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理只停留了很短暂的几分钟,然而就这么几分钟,他被128班的这种气氛给感染,被女生逗笑,站在他们的走廊上微微笑了。
之后偶遇到过女生几次,然而每次她都是目不斜视,低着头就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在讲台上时的那种活泼。
真正看清楚这个女生的模样,是在器材室里。
那段时间母亲忙于医院的工作,而岑理频繁接到父亲那边打来的电话,话里话外都在叫他回燕城。
他当时还以为父亲是舍不得他,一开始还为此欣喜过。
可后来才知道,原来是父亲新娶的太太没能怀孕,没能给父亲生一个新的孩子出来。
父亲是官员,第一段婚姻已经闹得很不愉快,如果第二段婚姻也匆匆结束,会影响他的政治形象,于是他想起了那个远在童州的儿子。
明明当初在儿子选择跟母亲的时候,他破口大骂,说他要是敢跟妈妈走,以后就再也没这个儿子。
说没了他这个老子,他这个儿子什么都不是。
没有理会父亲的威胁,岑理坚定地选择了母亲。
然而来到童州后,他才发现生活真的没有那么简单。
单亲家庭的压力,全扛在了母亲的头上,岑理不愿再给母亲增添负担,只能沉默地在学习上拼力,母子间就这样疏于了交流。
他开始觉得老师们和母亲期盼的眼神让他厌烦。
可他无法逃避,也没有可倾诉的人。
他需要纾解。
去超市买烟的时候,岑理其实也注意到了同校那几个在偷偷看他的男生。
但他佯装不知。
他知道抽烟不好,所以他希望被谁抓住,希望有个人来告诉他,抽烟不好。
在器材室孤单地抽了好几天的烟,终于被人发现了。
那个放学的傍晚,他和那个女生在黄昏之下,在器材室里单独相处过一段很短的时间。
女生好像很怕他,始终不敢离得太近。
不过她还是提醒了他抽烟不好,还告诉了他很多其他的解压方式。
虽然没用,但岑理不在意,他需要的只是有个人来发现他,然后跟他说说话,告诉他抽烟不好,这就够了。
然而那个女生只出现过一次,就再也没来过器材室了。
直到他在学校的公告栏上看到了那副画。
那样的黄昏,那样的教室,他一眼就认出来。
是那个女生画的。
因为那天他们看过同样的黄昏。
这幅画的名字叫秘密,岑理第一次对一个人感到好奇,转而去看画上女生的署名。
之前在走廊上偶遇的时候有听过她的同学叫她的名字,他第一反应是骑熊猫的蚩尤。
原来她的名字是这个池,这个柚。
她很厉害,把他眼里再普通不过的黄昏画得很漂亮。
他的记忆里就此浅浅地留下了她的模样,她的名字,还有她的画。
高中毕业后,岑理去上大学,离开了童州,而对于童州一中,除了老师们自己班上的那些同学,还有一份淡淡的印象,是那个叫池柚的女生,一同尘封在了他的高中记忆里。
进入大学后的岑理开始学着戒烟,没了烟,他需要另一种排解压力的方式。
岑理很快就找到了,那就是游戏。
游戏打多了,便也就萌生出了自己的想法,大三那年,他在比赛上获奖的游戏创意被同校毕业的两位学长看中,并对他邀请,愿不愿意在毕业后加入他们。
他当然乐意将喜欢的事物变成工作,然而却被父亲知道了。
岑理不想走上父亲的老路,每日穿着刻板的西装,嘴上说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在完美的政治形象背后,是强势的父权和夫权对这个家,对他和母亲那令人窒息的压迫。
他抗争了一段时间,换来的是父亲气急败坏地跑来学校,当着室友的面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
丢脸、难堪,又无奈,而他只能安静地承受着,被训到脸色发白。
那段时间他连寝室都不愿意出,或许是为了让他重拾信心,王凯宁突然在某天给他发了个链接。
是什么让你放弃了一个暗恋许久的人?
