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哪里有把人往外头赶的道理,贺思今瞧他,万分真挚道,“那会惹人闲话的,夫君……夫君多拿一床被子便是,你盖一个,我盖一个,这样,就……就相安无事了。”
闲话?
见男人沉吟,贺思今咬牙:“就是,有损夫君威名。”
嗯,是,是这个意思。
她差点咬着舌头。
“……也好。”
这个也好,十足费了好些时候才被吐出。
紧接着,两个人默契十足地努力喝粥,连小菜都没人伸手。
怕是一伸手,就把这番和谐给破坏个干净。
当日晚些时候,廿七便当真送来了被褥。
“殿下说他晨间起得早,怕是影响王妃好眠,这便多送一床被子来。”
青雀狐疑来接了,铺床的时候避着阿锦小声问:“王妃,今晨奴婢瞧了,你与殿下……”
贺思今立时就丢了梳子回首:“嘘!”
“殿下真的没有?”青雀瞪大眼。
贺思今觉得,有个比自己大的婢女,也是有些不好的。
憋了一会才道:“那个,爹爹不让。”
“啊?老爷?”
待说了理由,青雀恍然:“可这分两个被筒,就能无事了?”
“??????”
事实证明,似乎不大可能。
贺思今睡下的时候,宴朝还没有回来。
半夜里迷迷糊糊醒来,却只听身侧人喃喃呓语。
梦中,是高高的城墙。
金弓拉满,箭指之人,遥遥看上。
那人胳膊上系着麻布,手中握枪,刹红的眼与他相对。
那是一双饱经风霜的眼,却在一瞬错愕。
——箭鸣破空。
那是不曾发生的一箭,那却又是无比真实的一箭。
梦中的宴朝放下弓时,那人倒在血泊之中,而眼神,一直却是死死追随着他,不曾瞑目。
胸中悲恸,翻腔倒海的冷与痛清晰地绞碎着五脏六腑。
宴朝透不过气来。
“……爹……”
贺思今隐隐听着这一声,转头去看。
枕边人闭着眼,却睡得并不安稳。
她一伸手,就触到他额上细汗。
“夫君?”
没有回应,只有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呼吸。
“宴朝?!”
宴朝只觉头痛欲裂时,有人拉住了自己。
半空中似是有人一遍一遍喊他。
猛得睁眼,万籁寂静。
黑暗中,有人轻轻拍着自己,隔着被褥。
拍得毫无章法,一下,然后停下,接着好一会,又是一下。
他微微一动,那拍着自己的手便就突然振作般,加紧了频率。
耳边,是小姑娘模模糊糊的声音,带着无边的困意:“没事啦,没事……没事……”
约莫是半睡半醒的,半晌,那声音便就又淡去。
眼睁睁瞧着床幔,梦中的痛楚似是被扯裂了一道口子。
有暖风扫进,荡平了那尚且循绕不去的余震。
生平第一次,宴朝后知后觉地想。
她这是在——哄睡吗?
也是那日起,宴朝终究还是搬去了书房。
贺思今也没闹明白为什么。
却是青雀很懂地提醒:“王妃,那毕竟是男人,男人啊王妃,怎么是一个被筒能隔开的?”
接下来的日子,宴朝倒是日日会过来与她一并用饭。
只是到了晚上都是会自己离开,从不多留。
除他之外,来院中最勤快的,便就是老管家了。
如今府里的库房等一应物件都交给了她来打理。
每日倒是也不觉无聊。
管家很是欣喜,王妃来了没多久,却好似在这府中多时一般,哪哪都是清楚的。
甚至连府中的一应摆件的位置,府中人的喜好等,都知晓明白。
倒像是在府中已经住了好些年似的。
处理起事情来也是果断妥当的,这着实把老人家开心坏了。
宴朝连着两个月多月,耳边都是廿五和管家的轮番叨叨。
王妃已然被吹上了天去,倒叫他有些哭笑不得。
这日回来早,他搁了折子问道:“今日王妃做了什么?”
