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永远不必用到它,文森特推开门。
一星火光弹了弹。
端着银质的烛台,面无表情的莉莉安靠在螺旋状的楼梯上望他。过大的睡袍垂坠到地上,夜晚的瑟瑟凉风从洞开的窗户中穿引着吹开松松系上的袍带。
“舍得回来了?”她不咸不淡地问,“还记得自己有个家?”
莉莉安的状况远比巫师和医生以为的要复杂。熬夜补完那套据说影响了莉莉安认知的罗曼小说,文森特紧接着发现他在莉莉安眼里的角色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有时莉莉安会把他当作那个替身情人“斯沃”,有时她又会将他认成意外归来的白月光“文森特”。
入戏的莉莉安性情变化极多,大狐狸花去了不少时间才分清她对替身和白月光这两个角色的不同态度和语气。
例如眼前——他就是那个因为白月光现身而闹脾气的小白花仿货。
几步把她抵到楼梯平台上的夹角,大狐狸抵住她的嘴唇:“你又不好好穿衣服!”
莉莉安身上的睡袍明显是他的,和她的尺寸差距极大,两条肩部的裁线几乎要落到她的手肘。
为了满足小说中剧作家“成名后气势凛然”的霸气描写,莉莉安自从回到小别墅后就拒绝了她所有的、漂亮又服帖合身的、能护住身体不着凉的睡衣。
常常趁大狐狸不留神的时候抽出他的长款睡袍,莉莉安会像走秀的模特那样把它胡乱系在身上——然后再把他的柜子的整整齐齐的衣服丢得东一件西一件。
主打就是一个乱糟糟。
其实莉莉安穿他的衣服倒没什么大事——坦白点,不如说文森特就是喜欢看她被他的东西套在里面的感觉。
但她实在是、实在是过于贴合原著的描写。
[阴凉的晚风从回廊的立柱间吹过,工艺繁重的昂贵烛台被她肆意地放在手边。随性地披着一条曳地的宽阔袍子,冷冽沉郁的戏剧之王为她偷跑离家的情人心情不愉。]
洁白柔软的胸脯大片大片地裸露在外,迎接夜风洗礼的还有她的肩、腰、腹部和腿。
漠然地哼了一声,甩开他的手,莉莉安盛气凌人地别过身体。这下唯一被盖住的背部也成了失守区,明明能把她包成婴儿的衣服却被她穿得好像是故意设计出来的又费布又挡不住重点的特殊服装。
等人等到深夜,戏剧之王心情很差,戏剧之王不想理他。
“你走吧,”她冷酷说到,“以后也别在我面前碍眼!分不清自己的身份,男人,我不需要你这样不听话的附庸。”
风中飘飞的衣角看上去格外凛冽,文森特靠近了就能看到她的皮肤上因为夜间的低温而泛起淡淡的冷色。
见鬼的畅销小说,大狐狸心中痛骂,莉莉安的腿都在抖,要不是情节要求,但凡她还能感知冷热,都早该跑回卧室的被子里窝着取暖。
偏偏在风口硬挺什么格调,明天闹肚子起不来床,他看她还能不能男人来男人去。
文森特抬手将被风吹成破塑料袋子似的睡袍扯回来:“我走?!”
“知不知道晚上冷?!!”
“不觉得冻肚子吗?啊?”两下把摆pose的莉莉安裹成一只鸡翅包饭,狐狸妈妈怒到,“傻不傻?我问你你傻不傻?!”
人偶
躺在床上, 慢悠悠地扫视文森特,和炸鸡卷比起来只差两片生菜叶子的戏剧之王玩味勾唇。“冷不冷?”莉莉安任由大狐狸把她整个人往被子里塞,“男人,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新花样?”
文森特没搭理她, 乱露肚皮的小狐莉不能得到他的回答。
受到忽视的戏剧之王相当生气。“我在和你说话!”她的胳膊肘弹簧般支出来,“怎么, 你竟想用恒久的沉默来表达对我的意见吗?”
下巴红了一块的文森特淡淡注视着莉莉安。
不甘示弱地回瞪, 戏剧之王照着他的脑袋就是几巴掌。“做替身就要分得清自己的地位!”她高傲得像是开了屏的孔雀,“是我买下了你, 你把态度给我摆端正!”
拽过他的衣领,莉莉安冷笑着咬上大狐狸的嘴唇。“我要亲,”她哼哼, “你就得让我随时随地亲个够!”
不过是白月光的替身而已,何况这里可是她戏剧之王的顶奢私人场地,作为关押不听话情人的专属囚笼, 他即使把嗓子喊破了也没人会听见!