回答很多,但王凯宁想给他看的是徐如月的回答。
徐如月的账号向来是公开,回答也不匿名,所以很快被认了出来。
岑理厌烦至极,直接划掉。
但他又看到了另一条回答,或许是因为这条回答里有引人注意的一些比较可爱的颜文字。
起先只是随便扫了眼,直到他意识到,这个匿名回答的主人,好像说的是他。
从头到尾看完那篇回答后,岑理发了很久的呆,即使身体安静着,内心却在翻江倒海着。
这份漫长却又真诚的回答,逐渐和记忆里那个会画画的女生重叠了起来。
他从来没想过,他的那些举手之劳会让一个女孩子深念至此,他遇见过太多不知分寸的爱慕,却原来不知道有一份他此前从未发现过的爱慕,能够如此小心和温柔。
出自他记忆中那个很爱笑的女生。
这份迟来的发现,就像是一束不刺眼的光,在他最迷惘无措的大三学期,突然落进了他的心里。
他无法冷静,开始反反复复地回忆池柚,试图从渐淡的高中记忆中抓出她的痕迹,然而越是反复地回忆,就越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当时他错过了多少。
倘若他一直不知道,或许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但他既然知道了,就无法再放下。
岑理翻出了高中的联络群,打听到了她的大学,第一次冲动地向辅导员请了假,买了票去了她的城市。
心中钝感的疼痛伴随着懊悔和无奈,看着她给另一个男生唱歌,在她唱完后,操场上所有的人都在起哄,而她脸红着,被那个男生给牵着逃走。
原来被人起哄也可以是一件很甜蜜的事,如果是两情相悦的话。
岑理知道自己来晚了。
他这一趟来得冲动,冲动的后果是,他不得不逼着自己承认。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她曾在那三年里小心翼翼地照耀着他,但他却从未发现。
而今终于在她的光照在别人身上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寒冷。
她在那篇回答里那样真诚地祝福他以后好,相对的,他又有什么立场前去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和他不同,她那么开朗,家庭幸福,周围有那么多的朋友,没有他,她依旧可以那么快乐。
回到学校后,岑理埋头在电脑前,花了一个暑假的时候将游戏的雏形做了出来。
王凯宁生怕他变成吸血鬼,硬拉着他出去晒太阳。
岑理眯眼看着天上真实的太阳,却怎么也不是他心里的那个。
后来游戏要上市,杭学长和沈学长问他,要给游戏取什么名字。
他想了想,说:“破晓吧。”
两个学长有些惊讶,问他确定要给一个恐怖游戏取这么朝气的名字吗。
只有岑理自己知道,他做恐怖游戏,不过是觉得现实令人厌烦,而这是个处处被法律和道德束缚的社会,他的内心无从发泄,更不能付诸行动,于是就在最恐怖的游戏里,通过杀戮和暴力来缓解这一切。
他或许是她的黄昏,虽然艳丽万分,却也代表着夜晚的来临、光明的结束。
而池柚不是,她应该是朝气蓬勃的,是天蒙蒙亮的时候,天边第一道破晓的晨光。
或许是名字的寓意好,一部恐怖游戏,竟真的在竞争激烈的游戏市场中杀出了一条路。
在他忙于工作的这几年里,她也在好好生活,他知道她画的那副黄昏,因而从硕大的网络中找到她,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原本关注她,只是为了随时能看到她的近况,希望她能过得好,也让她这束光不至于离他太远。
可随着潜移默化的关注,感受着她从文字和画作中透出来的那股开朗,看着她的画技一步步地变得更加成熟,也看着她和评论区的男朋友欢乐却甜蜜的互动。
日积月累下,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她牵绊着,而她的喜怒哀乐却再与他无关。
岑理这才发现,原来在不知名的角落,在那个人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对那个人付出着关注,这种感觉真的是心酸且无奈的。
在那天看到她在为现在的工作烦恼,抱怨“这破广告公司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的时候,岑理思索良久,借来了公司的官号,点开她的头像,学着官方的口气,对她发送了这样一条私信:
「您好,我是风树里人力资源部HR,很喜欢您的画风,不知您有没有意向入职我们公司?期待您的回复。」
不久后,她在屏幕那头小心翼翼地回了句:
「骗子吗?」
岑理在屏幕这头啼笑皆非。
这是他们在毕业多年后的第一句对话,她却怀疑他是个骗子。
不过幸好她最后还是来了深城,让他有了和她重逢的机会。
在那天去美术部的楼层开会时,她作为实习员工,本不参与会议,但岑理却心念一动,将随身的工牌落在了桌上。
他回到自己的楼层,静静地等待着有人联系他掉了工牌。
不确定会不会是她,然而真的是她来还的。
她比高中的时候漂亮了很多,那双眼依旧明亮如洗。
他的心跳有些快,张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是平静地说了声谢谢。
她笑着对他点了点头,没有多看他一眼,转头离去。
看着她离开,岑理低了眼眸,摩挲着自己的工牌。
……她已经忘了自己吗?