“明日除夕,王妃在厨房里准备炸鱼,喷香!”果然,廿五从来不会叫人失望。
宴朝点头:“去看看。”
贺思今自然是不晓得自己这些日子在府里头的声名赫赫,若是知道,她定是不会干这个事情。
那奴业司里什么都得教,什么都得学,却唯独没有教会她厨艺。
便就是前世做婢女的时候,她也只独自完成过那么一盘枣泥团子。
其他的,还真的没机会做。
此番她原是要叫厨娘做的,可王府里的厨娘是京城土生土长的,并不晓得她口中江南的年货是什么模样。
话已经放了出去,众人又眼巴巴瞧着,她只能硬着头皮想着原先在岑州的时候瞧过的步骤开始操作。
江南逢年过节要炸鱼块,是拿一整条的大草鱼洗净了,刮鳞去鳍切段,腌好了再裹着面粉炸,外酥里嫩的,还能存上许久,待第二日取出还能接着糖醋或者是拿水芹烩着,很是好吃。
京城不近水,没有这么吃鱼的习惯。
因而大家这会儿都等着开眼界呢。
贺思今不上也得上。
宴朝过来的时候,正是下的第二锅。
那第一锅就摆在边上,焦黑。
廿五噫了一声:“明明闻着香呢,肯定是厨娘没学会,这锅应该是王妃亲自炸的!”
宴朝没应声,只又上前几步。
“这锅行,这锅指定能行,刚刚就是火大了,王妃莫担心,这把肯定能行!”
“对对对!胜败乃兵家常事,无妨的王妃。”
“快了快了,王妃小心点。”
有时候,宴朝真的很想知道,究竟小姑娘有什么魔力。
这些从来都板板正正的家伙们,怎么还能有这般七嘴八舌的时候。
贺思今却是顾不上,她脸皮子有点薄,虽是被众人加油鼓劲着,还是有些怵。
等那鱼块都浮上来了,她捞也不是,不捞也不是。
捞吧,总觉得时间不够。
不捞吧,再糊了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也就只有尝尝了。
“殿下。”有人忽得道。
她一惊,刚刚夹起的鱼块就落了油锅。
“呲!”她猛地跳远。
“如何?”
手指瞬间被人拉住。
热油溅上的一点,一时半会儿还瞧不出来,疼却是真的疼。
众人赶紧跪下请罪,贺思今一愣,忙慌喊他们起来。
“夫君,我没事。”她有些着急。
“起来吧。”宴朝低头看她手背。
厨娘立时接过了漏勺:“奴婢来奴婢来。”
手在他掌中,贺思今不及反应,人已经被牵了出去。
冰凉的水被一瓢一瓢地浇在烫伤的手背上,宴朝眉眼低垂,大手包着她的手指,尽量只叫那水灌到伤处,其余的皆是打他指尖淋过。
冬日的水,原就是冷的。
贺思今却是愣愣瞧着握在一处的手,既不觉冷,也不觉疼。
上药的时候,手背还是红了。
刚淋过冷水,男人抹药的手指亦是冰凉。
有些痒。
“夫君,明日那炸鱼,你还是不要吃了。”
“怎么?”
“我其实偷偷尝过,除了炸的火候不对,还有点咸。”
男人抬头瞧她。
贺思今不好意思,却又不好挪开眼,也看着他道:“就是……这次的炸鱼,怕是没有之前的月团好吃。”
月团么?
宴朝忽而笑了。
他怎会忘了,那是他第一次吃到那般酸苦的月团。
“你……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说,“夫人谦虚了。”
第81章 知道 ◇
◎他不过是个凡人◎
贺思今狐疑瞧他半息, 到口的话咽了咽,复又收起。
掌心的手指莹白,宴朝细细又瞧了一眼, 确定不会起泡, 才松开手。
贺思今拿左手托着腕子, 小心吹了吹,凉丝丝的,不疼了。
小姑娘微撅的唇还不及收回, 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望过来。
宴朝只觉心跳骤乱, 蜷了指尖起身:“今日不要去厨房了, 有什么事情,交给他们就是。”
“嗯。”贺思今点头,见他要走, 赶紧又道, “明日除夕,宫中是不是会设宴?”
今日管家送了宫制的新衣, 想来是为了明日宫宴准备的。
“去坐一坐便走,”片刻,他道,“不会很久,你若是不习惯,便就只在我身边。”
贺思今错愕,原本她问,是想与他确认一二,现在看来, 他大概是以为她不愿意, 想着, 她赶紧一笑:“我是新妇,原是嫁入的第二日就要入宫拜见的,只是夫君递过话,才免去一行。可若是这般年节时候也不去,便是太不懂事了。我无妨的。”
“……嗯。”
“夫君。”思来想去,贺思今还是将刚刚快要咽下的话拽了出来,“那你,想去吗?”