她霸道地加深两人唇齿间的接触, 又在天旋地转中一个用力骑到大狐狸腰上。“取悦我, ”戏剧之王轻佻地抚摸他的喉结,“别想着敷衍了事,假如你让我不开心……”
莉莉安暗示性十足地挺了挺胯:“我就把你送到恶魔城最出名的旅馆下海赚钱。”
顺着姿势的改变,莉莉安的头发丝滑地披拂至文森特脸侧。剑拔弩张的氛围转眼被另一种暧昧和旖旎的氛围填满,如同一张网,她的气息将他笼罩殆尽。
大狐狸本该坚持着不回应她的,但良宵中的夜色却是如此引人沉醉。他看到铅银色的月光在莉莉安的发间氤氲, 流转的光华将她的眼睫勾勒出纤密的阴影。
只要再近一点, 她的鼻尖就会碰上他的,而源源不断的温热从将两人相触的皮肤上传来。
她的吻也不同往常——带着一股不常见的肉食性动物的征服感, 大狐狸被她唇齿间略显粗暴的攻伐引动情.潮。
“抱歉,”关键时刻,一道又怯又甜的声音打断了大狐狸回吻的举动,“请问你们知道——啊!啊!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们的……”
快被文森特遗忘的人偶眼角潮红地跌坐在地毯上,它讲话的尾音甚至带着不明显的、小勾子般的颤意。猛然推开大狐狸,戏剧之王被突然出场的打搅者吓了一跳。
不妙,文森特的眸色暗沉,他分明把傀儡稳妥地收在衣兜里,可它现下却脱离了他圈好的地带。
难道是他之前的练习使它遗留了部分意识?
“人偶会在口袋中保持半个手掌的大小,”奥克米送别狐狸公爵时叮嘱再三,“需要傀儡配合的时候可以把它放在地上,它会自己恢复到正常的成年体态。不过由于人偶受到‘斯沃’这个名字的影响,也许您在某些时候会感到它不自觉地脱离掌控。”
但戏剧之王并不清楚大狐狸和炼金术士之间达成的弯弯绕绕,除了她本人,莉莉安确定知道这处住宅的唯有“斯沃”和“文森特”。
初始的惊吓很快被傀儡泫然欲泣的模样打散,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触摸它的眼眉。既然床上的是吃醋耍脾气的小白花替身,认知混乱的莉莉安理所当然地把人偶当成了在魔力场域中受尽苦楚的白月光。
“文森特?!”与刚刚的高高在上截然不同,她的口吻柔软得像是四月里的轻风,“你回来了?也对,医院的病床既小又窄,哪里有家中的卧室宽敞舒适呢?”
把意图接吻的替身扔到脑后,戏剧之王怜惜地扶起容貌绮丽的人偶。
“瞧瞧你的身体!”挑起一缕波浪卷红发,被它的美貌蛊得心花怒放,莉莉安对它极其殷勤地嘘寒问暖,“这样冷的晚上,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你要回来呢?”
叫她好专程去接他回来,遍体鳞伤的白月光值得戏剧之王给予全世界最多最好的爱和关注。
瞥见床上的大狐狸,人偶怯生生地摇了摇头。“我打扰你们了吗?”它金色的眼眸漾jsg起一汪泪泉,“对不起……我太想你了,病房里还那么空荡,满屋子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我以为只有你在这里的,可是……”
倔强地盯着床上衣衫不整的大狐狸,咬着发白的嘴唇,成串的眼泪顺着它涂装精致的脸颊流下。
呵,慢条斯理地系上一颗纽扣,狐狸公爵讽刺地回它以讥笑。
没脑子的傀儡,文森特想,毕竟他手里握着操纵它的十六根丝线,就算人偶因为斯沃的赋名和几个小时前的练习而能小幅度地违抗他的意志和命令,但他才是真正的掌控者。
妄想凭着一张脸争宠?莉莉安看不到的地方,狐狸公爵冲着傀儡露出尖牙,历经考验,他和莉莉安的感情亲密不渝——它该不会以为一副可怜相就能赢来她的在意吧?
笑话,看看那个落魄的艾伦,莉莉安可不是容易被美色摄走理智的人。
扬起下颌,自信满满地挪动空中时隐时现的丝线,一遍遍发出“立刻离开!”的指令,狐狸公爵大摇大摆地占着床位不动。
然而,三秒之后,莉莉安把他赶出了卧室。
“主卧是我们两个的爱巢,”无视狐狸公爵不可置信的眼神,戏剧之王残忍宣称,“想睡在这儿?哈,先照着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乖乖地侍立在莉莉安身后,合拢的门缝中,一脑袋卷儿的红发人偶轻蔑微笑:“他会不会伤心呀?”