无论忘没忘,他们之间的重逢,真如她在那篇回答中说的,如果真的再次遇见,她希望能跟他以陌生人的身份第一次见面。
每次和他遇见时,她都神色如常,对他绽放着对任何一个普通同事都能绽放的那种最平常友好的笑。
在不喜欢他的这几年里,她认真生活,变得越来越好,秉持着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这项人生格言,学会了化妆和打扮,谈过了一场校园恋爱,交到了很多的朋友,还在网上收获了一大批的粉丝。
数年的关注,在公司和她重逢之后,岑理欣慰她的蜕变,欣慰女孩子如今变得更加闪闪发光了,却也难过她真的不喜欢自己了。
她不再喜欢他了,而他的目光却再也无法从她身上挪开。
或许是因为父母那一地鸡毛的婚姻影响,岑理对待感情向来淡漠而被动,很抗拒别人对他不知分寸的示爱。
可如今换做是自己,他一边静待着,一边却又焦急着,不知该如何在不唐突的情况下,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去告诉她自己的想法。
他唯恐对她强势,像父亲对他一样;唯恐对她唐突,像徐如月对他那般。
也唯恐告诉她这些年他对她的关注,怕给她带来负担,就像她生怕那三年里对他的喜欢,打扰到了他。
直到那次团建,王凯宁直接点了她的名字。
一球失误,直接输了那一场台球比赛,岑理想,唐突就唐突吧。
如果从陌生人开始,就当是他对她的一见钟情。
——数年默默的暗恋,她熬得过来,而他等不下去了。
除了抽屉里被陈向北发现的那些,其实岑理的手机里还存有一份属于她,也关于他的东西。
就是那篇展现了池柚据自己所说的,她十八年以来,最好的语文水平的回答。
也是他恍然,原来他曾这样被一个人用这样安静而温柔的爱意真诚喜欢过。
「有点怕被认出来,先匿名,也怕给那个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简称他为C吧,这下我不信还有人能认得出来,哼」
「我喜欢上他的理由很肤浅,因为他真的很像少女漫画里的男主哎,我最喜欢看少女漫画了」
……
「虽然高中三年,我们没说过几句话,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一直只称呼我为同学,可是他不会知道,他真的温暖了我好多好多」
……
「被折叠起来的物理试卷,教室外下雨时替我关上的窗户,还有替我捡起的那只笔,等等等等。可能这对他来说,只是很小很小的事,只是对一个普通同学的举手之劳,但是这些事再小,都是我最美好的回忆。」
「偶尔也想过,如果我的青春里没有C,会是怎样,其实也会很快乐吧。」
「因为除了C,我的高中三年里还有严格的老师,调皮的后排男生,一起犯傻的朋友,老土的校服,累死人的跑操,便宜但好难吃的食堂,写不完的作业和试卷,还有考大学的理想,和对长大的幻想。」
……
「如果没有C,我的青春不会是一本小说,但也一定是最快乐、同时又最烦恼的三年」
……
「突然发现C这个字母像一轮弯月,C就是月亮呀,高高悬挂在天上,而我的喜欢太渺小了,怎么也够不到他」
「我的月亮,一定会在未来的人生收到很多的鲜花和掌声,他所爱的,爱他的一切都要完美无缺,这样才能配得上这么好、这么优秀的他。」
「写在最后:」
「祝你和你喜欢的那个女生在大学里幸福,她一定很喜欢你,才会在那么多人的面前对你说喜欢,而我胆小,我永远也不会有这份勇气」
「如果多年后我们有幸遇见,希望我已经不再是抬头仰望你的凡人,到那时我们就当做是陌生人,第一次遇见吧。这份喜欢,也希望你永远不要知道,就让它成为我的一个秘密,」
「C,谢谢你出现在我闪闪发光的青春里呀,将我的青春完整成了一本小说,你是我这三年里,做过的一场最伟大的美梦」
「希望我的喜欢永远不会打扰到你,从此山高海阔,无论重逢与否,就算我不喜欢你了,也祝君一切好。」
这篇回答她已经删了,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当时写的什么内容,然而他却截图保存了下来,并记住至今。
明明是那么爱笑的一个女孩子,却在那三年里,为他多愁善感,为他心酸苦涩,可她在放弃他后,还是选择那样真诚地祝福他。
祝福他的未来一切好。
自己何德何能。
他是人,也长了一颗心,纵而这道心墙再无坚不摧,也终究是肉长的,他抗拒不了这样温暖的文字。
再坚固的心房,抵御得了外来寒风,却架不住阳光的洒入。
她释怀了,而他却开始想念。
岑理很清楚,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皎洁纯白的月亮。
他心里的阴暗面太多,甚至只能依靠游戏中的杀戮去排解,那些阴暗面就像是月亮的背面,寸土不生,坑洼荒废,但是人类看不到,才觉得月亮是完美的。
他远没有她心里所想的那么好,配不上这样好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