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也是一样,听到耳机里她念的《魔山》,他的脸上就不自觉地带上了笑容。
仿佛穿越回了当时那座阿尔卑斯山间的小屋,周围静得可怕,只有炉火燃烧的白噪音,和她如新雪落地般轻柔温存的嗓音。
同时有一双微热的手抚上了他的脖子,又沿着他知觉尚存的肩膀手臂缓慢地摩挲。
沈重觉得自己陷入了无边舒适的温柔乡,一天的疲惫随着她的抚摸渐渐泛了上来,他放松下来,刚开始觉得有些迷糊,就听见苏青问:“阿重,你是不是没有怪过我?”
沈重没太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思考了一下才硬撑着睡意回答道:“青青,你没有做错什么。”
苏青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脸上,带着他轻抚自己的脸颊,缓慢地说:“对不起,沈先生,我爱你。”
沈重想说“我也爱你”,也想问她为什么忽然哽咽,可嘴唇动了动还没发声,就坠入了黑甜的梦乡。
沈重想签谭鸥这件事不像是玩笑,苏青一连几天在书房里坐着陪他的时候,都听见他跟老秦说起这件事,分析谭鸥的市场价值,跟公司现有艺人的互补性等等。
这种时候苏青总归不说话,假装不认识谭鸥是谁。
有天她在老秦出门的时候偷偷叫住他问:“沈先生有没有让你们找何方?”
老秦面露难色,半天才问:“沈太,沈总跟何医生到底出了什么事?”
苏青也面露难色。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老秦说:“沈太,我只能说何方可能真是得罪到沈总了,但沈总为人你是知道的,都是谋定而后动,所以我暂时还不知道沈总要对何方做什么。”
苏青只好作罢,绕弯子提醒老秦说:“如果他真的要做什么……情绪激动的事情的话……麻烦你还是提前跟我说一下好吗?”
老秦若有所思地看看苏青,点头答应了。
苏青回到书房,坐在沈重的书桌上,把脚踩在他椅边上说:“沈先生,你好像该去医院复查了。”
本来沈重是每三个月要回医院检查一次的,但他不愿被人看见自己腿上的伤,这一次的复检已经耽误了几个星期。
沈重点点头:“麻烦你帮我预约一下,苏秘书。”
苏青又带着小心问:“那……要不要顺便面试几个复健师?”
这回沈重先沉默了一下。
何方那事以后沈重就没有再复健过了,这种专业的事情苏青不管是力气还是技术都做不到,沈重也相当有心理阴影,不太愿意再让外人踏入家门。
苏青看他半天不说话就自己说:“不过也不急在一时……”
“约吧。”沈重平静地说,“不能因噎废食,已经耽误了很久了。”
他想要好起来的心情如此急迫又坚定,苏青看他微抿起唇角的样子就又佩服他,又怕他回头会失望,忍不住从桌上跳下来坐到他怀里。
沈重不出声地抱住她,低头吻她的发顶。
他并不能很用力地将她搂紧,环在她腰上的胳膊总是有些虚浮。
于是苏青就自己用力往他身上贴去。
刚抱了没几秒,苏青的电话响了,她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就维持着在沈重怀里的姿势接起来。
电话那头一个男人叫“青青”,吓得苏青差点从轮椅上滚下来。
有点沙哑的声音,是谭鸥。
她抬头看了沈重一眼,他明显已经听出来刚才听筒里是谁了,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苏青心一横,把手机按成免提放在桌上,爬回沈重怀里问:“你好,哪位?”
谭鸥直接问:“青青,敢问沈重为什么要签我?”
苏青看沈重一眼,他竖起食指比了个“嘘”,让她不要暴露自己就在边上听电话。
“我怎么知道啊。”苏青公事公办地说,“你为什么要问我?我跟你又不熟。”
沈重的嘴角难以察觉地上扬,谭鸥则苦恼地问:“青青,沈重是不是要搞我?”
第16章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谭鸥的用词一贯都这么直接又奇怪,沈重已经笑了,苏青则更紧张:“你乱讲什么!什么叫搞你!”
谭鸥叹气:“我知道,他一贯都看我如眼中钉肉中刺。你知道,我很冤枉的对不对?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对你也是如珠如宝,是你不要我的啊,青青!”
