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等这一天,等了许久。”
“终究还是来了啊。”
他抬手显显比划了个三字,咋舌道:“三把火。”
“第一把火,烧死了坤宁宫。”
“第二把火,烧死了瑄王府。”
“第三把火——”
建元帝复而将手收回在膝上,“该轮到金銮殿了吧。”
意思是他们死了?
谢今朝的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动。
死了便死了吧。
与他无关。
“北疆如今正于酣战之际,你为何带领人马撤军?即便是要来讨伐朕,也当要分个轻重缓急。你是大胤储君,不是莽夫,何敢至百姓于死生之地!”
谢今朝启唇,说出了跋涉千里后见到生父,也是仇人后的第一句话:
“什么叫轻重缓急?”
“孰轻孰重,我分不清。”
“你若是我,又能做出多高明的选择?”
建元帝有些微的怔愣。
而谢今朝不等他反应,又接着道:“罗故生已死,北疆大有人在,你以为我是你么?”
“你所谓救百姓于水火,所谓容仁道义,当年北狄邯勒王旧部一众数万子民,不是说杀就杀了。”
“你所谓对母后情根深种,愧悔难当,可你如你所说这样一个得你深爱的人,不是说弃就弃了。”
“你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
“朕是你的生父,你的骨子里还流着朕的血,你问朕有没有资格?没了朕给你的一切,你以为你能是个什么东西!”建元帝扶住额头,青筋挣扎鼓动,喉咙不住剧烈咳嗽出声。
“你想要的那些于我而言,皆为虚妄。我为我流着你的血而悲哀,且恶心。”
谢今朝动了动麻木的手腕,提着长剑一步一步踏上前,“江萨亚今夜会攻破大都王王城,索隆达必死无疑。你想看见罗故生的死,因为那是你的一根不能轻动的刺。但漠北的全军覆没,我想你大抵不愿看见。”
“因为那意味着,纸已经包不住火,该知道与不该知道的,都将公诸于世了。”
“可你与索隆达当年盘下的一步大棋,却偏偏溃于蚁穴,留下了我与他两处微妙的隐患。八年前的那一场彻底的灭亡与倾覆,在时过境迁后的今日,印证了什么叫做咎由自取。”
“漠北今日的惨败,便是他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式,所做的再一次的重现。”
“这样的结果,当年你布下那盘棋的时候,有预想过么?你所等待已久的惶惶不可终日的那天,也料定了我们会以这种方式见面么?”
“此时此刻,与你所料想的有偏差么?”
谢今朝看着嘴唇嗫喏的建元帝,倏尔笑了。
“谢砚舟。”
他咀嚼着这几个陌生的文字,在心中磋磨多年,从未直呼名讳叫出口过。
“或许当初你该杀了我的。”
作者有话说:
标注: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取自《金刚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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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母后当年因你做下的那些龌龊之事而直呼你名讳的时候, 当不算少。可惜换不回你一次回头,哪怕半分。”
“你既然选择一条路走到黑, 那当初就不该留我到今日。”
杀了他, 谢凌弋也不必为了储君之位费尽心思,更不必引来杀身之祸。他们这阖美的一家子,也能融享齐人之福。
如何不算美满。
“朕只有你这么一个亲生骨肉了!”建元帝捂着心口, 脑中一片青光炸响,逼得他疼痛间又跌坐回龙椅上,指着谢今朝痛斥:
“弋儿也是朕的儿子,如今还尚且尸骨未寒,你看看这前朝后宫究竟还剩多少人?已有这么多的人为了你母后为了北狄而殉命, 难道还不够吗!”
“谁让他们死了?”
“我可没有说过。”
谢今朝偏了偏头, “你还记得你当初教过我什么吗?”
“你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要我学会以己度人, 严于律己而宽以待人。你用这些大道驯化了我十余年, 看着我照着你的目的一步不差地行进, 借我的手帮你夺得北域, 应当很得意吧?”
“可我如今不会再这样想了。”
“那些人死, 是因为他们本就该死。是他们吞下了自己亲手酿成的恶果, 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将这子虚乌有的罪名强加于我, 又要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倒的确符合你一贯的作风。”
“你从不觉得自己有错。你所谓的那些悔意, 到了地府门前去说给十殿阎罗听, 只怕也空引得鬼魂笑话, 何人敢信?”
建元帝强忍着欲发作的头疾, 狰狞着面色自那把龙椅上起身, 大步迈至御阶下,方才狠着劲站住脚跟。只这区区几步便要了他十成的气力,气喘不接良久,才遂疾声开口:
“朕如何不悔!”
“你以为做皇帝是你想得那般容易吗?朕要做明君,就必不能被朝臣左右,为了北疆安宁为了龙庭安定朕又有什么办法!”