宴朝垂眸。
贺思今也站了起来,两步到了他眼面前。
“夫君如果不想去,思今也会在你身边。”
曾几何时,同样的小姑娘,似乎也说过。
“殿下如果需要一个人倾诉,又不放心别人……思今愿意听着。”
唯一的改变,大概是她冒出的个头,仰起头瞧向自己的角度,还有——
此时,她已经是他的妻。
“我也无妨。”须臾,他笑。
贺思今望进那双眼,那是前世里从未见的和软。
叫她也跟着莞尔。
很久以前,她便是在这个院落中远远看他,想着那双凉薄的眼中,何时才能洒进些暖阳,叫那分明年少的脊梁也能松下。
后来,她终于知晓,那一世的酒水,于他,大抵不过都是苦涩的药。
只是,苦酒治不好他的病。
就像阳光从来不愿于青苔之上驻足。
“明日我要出城一趟,晚些时候接你入宫。”
“好。”
第二日午时,管家来报说訾小姐来了,贺思今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复问了一遍:“谁?”
“镇国公府的小姐。”老管家仔细重复。
自打她成婚之后,她与訾颜还未见过,一来她忙着接手府中事务,二来訾颜对宴朝仍是不愿待见的,所以,二人偶有派人传信。
不想,今日她竟是会亲自来朝王府。
她亲自去到门口,竟是当真瞧见訾大小姐提着枪站着呢,一头的汗。
贺思今不由就想起前世第一次在朝王府里见着这位大小姐的时候,她也是风风火火提着剑就冲了进来。
没想到两世见她,仍是一般。
只不过,剑换成了枪。
“訾姐姐这是做什么?”她再一看,“怎么大冬天还起汗了?”
“我……”她欲言又止,“我来看你!”
“啊?!”
訾颜觑了一眼管家,想了想,将手里的枪丢给他:“放心,我不对你们王妃怎么样。”
“訾姐姐进来说。”
这长枪真是沉,老管家委实费了些力气,心下却是安了不少,眼见着二人关系是真的好,才宽慰不少没再跟着,只交待人去通知宴朝,接着,才跟上去。
前头,贺思今拿了帕子替訾颜擦了汗,发现她一路都张着脖子。
“訾姐姐找什么?”
訾颜却是心不在焉得狠,单是四下瞧着。
“你在找廿复?”贺思今突然道。
“我不找他。”说完,訾颜顿住了,她忽得扭头看她,“你说什么?”
“看姐姐这样子,是追了很久?”
“……”已经到了这般,訾颜也没得好隐瞒,她低声道,“我方从城外演武场回来,就瞧见一人。他……他身形……”
“身形极像吝惟?”
这次,訾大小姐怔住了,她瞪大了眼。
贺思今继续道:“殿下从岑州带回来的护卫,平时都戴个面具。管家说,他的脸在一次意外走水的时候烧毁了。”
“那他,那他是不是?”
片刻,贺思今摇摇头。
“……我看看他,他在哪里?”
“訾姐姐。”
訾颜却只定定看住贺思今,倔强极了。
“王妃。”
极其撕裂的嗓音从园中小路上响起。
訾颜猛地转头,那是一个戴着半副银色面具的灰衣男子,手中握剑。
他静静立在那里,面具后的一双眼沉若死水。
訾颜亦是死死看着他。
“訾小姐将你认作了故人,”贺思今也看着那园中人,“你……可能一见?”
“不必。”訾颜却是突然一哼,“你既是面容烧毁,本小姐不为难你。”
这话,倒叫贺思今一愣,她狐疑去看大小姐,下一瞬,却是见她身形一掠。
老管家手中的长枪被忽得一勾,凌空而起,被訾颜一把攥住。
“拔剑!”
“哎呀!哎呀!王妃您看,这……这可怎么是好?”管家愁得直搓手,“訾小姐!使不得啊!”
话音未落,长枪已经刺出。
廿复仰身连退数步,訾颜却并不停手,眼见着那长枪便要入喉,剑光一闪。
剑身迎上枪尖。
人道枪乃百兵之首,剑乃兵中君子。
此番二者相遇,却只闻铮铮器鸣。
“出招!”訾颜爆喝一声,抽杆横扫而去。
那剑便也凌厉起来,顿挫红缨而下。
老管家一面心焦王妃在旁,一面又忧愁这一方偏处小院,还得吊着一颗心生怕那廿复小子将訾大小姐打出个好歹来。
贺思今却是瞧得安静。
廿复明显是原本不打算拔剑的,訾颜偏生用战场的杀招逼他到绝境。
似是激起了他的反骨般,那剑枪对峙之后,廿复便也步步狠厉,不带一点顾忌般。
眼看着訾颜已经快要招架不住,剑气骤然而止,剑已入鞘。
訾颜这一枪不及,划过男人的脖颈,一点血丝清晰。
她堪堪顿住身形,再回首,瞧见收兵而立的人,忽得将长枪一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