苏青坚决不接话,谭鸥又说:“沈重现在跑来要签我,我答应了,以后就给他打工,他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肯定要蹂躏我。不答应吧,显得我小家子气,万一惹毛了他,以后在圈子里就更没法混了。”
苏青看沈重一眼,斟酌着用词对谭鸥说:“不会的,沈先生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他想签你,肯定是出于商业上的客观考量。”
沈重亲她一下表示她说得对。
谭鸥非常惊弓之鸟:“真的吗?我不会饱受他的摧残吗?青青,我混到今时今日实属不易,那天那个采访我是说了些不应该的话,但是我那是喝多了!你知道我一喝多就容易伤春悲秋……”
谭鸥一紧张就会更嗦,苏青无奈地狠下心打断他说:“谭鸥,你放心好了,就算你签到沈先生公司,也不会直接归他管,你级别不够的。”
沈重在她耳边发出一声轻笑,谭鸥也直接没了声音。
三个人同时沉默,苏青又往沈重怀里钻了钻,对桌上的电话说:“谭鸥,你冷静一点,就公事公办地考虑一下这个事情好吗?你放心好了,不管结果怎么样,沈先生都绝对不会针对你。”
谭鸥不放心地问:“你保证吗?”
苏青还没说话,沈重先往前凑了凑对着话筒说:“我保证。”
谭鸥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然后三个人又陷入尴尬的沉默。
许久后谭鸥故作镇定地问:“沈先生,你还好吧?最近贵体安康吗?”
苏青差点笑出来。
沈重客气地说:“托青青的福,都还好。”
“哦哦那就好。”
“那就这样吧,你也保重。”苏青赶快接话,“拜拜哦。”
“拜……拜拜……”谭鸥的声音里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苏青也挂了电话才松口气,倒在沈重肩上问:“你看你,把人吓成这个样子,到底要干嘛啦?”
沈重转脸蹭蹭她额头:“我嫉妒他。”
苏青不说话了。
他低头咬住她一绺秀发,喃喃地说:“他比我认识你早……我很遗憾……自己没有早点遇见你。”
苏青抬头迎上他有些伤感的目光,听见他又说:“那样的话,我健健康康跟你在一起的时间也会长一点。”
苏青说不出话来,只好抬头用吻安慰他。
他轻轻啄了口她的柔唇,又缓慢而坚定地说:“我知道我要好起来会很难,但是我不会放弃的。青青,我相信我一定能站起来的。”
沈重是只信自己,从不信命的人,他也从来没有遇到过靠自己的努力无法完成的事情。
因为他原来太优秀、太强大了。
苏青知道,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他都会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她忽然有点害怕近在眼前的复查了。
沈重受伤搬到别墅以后就几乎没出过门,专门改装好的MPV也只有在他去医院时才能派上用场。
车厢里大部分的位子都被拆掉了,方便固定沈重的轮椅,进出车厢也都有可以让轮椅直上直下的斜坡。
去医院的路上苏青坐在车里剩的唯一的座位上,分外紧张地握住沈重的手。
沈重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去医院要做详细的肢体能力评估,他必须做各种各样的动作,而这些动作他很多都做不到,能做到的也都做得相当勉强。
沈重被关进训练室里做评估的时候,苏青就去医生那里问他的CT和MRI结果。
他的脏器功能基本都恢复得不错,但完全损伤的颈椎神经却丝毫没有起色,医生都觉得很奇怪,问苏青要不要把神经康复的药停了:“这些药对沈先生好像一直都没有用处,我们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病人。其他人一般多多少少都会有所好转的。”
苏青忍住心头的怒火,问:“加大药量可以吗?虽然现在十八个月已经过了,但是……说不定他体质跟别人不同呢?”
医生很理智地劝苏青:“沈太太,其实现在这些药吃不吃真的已经影响不大了,沈先生的注意力还多放在现有的机能上就好,他的上肢和手指都还有提升空间,通过复健可以让他在一定范围内提高对自己肢体的控制。”
“一定范围是多少?”苏青问,“很有限,对不对?”
“至少将来可以达到一定程度上的自理……”
“不够的。”苏青摇摇头,“不够的。他一直想着要重新站起来。”
医生也摇头了:“沈太太,除非有医学上的重大突破,否则以沈先生的受伤程度,这是不现实的。这话我不好跟沈先生直接讲,希望你能劝劝他,让他接受现实。”
苏青握紧了拳头,指甲都快陷进肉里,僵硬了一会儿说:“不管怎么样,药还是给他吃吧。哪怕是让他有点希望也好。”
医生踌躇了一下给她写处方:“沈太太,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哦。”
苏青管不了那么多了。
沈重做完评估出来的脸色也很差。
正常人应该有100分的机能测试,他三个多月前的评分结果是37分,这一次是38分,那个8,还是先写了7以后改的。
他像一个考试失败的小孩子,一直垂着头不讲话,默默地操纵着电动轮椅去了走廊尽头的露台。
傍晚的秋风有点凉,吹得他手里那张评估结果的纸猎猎作响。
苏青跟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把那张纸从他手里抽出来折好,轻声说:“是这次的医生比上次那个要求高、打分低啦。你明明都有好转,平时拿东西手稳了很多,胳膊和肩膀的活动范围也有变大嘛,对不对?”