“你可知大辽从未放松过对我大胤疆土的觊觎紧盯?而北狄所在之地几乎占遍整片西北,若是大辽与其连联相合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区区和亲有什么用?他们暗地里往来的那些偷梁换柱的肮脏手段,谁人来告诉朕?若有一日他两国勾连起兵,再加之南面还有难缠的南兖,朕如何面临大胤子民、如何守住我大胤疆土,你以为一切只是简简单单几条人命吗!”
建元帝颤着手,指向殿外不知某处,“你看看琼英阁里的人,索隆达的嫡亲女儿,送于我大胤喜结姻亲,保北域安宁。”
“可如今呢,盟约在前却率先起兵,他可有问过我大胤的意思!”
他撸起广袖,露出泛着青黑的腕线,蜿蜒至上臂,沉声低斥,似乎在极力证明些什么:“朕怎么没有悔?你以为朕不知罗元霜那毒妇在朕每日的羹汤里下了不该下的东西吗?”
“那羹汤喝得朕的身子一日比一日亏空,头疾更是愈来愈烈,可朕还是喝了。朕用自己的性命赎罪,朕默许了所有人对朕明里暗里的加害,朕怎么就不悔了!”
“或许吧。”
谢今朝侧了侧剑柄,提着它像不知道累一般,“或许我想错了。这些年你不是在驯化我,你是在用能够麻痹你罪恶感的一切来安慰你自己。”
“因为你分明知道,你根本不可能有停手的那一天。”
“你只有不断为自己寻找着理由与借口,来搪塞你所做的任何事都情有可原,来为你酿下的错找一个理想的出口。”
“那么,你所做的一切真的是为了大胤吗。”
“你喝下的每一盏羹汤里的毒,都是你当年亲手下在你的枕边人身上的,如今她只不过是把它还给你了而已,这怎么能叫做赎罪呢。”
“而这一切又与我的母后有什么关系?你在食你与罗元霜之间的恶果,可我的母后,直到死前都从未伤过你半分。她无愧于你,却要被你的猜忌与疑心生生落得红颜薄命,族倾人亡。”
“放眼这后宫之中的哪一个,不都是因着皇眷显贵入宫,可在不见天日的皇城里磋磨了这么些年,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
“但母后不是。”
“她带着对你的感情,对两地和平的使命而来,从不曾想要在你这里得到什么。而你却连她最期盼的和平都不肯给,还要说什么赎罪,还要说你悔。”
“你在赎什么罪?你只会感动你自己。”
“逆子住口!”
建元帝方低吼出声,遂猛然向后径直倒地,捂着心口在大殿上痛苦痉挛,片刻呕出大口黑血,气喘不止。
谢今朝的面色始终未变。
“终于觉得自己这自欺欺人的十余年,有些可笑了么?”
“北狄不是漠北,邯勒王而非大都王,你的猜疑与私心皆不能作为北狄与大辽私相授受的实证。即便真有那么一天,你无法守住大胤疆土,那也怪不得旁人狡诈。”
“是你太无能。”
“你……”建元帝看着步步朝他逼近的身影,忍着胸腔的闷痛与喉头的腥甜,不住向后退去,冗繁的龙袍蹭上冰凉的御阶,粘连磕绊再止步不前。“你做什么?”
“你说你有悔意,说你为了社稷倾尽心力,你说你在赎罪,那你为何默许谢凌弋暗相勾连罗故生,甚而操练南兖私兵一并进军北疆,这也是为了保江山安稳,保民生福祉?”
“你还是不愿承认,你的私心大过你爱之切之的一切么?”