挽着她的手臂,人偶的声线像是被烈日晒化的甜腻腻的蜜糖,“但他看起来好凶,平时他也这样和你说话吗?明明是被买下来的,一点都不体贴,好吓人哦。”
*
侧卧,被迫独处一室的狐狸公爵大为光火。
该死的、该死的、去他光明神的!区区一个人偶!文森特的心使劲儿嚎叫,它怎么敢的!竟然当着莉莉安的面就开始邀宠,而那个左拥右抱的戏剧之王也来者不拒!!!
都不挑挑的吗?!向炼金术士发去诘问的信件,想想有些丢面子,把编辑一半的通讯石关掉扔在桌上,狐狸公爵怒气冲冲地掏出《人偶操纵书》。
[选择一个环境安静的、不会随便受到外力干扰的场所。]
担心不受控的人偶和莉莉安真的做出点什么,冰洞似的侧卧里,狐狸公爵勒令自己平心静气。
[想象人偶的样子,头部、躯干、球状关节——按照从上到下的顺序为它系上丝线。]
介于现实和虚幻的临界点,仿佛具象化的烟雾,十六根细线聚拢到狐狸公爵的手中。一端绕上文森特的手指,线绳半透明的另一端直直穿过墙壁。
[尝试利用人偶的眼睛去看,用它的耳朵去听,用它的躯体去感受。]
[分出你的意识,就像一点一滴浸透草叶的露水,你的意识缓慢地接管傀儡的全身。]
[假如受到了阻力,不必惊慌,操纵者的意识遗留在人偶中就会形成所谓的‘傀儡的自我’。但它不足为惧。多多练习,熟练的主人会擦除多余的残留。]
[操纵它,如臂指使。]
窗外,草叶和夜鸣虫的声响断断续续,不知过了多久,狐狸公爵的意识复苏于人偶的身体。
一墙之隔,主卧。
借着人偶托帕石制成的瞳孔,自以为做好心理建设的文森特在看到莉莉安的瞬间倏尔失语。
他给她裹好的睡袍再次被戏剧之王无情扯开大半,两弧弹软的胸线被月光镀上石雕般的明暗。“怎么不说话了?”她环住人偶,“还在为那个冒牌货伤心?”
而人偶的姿势——隐没在睡袍的布料下面,它的手放在哪儿又正在做些什么?!
一腔恼怒轰然沸腾,文森特沿着丝线分出去的意识剧烈地震颤起来。
人偶软绵绵地瘫下手脚。
“哎呀,”莉莉安搂住后仰的人偶,“亲爱的,你还好吗?千万不要吓我!亲爱的,亲爱的!你到底怎么了?”
主卧的门咔哒一声解开反锁。
莉莉安震惊的质问中,拢起钥匙,真正的文森特阴着脸抓起人偶——然后把它重重甩向门外。撞击和滚落的闷响接踵而至,没料到替身嚣张至此的戏剧之王大发雷霆。
“你这个心胸狭隘的杀人犯!”她急急跑去查看人偶的状况,“我要让你付出代价!”莉莉安咬牙切齿地指着大狐狸:“假如他因为你的粗鲁行径而遭受不可磨灭的创伤,我无论如何都要从你的身上一一找回报偿!”
嗖地站上窗沿,语气凌厉地怒喝“你过来一步我就跳下去”,戏剧之王飞速拨通了恶魔城治安局的号码。
口干舌燥的大狐狸说什么都没能拦住她要报警的动作,五分钟后,恶魔城纸醉金迷的街道上经过一队骑着扫帚的治安幽灵。
调解室。
“认知失调?”看过医生的诊断书,幽灵警员和当事人文森特大眼对小眼,“所以这是个误会?”
想了想,幽灵慎重表态:“我的同事会马上联系医生本人,但您仍然得找来两名证实您所言非虚的证人。”
于是丽芙和奥克米被请到治安厅喝午夜茶。
一场意料之外的乌龙硬是让四个人直到天色见亮时才被放出来,熬不住的病号莉莉安挂在文森特身旁昏昏欲睡,困过劲儿的炼金术士和巫师干巴巴地安慰着被人偶攻下一城的狐狸公爵。
二次交锋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揣着修好的人偶回别墅, 狐狸公爵忿忿地倚在床边梳尾巴——手段龌龊的傀儡已经抢在他发力之前占了先机,假如他连毛茸茸的松软和靓丽都维系不住,那截硬梆梆的木头岂不是要把脑袋扬到天上去!
“花心小萝卜, ”他朝熟睡的莉莉安丢尾巴毛, “你真是一点良心也没有。”
治安厅的喷泉边,巫师和炼金术士没话找话的尴尬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烦躁地挥几下梳子, 盯着屋子里飞来飞去的飘絮般的小绒毛团,像是被繁殖期的雄鹿狠狠戳在角上, 狐狸公爵胸中的火气堵得仿佛能盖住整座恶魔城。