沈重面无表情看着露台外的夕阳,许久以后才说:“我以前考98分都算发挥失常。”
苏青握住他冰凉的手,抬头尽力轻松地安慰道:“就算每三个月才涨一分,那一年也有四分,你要不了多少年就能回到一百分了啊。”
沈重低头对她微微笑了一下:“青青,你不用这样安慰我,我知道,我可能这辈子都回不到一百分了。”
第17章 下次我尽量考40分
夕阳照得他面色红润,脸上这个笑却分外无力。
他眉眼深邃,高兴时藏的温柔能醉人,难过时藏的伤感更能溺毙人。
苏青直起身抱住他,用力抚摸他背说:“不要紧的,不管你多少分,你在我心里都是一百分,不管你现在多少分,我觉得都够了。”
沈重木然地被她抱了很久才说:“可是我不够。我没奢望真的要回到一百分,但我以为自己至少应该在进步……”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又往她身上软了软。
刚才做测试折腾了很久,他应该已经累到坐不住了,整个人往苏青肩上压去。
苏青尽力撑住他,把自己的体温贴到他冰凉的身上。
两个人在露台上坐了一会儿,沈重已经开始打喷嚏,整个人都有点瑟瑟发抖。
回去的路上赶上了晚高峰,塞车堵在路上的时候沈重往外看了一眼,忽然说:“青青,这里变样了。”
苏青随着他的目光往外看,那是城中最高的酒店,现在正在装修,整个楼体都包裹了起来。
苏青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拿一条薄毯帮他盖好。
当年沈重就是在这栋楼的楼顶向她求婚的,他包下了顶层的旋转餐厅带她看夕阳,然后领她从一处隐藏的旋转楼梯走上去,钻进一个镶满玻璃花窗的小教堂。那段楼梯很窄很陡,沈重是把她公主抱上去的,她一落地就看见金红色的夕阳透过五彩的窗户,整个教堂就像一个梦里的万花筒。
那天是她记忆里最浪漫的一晚,也是心情最复杂的一晚。
“可是我再也上不去那里了。”沈重转回头来,漠然地闭上了眼睛。
苏青把他的左手拉到自己腿上,微微用力抻开他的手指,用自己的指尖在他掌心缓缓画圈。
沈重的手很好看,骨肉匀停,手指修长精致,只是现在有些无力蜷曲。
“阿重。”苏青忽然问,“是不是我的命不好?”
沈重睁开眼睛皱眉看着她。
她依旧低头看着他掌心的纹路:“我爸爸是坠机去世的,妈妈是出去旅游,轮船翻掉,后来跟你结婚,你就出车祸,是不是我害了你们?”
她说着就抬起头来,极度认真地盯住他。
沈重一时说不出话来,汽车缓缓发动前进,轻轻一晃,就晃下了苏青眼角的一滴泪水。
“如果没有我的话,爸妈会有另外的小孩,你也会有别的太太,你们都会好好的。”她低头抹抹泪水,“那天你求婚的时候,说以后我就有家人了,可是我太高兴了,都忘了让你去看一看生辰八字,说不定我就是天煞孤星,那我一个人死……”
沈重忽然用力握住她手:“苏青!你闭嘴!”
苏青立刻收声,两行眼泪却无声地滚落脸颊。
她看着他猛然间沉下来的脸色,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滑。
沈重松开她手,想抬手替她抹脸上的眼泪,但两个人的座位离得有点远,他的左手又抬不了那么高,一时够不到她。
苏青刚要凑过去,他又横了她一眼。
她于是定在原地,看着他用右手抓住轮椅的扶手,探过身体,咬着牙抬起左手。
车里有点摇摇晃晃,他的手指好不容易抚上她脸颊时,已经在微微颤抖。
他的手很凉,而她的眼泪很烫。
他坚持擦完了她两侧脸颊上的泪水,才懈了一口气,无力地靠回椅背上。
他的手还落在她腿上,苏青默默用两只手把他的手合在掌心里,擦了擦他的指尖。
两个人就这么手拉着手,一句话也没说地回到了家。
沈重已经有要感冒的迹象,苏青就直接让他上了床,开了床垫的自动加热功能,让人煮了姜汤,又坐在他身边拉开了他衣服,拿了热敷的软膏往他身上抹。
沈重一直盯着她看,只是不说话。
但随着她手下的动作,他的呼吸就慢慢急促了。
软膏滑滑的,热热的,她的动作也柔柔的,他没忍住低哼了一声,声音暗哑地叫“青青”。
“嗯?”苏青低下去亲亲他脸颊,尽量把声音放得温柔一点,“不要心猿意马哦,这个药膏是预防感冒的,等下帮你拿热水袋再敷一敷,睡一觉应该就没事了。”
沈重半靠在那里,整个人放松下来“嗯”了一声,苏青则继续低眉认真地把药膏在他身上推开。药膏涂开后,苏青把固定软膏的薄膜盖好,又替他拉好衣服,在他胸前放了一个热水袋说:“你先睡一会儿,等下敷好了我帮你擦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