且含着恨意的双眸,一时噎住。
“不是这个意思,那殿下是什么意思?”
陆婉一步走向晏珩,三月又三月。这数不清的秋里,对方已抽条到需要她微微抬眼才能直视到双眸。
“以游历为借口,寻找曾经的挚爱。爱屋及乌,带着大夏未来的将星曹锋去军中崭露头角。这些,难道不能说明殿下的心意吗?”陆婉一字一句,说的铿锵有力。
晏珩一惊,面色微变:“原来你都知道了。瞒你非我本意,我可以解释吗?”
陆婉侧过身,望着和煦的春日下此起彼伏的宫殿,画栋雕梁,美轮美奂。这样富丽堂皇的牢笼,宫墙高耸,当真是她插翅也难逃的地方。
逃不开的宿命,躲不掉的女人。
◎作者有话说:
十在:场景莫名熟悉……
晏珩:她逃朕追,我们都插翅难飞。
陆婉:???
第61章 追悔(四)
“解释,解释什么?又有什么好解释的?”
陆婉忽然收了声,复转过身,温和地看着晏珩。那目光平静无波,好似一潭死水。
晏珩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她微微叹了口气:“我从来都不曾喜欢过她,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陆婉凝视着她,一语不发。
“曹娥我将来还用得上,曹锋也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所以,我提前找到了她们。但事实根本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我做这一切,不是出于喜欢……”
晏珩走近,停在了离陆婉隔了一步之遥的地方。
她垂着眼,软下声:“我是不会喜欢别人的,你明白吗?”
“我喜欢的,从来都只有你一人。”晏珩眉眼凌厉,语气却很温柔。
目光似水,带着化不开的柔情与心疼,那是几番挣扎后胜出的情深:“阿婉,前世今生,我喜欢的,一直是你,也只有你。”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都是事实。”
风檐下的九子铃被摇个不停,清泠泠的铃音与晏珩的话纠缠在一起,入耳,在心中那片静湖上荡起阵阵涟漪。晏珩的那番话如石投水,波纹在水面上一圈圈漾开,一层层扩去,久久不定。
陆婉神色怔忡,犹自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晏珩为了不让自己说出这个秘密,已经能昧着良心这般讨好于她了吗?
还真是……能屈能伸……
“你欺骗我,再一再二,这也是事实。”陆婉忘不了晏珩昔日的决绝,淡淡道,“解释就是掩饰,掩饰,说明殿下心虚。”
晏珩闻言,眉目深锁。她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可对上陆婉和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总是畏手畏脚。
这数月来,她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剑走偏锋,向陆婉坦白自己最真实的心意。可对方不以为意,甚至冷淡非常。
“我没有什么好心虚的,也没有什么好掩饰的。”
“曾经是我懦弱,是我多疑,是我认不清自己的心。可如今……我不想再错过。”
“我们的婚事已尘埃落定,这是既定的事实。”压下心中万般思绪,晏珩轻声道,“给我一次重新来过机会,好吗?”
陆婉退了两步,勾唇,自嘲道:“晏珩,你凭什么这么自信?”
凭着她所谓的一文不值的爱?
造化弄人,她们已经回不去了。
曹娥是扎在她心里的一根刺,日久天长,已经长在了肉里。时常隐隐作痛,却又无法拔除。而这根刺,是晏珩亲手为她种下的。
现在让她,说忘就忘,怎么可能……
“这不是自信,而是笃定。”
晏珩对陆婉的嘲讽视而不见,轻叹道:“我知道,你的信不会有假。阿婉,你不是那样的人。”
陆婉爱的隐晦而热烈,怎么可能轻易的放下。那样骄傲的一个人,不会轻易动心。一旦动心,便是一世的痴情。陆婉是,晏珩也是。
“……”
晏珩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陆婉亦无可奈何。晏珩没有说错,自己的确还忘不了她,可也不会轻易原谅她。
“殿下自重,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陆婉疲惫地开口,提醒面前这个稳重自信上准“丈夫”:“婚期提前会带来什么变数,尚且未知。太子殿下不要忘了,你最大的竞争对手,还没出现……”
……
“启奏陛下,朝廷平叛之时,诸侯不出力者十有五六,今俱已按新律削爵罚金。唯有一事,臣不敢专,伏惟陛下明断。”
晏清闻言,望向宗正卿晏方:“爱卿为宗正二十年,执法审王侯,未尝有失偏颇,有何事不敢断?且说来听听。”
晏方拱手,恭敬道:“此事与荆王殿下有关。”
晏清捋须的手一顿,冠冕前垂下遮目的十二玉旒轻微晃了晃:“荆王不是未曾响应吗?”
“荆王虽然未反,却也按兵不动。吴贼带叛军路过荆地时,根本没有遭遇荆地官兵的阻拦。”
晏方如实陈述时,殿上一片寂静,只有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回响:“此事乃领兵绕后的王参将所奏,臣已核实,的确如此。”
“身为藩王,理应守律。朝廷有乱,当响应檄文以讨之。荆王此举,不思报效,罔顾君恩,有违国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