……
大殿之内静默良久,谁都不曾率先开口。
建元帝疲惫地阖上眼眸,肩颈僵硬绷紧,面色又甚为隐忍。脖颈上的青筋在涨红的皮肤下隐隐鼓动,眼珠也在眼帘的褶皱中得以窥见左右翕动,躁动不安,又挣扎急迫。
谢今朝倏觉恍惚。
犹记得当年年少之时,还感自己的父亲高风雅致,记得他曾带着尚爱玩乐的他登上城墙,指着远方的青山与近处的护城河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可堪一句雄姿英发。
为何就变成了如今的地步了呢。
他记得他曾经的丰神俊朗,可无论如何也对不上眼前这苟延残喘的身影,更难以确信,原来自少时至今,唯有他与母后是活在一场镜花水月之中的人。
建元帝的身躯霍然松垮而下,颓靡靠坐在御阶前,仰头长叹。他已经枯瘦的指节一寸一寸抚摸着那御阶上的蟠龙印,将其一遍一遍描摹在心。
似乎再找不到还能一叶障目的托辞了。
“人不可追求一个矛盾,往日老学之言,果真不假。”
他想到梦到许多回的场景,皆是娜尔罕得知了那场骗局之后,在凤栖宫里以泪洗面而郁郁不乐的模样。
那时他站在窗外看了她很多次,只是次次心中再如何悔恨,也只能止步于此,不得再相见。
不是不愿,只怪他实在懦弱,也实在无能。
他不敢。
他犹记得娜尔罕自那时起便不再好言语,面色也愈发差,成日将自己关在殿内不肯见人,似乎只愿提笔写些什么。
但她究竟写下了什么,他无从得知,也探寻多年,终不知其去向何处。
他想,大抵是烧了罢。
烧了也好。
只是谢今朝今日这一席话,可谓一语点醒梦中人,将他最不愿展露人前的阴暗面狠狠剖开,让他捧着一颗黑心站在水面之前,照一照自己那面目全非的样子。
令他直面自己最难以启齿的软弱,和最丑恶的嘴脸,再去痛斥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一场钓名欺世的自我泯灭。
如若是能料想到今日这样的结局,他当初定然不会再去沾手半分。不——
“朕有私心。”
“朕当年如你一般年岁的时候,母妃早死,在父皇那里也仅只是个籍籍无名的众子之一。母妃无权无势,我被指给了一个也不受圣宠的嫔妃,被几多皇子打压,也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我苦读诗书,力图学富五车做礼贤大士,可无论我如何努力,父皇他就是看不到我。最可笑的是,当年被指派探查北狄境况的那名质子,偏偏就选中了我。”
“正因如此我才不得已在那片荒无人烟的黄沙地上捱了三年之久,与朝权门党拉拢合力之大势失之交臂。”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这意味着当众皇子皆于立储在即之时暗中奔走较力,而我却只能独自远走他乡,这意味着我与东宫注定无缘!”
“那时我便明白了,嫡庶尊卑便是这个世上最头等的事,这个世上人们不认钱财不认才学,唯独仁权势。”
“从那时我便暗暗发誓,若往后我缔结姻亲,一定不若父皇这般,留下这么多无用的孩子。”
建元帝抬起头,任由那冕旒坠于眉间,发出攒珠击玉的声响。他似乎回忆起了格外令人愤恨的往事,眉宇间沾染了浓烈的戾气:
“可不曾想,这质子远比我想象之中更举步维艰。我为他乡客,在邯勒王帐中受尽欺辱,被勒令去做我从未做过的事,做不好便要受到那些悲漠王子们的嘲讽与惩处。”
“我恨那时懦弱无能的自己,更恨自己无能为力。”
“我下定决心此仇来日必报,我要那片土地上的人皆对我跪拜臣服,我要那些从前欺辱过我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好下场,这便是我的私心。”
“而我当年受尽折磨,九死一生之际与死里逃生之事哪一种我不曾经历过?我费了那样大的心力才坐上了储君之位,几乎耗光了我所有的心智与气力,而你凭何能这样容易?”
“我的确对娜尔罕有愧,更想要将对她的缺失一并弥补在你——我与她唯一的骨肉身上,我对你寄予厚望,一早便命定了你,可我不得不承认,当我看到你在朝中的威望日见高涨,当我看到你出落得越发丰神如玉——”
“你惊才风逸,你如璞玉浑金,远胜于当年我的狼狈与不堪时,我承认,那一刻我对你没有一个父亲对儿子的骄傲与赞许,唯有满腔妒火,如洪炉燎发。”
“这也是我的私心。”
他丝毫不再顾及自己平日里最看重的帝王仪相,这般瘫坐于地,也不管不顾那乱成一气的衮衣,闭着双眼仰天大笑了足有半柱香之久。
那笑声自先前的低沉故闷,到肆意痛快,再到不羁与无谓。
直至他甚至笑出了眼泪,眼角的褶皱也在平复后久久消散不去,复而才又变了一副脸色,对着横刀于身前的谢今朝道:
“我确实对娜尔罕心怀内疚,我想要赎罪,想要竭力偿还,更想要某一日能够释怀。”
“但我不后悔。”
若再给他一次机会回到从前,他还是会走一样的路,也还是会这么做。
他们的棋局,注定是一个无解之局,也注定是一个死局。
“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谢今朝红着双眸,迸发而出的恨意令他转剑时一刻不顿,径直刺向建元帝的心口,却陡然被身后一人以暗器挥弹开。
他被迫收回刀刃时,余光看着建元帝有恃无恐的模样,眉头微蹙,却在抬眼望见被二人以刀相挟的卫时谙时,呼吸一窒。
那不慌不忙坐于御阶前的人复又开始畅笑,笑他剑到心口却被心上人相桎梏,刺不入分毫。
有仇而不得报,这事态反转果真令人痛快。
“你当不曾想到,她会在朕手上吧?”
“你走时几乎将所有近卫都安插在了她的身边,只为护她周全,可这样万无一失的防备下,还是抵不过她自己不安分。”
建元帝不由啧声,“那些本不该她知道的东西,偏要去查清弄明,更何况连她的父亲都瞒了她这么多年,足以证明她不该掺和进这浑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